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房正院那邊的內室,此時也未熄燈。
王氏側坐在榻上做着繡活,繡繃上隐約可見半只鴛鴦的圖案。她一針一線地密密繡着,動作和手法都稱不上娴熟。錦榻的另一邊,燕昭拿着一本書在看。他時而皺眉時而嘆氣,好半天沒有翻動一而。
他們是半路夫妻,各自前頭都有一個女兒,後又生了兒子燕同濟。
眼看着時辰已晚,刻漏底下金沙漸滿。燕昭手裏的書還是沒有翻動一而,而王氏繡繃子上的鴛鴦也沒動幾針。
“侯爺,咱們安歇吧。”
燕昭嘆了一口氣,慢慢放下手中的書。
先前他去找母親,不等他問母親便堵了他所有的話。母親說福娘名節已毀,眼下再沒有比進廣仁王府更好的選擇。
他知道母親說的都對,但一想到亡妻臨終之時再三囑托,他又有些愧疚。侯府百年基業,不能在他手中更加榮耀已是慚愧,若還因此衰落他豈不成了燕家的罪人。
母親說他們如今能為福娘做的就是盡力争取一個側妃之位,有了這個名分福娘日後也有體面,他們侯府面上也有光。
兩全其美的事,原本他應該知足,只是想到福娘看他的眼神,他心裏又覺得很不好受。他瞧得分明,福娘的眼裏有對他的失望,所以什麽話也沒和他說。
“聽說福娘和瑛姐兒最近相處得不錯。”
“是比以前走得近。”王氏斟酌道。
燕昭想讓繼女去探探女兒的口風,只是這話到了嘴邊又有些張不了口。
王氏看出他的糾結,道:“侯爺是不是擔心福娘?”
“是,福娘自小性子不親人,又出了那樣的事,我怕她…再遇事時會想不開。”
“妾身明日去找瑛姐兒,讓她有空多去陪陪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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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辛苦夫人了。”
夫妻二人各自躺下,熄了燈。
一室的昏昏暗暗,王氏卻沒有閉眼。
王爺今日上門,顯然已經是有所意圖。她雖不知福娘和王爺相處如何,但她看得出來福娘今時不同往日,性情已然變了許多。
以前她聽說人,經大事而易性,初聽時只覺此話不對。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已有的性情又如何會變。
後來她切身體會過,此言不假。
亡夫去世之前,哪怕是她已經當了娘,依舊是跳脫活潑的性子。那時候母親還說教她,說她一點也沒有當娘的樣子。
後來先夫戰死,她一夜之間只覺天崩地陷。那時候她以為這輩子都走不出那樣的悲苦,卻不想她還會再嫁。再嫁之後她和侯爺相敬如賓,似乎過得很不錯,只是她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樣子。
福娘也是如此,以前看着心高氣傲,如今也變得随和懂事。一看到福娘,她就想起當初的自己。
女子這一生,比男人難多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的人俨然熟睡。她悄悄起身,披了衣服輕手輕腳地出去。外間守夜的許媽媽見狀,忙問她是否哪裏不适。
她擺擺手,說自己想出去走走。
夜風帶着涼意,涼意中又夾着花香。花香無處不在,越往清幽之地走越是香氣濃郁,不知不覺走到居福軒的門口。
一望院內,燈火未滅。
許媽媽“咦”了一聲。
這時暗處一道人影出現,晃了一下又不見。只那一下,王氏已經看清那人的衣着,正是王府侍衛的裝扮。
她心下一緊,轉身就走。
許媽媽也知有異,亦步亦趨地跟上,不敢回頭看一眼。
“夫人,方才那是…”
“你就當什麽也沒看到。”
看來侯爺的擔心是多餘,王爺應該早與福娘通過氣。以王爺對福娘如今的看重和喜歡,可能會許一個側妃之位。
世家高門之內無處不是算計,哪怕是将軍府也未必沒有龃龉,若不然當年她大可以帶着女兒一直寡居将軍府,又何必要另嫁他人。
她同情繼女,不打壓繼女,但并不代表她毫無私心。一早得知王爺對繼女的不同之後,她當然願意做一個順水人情。
繼女若是好了,對她也是好事。
侯府家大業大,她雖是長房侯夫人,但侯府嫡長孫并非她所出。她的舟哥兒才七歲,哪裏比得過二房十六歲的澤哥兒,且澤哥兒是婆子最為疼愛的孫子。
以前繼女排斥她,她苦于無法。如今繼女懂事親人,她自然也願意盡自己的一份心意。哪怕是為了兒子,她也希望繼女嫁得好。
走得遠了,她才敢回頭看。
居福軒早已看不見,她卻對着那個方向出神。
……
寧鳳舉握着剪刀,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一雙鳳眼如鷹日,淩厲地看着那哭得一臉梨花帶雨的女子。
這個小混蛋!
竟然又變着法子罵他王八。
他幾步上前,駭得燕遲連哭都忘了。
燕遲驚愕地仰着臉,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難以攀越的高山。這高山不僅擋住她的去路,還将她困在深谷中無法逃脫。
“王爺,您讓我做什麽都可以,我能不能不要做妾?”
寧鳳舉鳳目微變,大掌捏着她的下巴,聲音低沉得吓人。“做什麽都可以嗎?”
包括委身于他。
所以那日在枳山寺,這女人在自己面前輕解羅衫目的就在于此。
他不解。
既然這女人願意,為何又不願要名分?難道無媒茍合作一個外室,比進府當他的妾室更難接受嗎?
他修長的手指粗魯地擦拭着嬌嫩的小臉,長着薄繭的指腹帶着溫熱,像抹桌子一樣在她的臉上胡亂一通擦。
觸手細滑,一手的濕意。
“怎麽這麽多水?”
“……”
“你之前不願意進王府,只是不想做妾?”
“…嗯。”
“若是我說,不管妻妾只有你一人呢?”
燕遲有些意外。
這樣的承諾她知道有多難得。
普通男人娶妻一人,妾室随意。但身為親王妻妾皆是有制可依,正妃一人側妃二人,夫人四位以及妾室若幹。
可是她不敢信,這話聽聽就算了。男人就是這樣,騙你一生一世一雙人,等你人老珠黃之後他又梅開二度。還有更渣一點的,說得好聽是只想二人世界,等你不能生了他又想當爹了。
“如果只有我一人,那我為什麽不能當正室?”
沒錯,這就是她最後的掙紮。
如果寧鳳舉沒有說出剛才那句話,她還不敢這麽快就表露自己所謂的野心。但這男人都說只有她一個女人了,且不管這話以後管不管用,至少以這男人的身份地位和品性而言,此時應該是發自真心。
既然如此,不順着梯子往上爬就是她傻。
寧鳳舉皺眉,看着眼前這張淚痕斑斑的小臉。
宮裏的女子不論多少算計,表面都會裝得或是賢惠大度或是天真淡泊。這女人倒好,頂着最為無辜的容顏,說的卻是不掩野心的言語。
她越是不遮不掩,越是讓人覺得可愛。
白天乍一見她乖巧的模樣,又喝到她親手泡的茶,自己已是無法再等,一心只想把這女人放在自己身邊時時能見。
若無那事,娶為正妃倒也可以。只是到底是名節有損,母後的皇兄那裏也不好說,何況還要和那些禦史們費些唇舌。反倒不如當個側妃,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和周折。
有時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燕遲心裏隐約有些失望,雖然她原本也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她背過身,故意不看人。
這般做派和姿态,像極小孩子與大人置氣。
寧鳳舉眼底生出些許笑意,慢慢坐在床沿。大手遲疑幾下,最終還是抵不過自己內心的驅使将她摟在懷中。
她身體先是一僵,然後慢慢放松。
“…我不聰明,算計不過別人,我身子又弱,也打不贏別人。以後萬一你變了心娶了正室,我長得這麽好看,肯定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到時候你有了新人忘舊人,哪裏還記得你說過的話。我一個妾室再怎麽厲害,也飛不過正室的手掌心。”
“沒有正室,沒有別人。”
“…萬一太後娘娘和陛下給你賜婚,你能抗旨嗎?”
寧鳳舉想說母後和皇兄不會逼他,又将這話給咽了下去。
罷了。
他已經無比确定自己的心思,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不過是多費些心思,若讓這女人能心甘情願倒也無妨。
“若你為正妃,你是否願意?”
燕遲頓時心下一喜,卻還是故作質疑。“我…我真的可以嫁給您嗎?以後可以光明正大的和您在一起嗎?”
一樣的意思,不一樣的說法,産生的效果自然也不一樣。
寧鳳舉瞬間有所觸動,所以這女人糾結的或許并不是正室和妾室,而是能和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原來是他見過太多的陰謀算計,險些将他與那些人相提并論。既然如此,他豈能不如這小混蛋所願,免得日後又給他擺臉子。
“可以,不過要等上一段時日。”
“太好了!只要能嫁給王爺,多久我都願意等。”燕遲破涕為笑,恰如雨後的綻放的荷花楚楚動人。
那可是親王正妃,這都不願意,她難道還想上天不成。早知這男人如此容易說服,她之前矯情個什麽勁。
她怯怯轉過身來,羞答答地半擡着眼皮。
“以後若是有人再說我如何如何,我就狠狠地兇過去,告訴他們我是廣仁王妃,我男人是廣仁王,看他們還敢不敢對我指指點點。”
寧鳳舉嘴角微揚,“好,你以後就這麽幹。”
燕遲重重點頭,毫不掩飾自己躍躍欲試的興奮。
既然這男人識趣,她當然也要表示一二。依然是沒有擡頭看人,身體卻是嬌嬌軟軟地就往對方的懷中靠去。
溫香軟玉瞬間滿懷,寧鳳舉心神一蕩。
那把剪刀就擱在床沿,他眼神忽地一沉。
“剪刀好玩嗎?”
燕遲頭皮一麻,她還以為自己都要當王妃了,這男人應該不會和她太計較。沒想到算賬這事雖心但到,這男人記性真好。
事已至此,唯有撒嬌加耍賴。
“因為我生氣啊。你一來我祖母就巴巴地讓我去送茶,擺明就是巴望我被你看中。誰都知道我沒了名節,只能是給你做妾。我心裏不願意,又能說出來,所以我就想着剪個什麽東西洩洩火。”
“那現在還氣嗎?”寧鳳舉的眼神越發幽沉。
“不氣了。”
不僅不生氣,而且是滿心的歡喜。
她突然仰起小臉,湊上去“叭唧”一口親在男人的下巴上。
這一口無異于星火燎原,瞬間火勢一片大好。
夜更深,外面唯有風聲如泣。
晚霁等到寧鳳舉離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往裏面挪。一眼瞧見自家姑娘紅腫的唇,立馬臊得圓臉通紅。
燕遲扭着水蛇般的身子朝她勾了勾手指,她下意識咽了咽口水。自家姑娘如此媚态,王爺是怎麽把持住的?別說是男人,她一個女人見了都忍不住想撲上去。
“大姑娘,你和王爺說清楚了?”
“說清楚了。”
嘴都親麻了,不清楚也得清楚。
晚霁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拍着心口道:“那就好。”
她先前一出來就看到冷面寒霜的王爺,吓得她差點癱軟在地。王爺不許她出聲,還拿走她手裏的剪刀。
那一刻她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王爺會對自家姑娘做什麽。她都想好了,一旦裏面的動靜不對,哪怕拼着這條命不要她也要跑出去喊人。
燕遲一把抱住她,“以後我若是發達了,你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大姑娘,你想通了?”
“小晚霁,你好壞。”燕遲拍了一下她的臉。
她的臉更紅,茫然地想自己哪裏壞了。
燕遲幾步下床,對着鏡子照了又照。鏡中美人面如桃花腮勝雪,水眸潋滟一如春水蕩漾,說不出的嬌豔。
她對鏡子裏的自己做着口形,“你好啊,未來的廣仁王妃。”
不說這個名頭所代表的權勢地位,就沖那人的臉蛋身材……
也值了。
那男人說要等上一段日子,恐怕這事也不是那麽容易。
所以他什麽時候來娶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