第30章
次日清晨, 陰雨已久的陵城,終于迎來了這個月的第一束暖陽。濃霧消散了大半,只有遠處高山還被雨層雲萦繞。
程因霜醒來的時候, 床位邊圍滿了人,不知道的, 還以為是她即将“駕鶴西去”, 前來送行。
頭天晚上喝了酒, 飽睡過後, 還是心有餘力。
“霜霜?你好些了嗎?”
佟穗這一晚都沒睡好,被虔清予哄着早睡,但做了一晚上噩夢, 果不其然一起床, 就給她當頭一棒。她到醫院的這一路,急得滿天都是汗。
虔清予一直在安撫她, “沒事了你放心。”
她搖頭不語,程因霜一醒, 她第一時間就是沖到她面前詢問情況。
程因霜擠出笑來,“能有什麽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醫生沒給她們太多時間寒暄,進來打斷她們的對話給程因霜換藥水。
一頓操作下來,流暢得不到一分鐘, 門又被敲響。
衆人息聲,朝門外看去。
慶智伊光滑素淨的一張臉, 手上還提着吊針藥瓶。
不給大家反應的時間, 她“轟”的一聲,幾乎是砸跪在地, 頭無力的垂下來。
再也沒了當年趾高氣昂的模樣, 唱跳時的清甜聲線變成了沙啞的粗嗓, “程因霜,我給你道歉。”
“對不起。我為我當年年紀小不懂事對你造成的傷害道歉,為我如今自以為是得意忘形對你造成的影響道歉,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佟穗冷笑一聲,糾正她:“別拿年紀小不懂事來為自己開脫,誰當初不是一樣大?”越說越氣憤,“合着我年紀還比你小兩歲,怎麽不見得我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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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穗。”程因霜撐着身子起來,把她護到身後。
“我爸,對,是我爸當初太縱容我了,我只是太想紅太想成功了,我本來不是這樣的……”慶智伊說着又開始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鄭執跟過來做筆錄,結果沒找着人,一推門,就看到這副場景,嘆了口氣,上去把人提起來。
慶智伊一把甩開他的手,“是不是你抓的我爸,你把我爸放了,我讓他來道歉,對,罪魁禍首都是我爸,他要是不支持我也不會有這種事。”
她的情緒已經無人能控,頭發散作一團,眼裏顯現些恍惚,精神失常。
“跟我回警局做筆錄,做完筆錄可以給你探視你爸爸的機會。”鄭執盡量保持自己的中立。
“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還不行嗎?你放了我爸呀!!”慶智伊說着就往地上嗑了起來,額頭很快顯現出碰撞的紅包。
虔清予和祁懷跟去了警局,佟穗在病床前陪護。
看似短暫感知覺卻漫長的筆錄結束,鄭執帶着慶智伊去見慶華。
慶華初判三年有期徒刑,公告一出,佟氏集團“沉冤得雪”,終于得以重新運營。
隔着一層窗戶,他還是嘴硬,“女啊,我的伊伊,你要相信爸爸,爸爸都是為你,不可能做壞事的!”
慶智伊在看到審判結果那刻,一道銀針刺穿她模糊的雙眼,終讓她看清這一切。
錯了就是錯了,不要一錯再錯。
“爸,你好好服刑,我……”她憋着淚,“我會等你的,等你出來,我們好好生活,當個普通人。”
“你要替我翻案啊!女啊,我唯一的女啊!”
慶華雙手固執的攀在欄柱上,朝着她堅決離去的背影吶喊。
祁懷點了根煙,一邊咳嗽一邊抽。
“抽不了就別勉強,誰慣的你臭毛病?”虔清予把他嘴裏的那根煙搶走,丢進了煙灰缸。
“我這張臉,不抽煙可惜了。”祁懷嘆了口氣,“我要是脾氣再壞一點,是不是就有人喜歡了?難怪在澳洲的時候來搭讪的女人都說我倆沒男人味兒。”
虔清予嗤笑一聲,“你別搭上我啊,別聽了句話就當天理,幹淨清爽的香男人才有人喜歡。”
他眼中的低落不聲不響的漫上來,輕聲問:“那程因霜為什麽不喜歡我?”
“你們倆,确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虔清予正經起來,嚴肅的提醒他,“她以前,過得很苦的。”
說到這,他也苦笑一聲,“該不該說,我們也跟着她苦了一陣。”
祁懷還想知道更多,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慶智伊當初霸淩她的時候,有一次鬧得特別大,把我和佟穗都卷了進去,可惜被壓下來了,沒立案。”
“你當年出國,就是因為這個?”
“不過我猜,你應該更想知道程因霜的經歷。”虔清予沒回應這句話,沖他笑笑,把桌上的水遞給他。
程因霜出生在陵城最窮的村裏,那會陵城剛開始接到整改的政策,市裏慢慢往下撥財産,促進城鄉發展。
她們村,是被落下的那個。
程因霜出生一個月不到,她爸媽都丢下她外出打工,不勞作沒收獲,跟本就養不活她這個女娃娃。
所謂“麻繩專挑細處割”,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媽媽在外被人騙後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爸爸接受不了,辭去即将面臨升職的工作回到家後,照顧她的奶奶也緊跟着去世。
原本溫馨的一個家,只剩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和一個本該年輕力壯卻滿臉滄桑的父親。
程爸咬着牙,要帶她熬出頭。
陵城在慢慢的發展下,高樓大廈林立,路也越修越寬,他租了個地下室,帶着年幼的程因霜大街小巷的蹿,哪有活就往哪賴。
人吃多了苦,也就不在乎什麽面子了。
舔着臉去求碗飯吃的時候也不少。
幸運的是,這個孩子還被他拉扯大了。程因霜從小就是機靈性子,腦子靈活轉得快。跟着一個學跳舞的小朋友瞎掰腿,竟也能跳出個模子來。
一次,她在舞室外偷學,跳得有模有樣,被室內的老師看見,把她領進來,讓她跟着音樂跳跳,程因霜的舞感和柔韌度都出乎老師意料。
老師愛徒心切,這麽好的苗子,怎麽能放過。
跟去她家,了解完大致情況後,心中不免惋惜。
一直陪程因霜坐到天黑,等待程爸回來。
程铮榮最怕的就是花錢的事,連連搖頭說用不着,他沒有錢。
老師一咬牙,“我可以申請,讓她免費學,實在不行,我自費,也不能浪費這麽好的苗苗。”
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程铮榮勢必不信,肯定是騙錢的,當初自己老婆被騙,她們一家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怎麽可能會輕易相信別人。
“聽不懂聽不懂,我家娃娃不學。”
“三顧茅廬”不行,那就天天來,天天來不行,那就偷偷學。
程因霜每天在舞室練一天的舞,趁着程铮榮下班回來前煮好飯,自己在平地上練習。
久而久之,程爸看出來,她這個女娃娃,是真心喜歡跳舞。
有天傍晚,他整理出壓在床底的一摞子零錢,約莫一萬塊。
地下室的燈光又黃又暗,她伏在床前,看她爸一張張小心翼翼的數錢。
她看不清錢的具體數額,卻看清了爸爸臉上的滿臉皺紋。
程铮榮,多響亮的一個名字,竟然這麽老了啊。
“想跳舞嗎?”
“想。”
“爸拿家底,送你跳舞。”
她不懂這一萬塊,對于家裏來說是個怎麽樣的天文數字,只是覺得,能跳舞,好開心。
老師拒絕了他的錢,給程因霜注冊好入學信息,并擔保只要她能跳出名堂,之後學費一律全免。
程因霜如夢進入陵城藝校,也開始她前所未有的噩夢。
陵城藝校大多是富貴子弟,她的進入格格不入,她的天賦讓人眼紅。
最初,這一切還沒能顯現出來,她在提高班遇到了佟穗,兩人由于外型相似,性格一拍即合,很快成為了好朋友。
她在慢慢的相處中意識到,佟穗和那群看起來趾高氣昂的富家子弟不同的是,她性格好,為人低調,穿着打扮也不誇張,是看起來家教好家境好的有文學底蘊的女孩子。
但只有這麽一個不同的女生,只和她相處了一個暑假。
兩人沒斷聯,随着年紀的增長和學舞蹈時間的緊張,她們幾乎沒說過話。
初中的時候,程因霜能拿獎學金了,她回了趟幾年沒回的家,發現程铮榮病倒了。
地下室裏充斥着難聞的腐爛又潮濕的悶味兒,天花板的燈也壞了,一閃一閃,晃得眼睛疼,鍋是洗幹淨的,似乎很久沒開夥了。她找遍了抽屜,也沒能找到一點藥。
“爸,我出去給你買藥,你再撐會。”
她哭着把錢塞到程铮榮手中,冒着大雨出門。
這點微薄的獎學金,讓家裏熬過一段時間,她連轉軸比賽,什麽能拿錢,她就參加什麽。
中考時,她因為落下學業,與陵川中學失之交臂,去了陵水中學。
陵水哪都不行,但不能否認的是,它的學費是全市最低。
老師給她推薦了兼職的工作,生活也慢慢富裕起來,她甚至有時間偶爾放學和佟穗一起回家。
虔清予雖每次都會因為她的存在耷拉着臉,但也安安靜靜的跟在她們後面“保駕護航”。
高一時,陵城市歌舞藝術團向她伸來橄榄枝。
穩穩當當的接下,重重的摔倒。
同時入選的,只有陵水中學兩人。
程因霜和慶智伊。
程因霜是靠實力光明正大走進來的。
慶智伊是靠背景打通關系送進來的。
流言蜚語最能打倒當時年紀尚小的兩位高中生。
慶智伊從小就是争強好勝的性子,她舞跳得不好不壞,中規中矩,放在外行人眼裏,覺得她是個苗子。內行裏一對比,她較程因霜,少了靈氣。
努力有時候也比不過天賦。
舞室的一些閑言碎語傳到她耳中,對程因霜的印象就一跌再跌。
程因霜懂事早,性子內斂,處事也唯唯諾諾,舞蹈給她新生,但洗不掉她內心的自卑。
擁有這份天賦,她反而是被孤立,被打壓,被欺淩。
那會的她,還不懂反抗,別人與人相處什麽樣,她就跟着學。
起初,兩人的矛盾止步于此慶智伊有意無意的冷言冷語。
漸漸的,如果這節課,慶智伊沒有收到誇獎,她就會在下訓時,猝不及防走到程因霜身後,踹她一腳洩憤。
其他女生只是跟風,多半是看着,跟着附和幾句。程因霜不吭聲的樣子實在是好欺負,拳打腳踢實在是解壓。
程因霜身上從只有練舞的淤青到被打的烏紫,很長一段時間,她穿夏日練功服時,身上都沒得看。
老師只道是她練舞用功,安慰她可以适當休息休息。
幾個彩毛小子被虔清予教訓之後,沒少來找程因霜麻煩,陵水在整改風氣,他們不敢明面用暴力,只能逞口頭之快。
程因霜因為交舞蹈資料時和一個男生有了點口頭之交,慶智伊一加工,被這群男生造謠編故事,樂此不疲,她的精神狀态在高二時逐漸崩盤。
有天回家,地下室似乎有人洗劫一番,鍋碗瓢盆通通灑落一地,原本看得過去的物什,全部被砸爛。床上只有些撕碎了的欠債還錢字條,她一直知道程铮榮在賭,沒有想過這次賭得這麽大。
藏錢的那個角落,被幸免。
她收起所有錢,神色淡然的關掉燈,鎖上門,長廊昏暗,她一步也沒有回頭,安安靜靜的像沒來過。
這一次,她要連爸爸也放棄了。
因為這群男生無休止的造謠取樂,熬過高中三年進入大學後,她沒把男人看在眼裏,瘋狂的搞暧昧,然後又在暧昧最上頭的時候把人甩了。
越是舔着臉來找她的,她就罵得越狠,斷得更幹脆。
報複一般,讓這些男人體會感情裏下位者的痛苦,即使這群人并不是當初傷害她的人。
有些病态,但也讓她更從容大膽。
虔清予壓根不知道這事,話落至他揍人,就心不在焉的看手表。到最後直接閉嘴看着時間發呆,息屏、開屏、息屏、開屏反反複複。
“虔清予?”祁懷推他,“你繼續說啊!後面怎麽了?”
他回過神,掀眸看他一眼,敷衍道:“想知道,自己去問她,兄弟我就幫你到這了。”
“不是,你去哪啊?”祁懷追在他身後。
“追老婆,你也要去?”虔清予挑眉,一臉你別打擾我好事的樣子。
“你別跟我說你追佟穗啊?人家有男朋友,你這人,別幹不道德的事啊?”他又追上幾步,“诶?我跟你說話你聽不進的?”
“你和人搞暧昧就算了,你你你,你來真的?!”
祁懷追不動了,氣喘籲籲,站在原地,看虔清予背朝他揮了揮手,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手往額上一拍,眼睛一閉,對虔清予大學三年正人君子那點印象徹底崩塌,“完了,徹底完了。”
作者有話說:
祁懷:我記得你是君子
虔清予:不好意思讓你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