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翌日拂曉, 天蒙蒙亮。
降谷雪似乎是被熹微的晨光喚醒的，她帶着惺忪的困意醒來，只覺得好冷好冷。
昨夜真人很快就又睡着了。
降谷雪躺在床上感受“反轉術式”的運行方法, 終于成功捕捉了這方面的靈感, 完全記下來了。
因為屋裏太黑太靜, 躺着躺着，她也睡着了。
降谷雪再次醒來的時候, 她就出現在了這裏，像是夢境一樣的冰天雪地。
純白天地間，仿佛唯獨她一人。
她躺在無垠的雪地裏, 翻了個身，意識模糊地看見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全都是白色, 一望無際的雪。
凜冽的寒風卷起無數飄雪，吹在皮膚上頗為刺痛, 降谷雪攏了攏身上的和服。
她的衣服很單薄，算是春秋款，完全抵禦不住這樣的森冷嚴寒。
但好在降谷雪的生得術式本身就與“雪”有關，她對寒冷的耐受度，似乎也比較高。
“我在做夢嗎？”
降谷雪哈出一口氣, 面前馬上出現一團清白色的霧氣，接連着滿目的銀裝素裹, 如夢似幻。
[系……系統……正在……啓動……]
[系……系統……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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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雪聽見腦海裏傳來這道機械音。
周圍的彈幕也全都糊住了，像是信號不好似的，不斷閃爍，還出現一道道扭曲的裂痕。
降谷雪在僅剩不多的、可辨認的彈幕裏, 識別出一個信息：
她又穿回千年前的平安時代了。
系統之前說過幾次, 因為時光回溯功能正在測試階段, 所以會出現不穩定的情況。
降谷雪上次在千年前的兩面宿傩那裏，就是因為功能的不穩定，才又穿越回到千年後的時間線。
這次，她又來到平安時代了。
還是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穿越過來的。
降谷雪理清楚當前的狀況之後，立刻将衣服上的雪全部拍落下來，拿出手機準備定位兩面宿傩。
雖然時光回溯的功能尚且處于不穩定的狀态，但每次降落的位置都比較準确，她離任務目标不會太遠。
[請盡快充電。]
降谷雪嘗試使用身上的咒力給手機充電。
毫無反應。
難道是因為周圍的溫度太低，所以充不進去電？
降谷雪決定先找個暖和點的地方。
她要是再待在冰天雪地的戶外，時間一長，也會受不了。
恰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動靜。在呼嘯的風聲裏，出現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
先是一個人的腳步聲，再遠點，又是一群人的腳步聲。全部都雜亂無章，像是追趕與被追趕。
降谷雪成為特級咒靈後，視力比以前好了很多，她透過層層雪霧，看見一名少年向她跑來。
那少年奔跑得狼狽又急切，身上穿的粗布衣裳灰撲撲的，到處是顏色各異的補丁。
在他的身後，許多青壯年拿着農具與木棍在追趕，氣勢洶洶，口中似乎喊着“殺妖怪”、“殺怪物”一類的話。
降谷雪站在原地，等她看清楚狀況的時候，那名逃亡的少年，突然被雪地上的石塊絆倒在地。
他爬起來後，想要再跑，已經來不及了。
那群青壯年男人将他團團圍住，操持揮舞着鐵制的農具與長木棍，毫不手軟地往少年身上招呼。
“住手！”
降谷雪立刻趕去，将那些人的手瞬間冰凍住。由此，那些普通人也能看得見她了。
青壯年男人們驚愕之下，聞聲回頭，忽然看見一位紅衣白發的絕美女子。
仿佛憑空出現，不知何處而來。
舉止宛若神女，貌美不似凡間。
她從漫天飛雪中走來，風與霜雪為她起舞。
“好……美……”
“美……”
“是那個！雪……雪……”
“大家快跑！深山裏有那個是真的！”
“快！別被她迷惑了！快跑！”
降谷雪趕過去後，那些青壯年男人全部跑光了，只丢下少年一個人在那裏。
他還維持着剛才被打的樣子，抱着頭在地上，身體彎曲縮成一團。
“你沒事吧？”
降谷雪蹲下來看這個少年。
他看上去比她小，大約比她矮一個頭，青澀的臉上還有幾分未褪去的稚嫩。
少年的眸子是紅色的，怯弱地看着降谷雪。
他的身體慢慢地不再緊張，緩緩舒展開，然後從地上艱難卻快速地爬了起來。
“謝謝你。”他說。
降谷雪看見他的臉上全是傷口，一道一道，觸目驚心。有的還在流血，有的已經結痂，還有很多以前留下的疤痕。
她猜測少年的身上還有很多傷，只不過隔着厚厚的冬衣，還看不出來。
降谷雪對少年伸出手。
他下意識地躲避了一下，往後倒退好幾步，趔趄之後，仰面朝天，險些摔在地上。
但被降谷雪快速上前扶住了。
她的另一只手，使用“反轉術式”治好了他身上的傷。
少年臉上的痕跡全部消失了
降谷雪這才看清楚他的臉。原本應該是俊俏的底子，但似乎經歷過很多的磨難。
雖然傷痕已經消失，但這張臉仍舊還是灰撲撲的，黑一塊白一塊，像是常在泥地塵埃裏打過滾。
少年那雙髒兮兮的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摸了一番，然後驚奇地看向降谷雪。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
降谷雪問道：“他們為什麽要打你？”
少年沉默了一下說：“他們是，要殺我。”
他低着頭繼續說：“因為，我是怪物。”
降谷雪确實聽見那些村民口中喊着“殺妖怪”、“殺怪物”一類的話。但如果少年真的是妖怪，他又怎麽會被他們這些普通人追殺呢？
降谷雪相信少年不是妖怪，也不是怪物。
“他們應該不會再追來了。”
降谷雪望着村民離去的方向，那裏只剩下白皚皚的無邊無際的雪地。
冷風已經刮起來，雪地裏越來越冷了。
少年穿着厚厚的冬衣，卻還是忍不住發抖，唇瓣一片蒼白，毫無血色。
他的衣服和褲子都短了一截，細瘦的腳踝，也暴露在刺骨的寒風中。
風從衣擺與褲腳鑽進去，冷意席卷擴散至全身。
降谷雪對他說：“太冷了，我們先去找個溫暖的地方吧，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地方嗎？”
少年搖頭，說道：“他們說這座山上有妖怪，我以前沒來過這裏。”
降谷雪聞言，心想該不會是兩面宿傩住在這裏吧？這樣想也很合理，時光回溯，本來就會将她帶到宿傩的附近。
降谷雪打算先将少年帶到山下。
她應付兩面宿傩還不要緊，雖然有點害怕，但這是她必須去完成的事情。
只不過，如果少年同去的話，對他來說就太危險了。以宿傩那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性格，說不定一言不合就把他殺了。
降谷雪對少年道：“我帶你下山。”
少年搖頭：“我不下山。”
降谷雪覺得他應該是害怕那些村民，可能他們還在山腳底下準備堵他呢。
雖然村民的可怕程度比兩面宿傩差遠了，但對于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來說……卻是同樣的任人宰割。對他來說，這兩者可能并沒有區別吧。
降谷雪決定帶少年一起走。
“那你一定要跟緊我，不管發生什麽事，一定要跟在我的身邊，我會保護你。”
少年怔怔地看着降谷雪，木讷地點點頭。
風雪很大，為了避免與少年失散，降谷雪全程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并用術式，破開前方的風雪。
開出一條路。
他們如果能在這座山上找到一個山洞，那就再好不過了。就算裏面有野獸在冬眠，以降谷雪現在的咒術能力，也完全可以保證他們兩人的安全。
再不濟，最壞的打算，降谷雪已經準備好闖入兩面宿傩的領地了。但這也比在外面凍死要好。
“還能走得動嗎？”
降谷雪看見少年的步伐越來越遲緩，他的身上全部都是雪塊與冰棱子。
“可以。”他說。
降谷雪幫他把身上的寒冰與霜雪全都拂去，她的手上也感受到徹骨的冰冷，凍紅了一片。
降谷雪穿得比少年還薄，完全是靠咒力與“雪之呼吸”在支撐着。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在前方不遠處，看見一座被大雪覆蓋的廟宇。
這座廟宇的頂部與檐角完全被雪蓋住，緊閉的門前也是深深的雪。
至于裏面會不會有人，他們就不得而知了。
降谷雪也沒仔細看，便匆匆地帶少年推門進去，門沒上闩，直接就能推開了。
進了廟，關上門之後。降谷雪将門後的插銷合上，帶少年往裏面走去。
這周圍的一切陳設，全都被深雪覆蓋，完全看不清楚本來的樣貌。
山中的廟宇不大，只有一座正殿。
兩人走進廟宇的正殿，把殿門與窗戶全都緊緊地關上之後，才停下來休息。
除了門縫與窗縫之間跑進來的一點冷風以外，大部分風雪，都已經被隔絕在外面了。
只不過空氣裏還是泛着森寒的冷氣。
這座廟裏沒有供奉神明或者佛像，臺面上空落落的，除了厚厚的積灰之外，什麽也沒有。
降谷雪在廟裏找到一堆幹草，想要生火，但苦于沒有火系的咒術，也找不到打火石之類的。
“我來吧。”
少年蹲下來，伸出食指，指尖上慢慢出現一點點微弱的火焰。
很小的一點點，但生火已經足夠了。
降谷雪驚奇：“好厲害。”
這孩子是有咒術天賦吧？還是火系的。如果從來沒被人指點過的話，他的天賦是相當高了。
少年似乎從來不曾被人誇獎過。
他一怔：“我很差勁的。”
降谷雪鼓勵他：“是真的很厲害！你的天賦特別好，說不定我還可以教你。要試試嗎？”
少年怔怔地點頭。
他很想學，他想要變強。
降谷雪将咒力運行的方式告訴他，讓他嘗試去感受體內的咒力，将它們引導出來。
“我試試。”少年眼底有光。
經過幾次的
失敗後，他喪氣道：“還是不行，我……我真的沒有天賦。”
降谷雪仍舊鼓勵：“可能是我教的方法不對，我再想想。”
少年猶豫道：“我已經習慣了，姐姐你不用安慰我的。”
降谷雪忽然想到了，因為她是咒靈，所以使用咒術的方法跟人類是不一樣的。
咒靈本身就是由咒力構成的，身上自帶咒力，但人類則是用負面情緒産生咒力，需要有産生情緒的步驟。
降谷雪闡述完，再次鼓勵他：“你按照我說的辦法再試一下。”
少年拗不過降谷雪，只好不抱希望地再次嘗試一番。他伸出手，專注于掌心。
剎那間，火光沖天，照亮了整座殿堂。
耀眼奪目的烈焰，從他的手中逃逸般地釋放而出，湧動的火在周圍的空間裏不斷地奔騰跳躍。
正殿裏所有的雪都被融化了。
那些火，仍舊像獲得了生命一樣，舞動在半空之中，久久未能停息。
它們沖破了桎梏，将來也不再有枷鎖。
“看吧，很厲害。”降谷雪對少年笑道。
少年在無盡的火光裏凝視她，這一眼跨越的時光很長，像是越過了漫長的一生。
他笑了。
沖天的火光很久才熄滅，這個時候的廟宇殿堂內，已經不再寒冷，而是充滿火焰的溫暖。
“我可能真的是妖怪。”他說。
降谷雪糾正他：“就算是妖怪也不要緊哦。”
少年揚唇對她笑：“對。”
就算是妖怪也不要緊，他真的很開心，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開心過。
降谷雪告訴他：“但你真的不是妖怪啦，這種能力叫做咒術，只有人類中的強者才能夠擁有。”
少年低下頭，有些猶豫：“其實他們說我是妖怪，并不是這個原因。”
降谷雪感到疑惑，但她并不想提起他的傷心事，除非他自己想要說給她聽。
少年的陰霾很快散去，他調整情緒的速度似乎很快。他問：“姐姐你是深山裏的雪女嗎？”
降谷雪聽見雪女這個名字，下意識地想到了兩面宿傩。她搖頭：“不是。”
少年明亮的眼眸打量她一番：“但你真的很像傳說裏的雪女，從哪裏看都像。”
降谷雪問道：“傳說裏的雪女是怎樣的呀？”
少年回答：“聽老人說，深山裏居住着美麗的雪女，她們長得跟人類差不多，但卻花容月貌，異常美麗。”
“傳說，雪女還會把喜歡的男子，吸引到無人的地方與他接吻，在接吻的時候将男子冰凍起來，然後帶回去珍藏。”
降谷雪：呆。
她一方面在想這個奇怪的民間傳說，一方面又想到兩面宿傩與雪女。
結合之前村民的話，他們說“深山裏真的有那個”，同時還說了一個“雪”字……
少年也說山上有妖怪。
該不會，兩面宿傩與雪女真的就住在這山上吧？他們口中的妖怪，就是他們兩個？
忽然間，少年走過來抱住降谷雪。
降谷雪懵了，不知他是何意。
旋即，她聽見少年用沉悶的語氣說：“你真的不是雪女？”
少年松開降谷雪，眼神轉向別處。
“是因為我的心不夠虔誠嗎？”
“你才不會融化。”
“我想讓你融化，以人類之軀重獲新生。”
傳說，懷有真誠的心去擁抱雪女，雪女将會融化，并以人類之軀重獲新生。
他還是覺得她是雪女。
他說：“我看見了，那些冰與風雪，都是你帶來的。”
“你能控制雪。”
降谷雪沒說話，因為她忽然看見了一個非常熟悉的東西。
此時此刻，在她的對面，有一根柱子。
柱子當然沒什麽特別的，但這根柱子就是特別眼熟。眼熟到，降谷雪看見柱子之後，從心底裏産生一股莫名的畏懼感。
這根柱子，就是之前，兩面宿傩掐着她脖子，将她摔出去，砸在上面的那根柱子。
降谷雪立刻跑到正殿外面去，看見破廟的旁邊，真的有一棵參天古樹。
與她之前見到的一模一樣。
這個地方，是兩面宿傩與雪女的住所，還是……
少年在她身後緊跟着跑出來，他說：“雪女姐姐，就算你承認你是妖怪，我也不會害怕。”
“真的。”
降谷雪看見少年站在她的面前，隔了一段距離，他低垂着頭，卻微笑着說。
“因為我……我也是怪物啊。”
他笑得很勉強。但還是說出了這個始終刺痛着他的內心的詞。
他是怪物，所有人，都把他當成是怪物。
是異類。
“他們說我是妖怪的原因，是因為……”
“我會變成兩面四臂的樣子。很吓人對吧？有兩張臉，四條手臂，還比現在這個樣子，高大很多，奇怪很多。”
“我長得，很奇怪的……”
“姐姐，你不會嫌棄我吧？”
降谷雪深吸一口氣，緩緩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漫天風雪之下，少年揚唇笑說：“我啊。”
“──我叫宿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