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馬車緩緩駛動,楚雲容将他旁邊的窗帷落下,車廂瞬間暗下來,兩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主動說話,紅袖在他面前一向主動習慣,突如其來的沉默對視令她微覺不适,正打算說點什麽打破這沉滞的氛圍,楚雲容卻先她開了口:“桃花是你的本名?”
李四娘的信中說她的本名叫桃花,但楚雲容知道這也只是她在姑蘇海棠院用的名字,而非她的本名,兩人孩子都有了,他卻連她家中情況,姓甚名誰都不知曉,昨日他聽她說,她十歲就被賣到了海棠院,因她太激動,又自顧自地說着,他便沒有詢問關于她的過往。
紅袖不想他會突然詢問她的本名,愣了下後想起自己的本名,柳眉不覺一蹙。
楚雲容一直在注視着她,察覺她似乎不怎麽樂意和他談論自己的事,便沒有勉強她,“若不願意說便算了。”他微笑道,內心其實也不是很在意。
“李青鴻。這是我的本名。”紅袖突然道,末了又忍不住補了句,“不過我不喜歡這名字,我最喜歡還是紅袖這名字,因為是我自己取的,你就叫我這名字吧。”
李青鴻名字是她父親給她取的,青鴻,旭日東升,鴻鹄之志,這名字包含了父親對她的期許,但其實當年他父親想要的是兒子,畢竟只有兒子才能繼承他的鴻鹄之志,入金馬,登玉堂。沒錯,她的父親也是讀書人,只不過屢試不第,她的母親家中是開玉器古董店的,母親一直勸說他棄文從商,他嫌商人的身份低賤,不肯放下身段,他終日郁郁不得志,漸漸又沉迷上賭博,最後竟将她母親的帶來嫁妝偷偷揮霍一空,她的母親本就體弱多病,得知自己的嫁妝沒了之後,氣得一病不起,藥石罔效,不到一個月便與世長辭。
母親逝世之後,她的父親更是整日整夜地待在賭場,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荒廢了學業,為了賭資變賣家當,最後甚至将十歲的她賣到了楊柳塢,只為了那十兩銀子的賭資。
紅袖痛恨他,連帶着痛恨他為她取的名字,不過,本來那名字也不屬于她。
說那些這些話時,紅袖的臉色有些緊繃壓抑,向人透露出她不願意讓人知曉的一些過往。
從她寥寥無幾的話語以及她的神色中,楚雲容已經察覺出她對自己的家人有着濃濃的怨意,他溫柔地點了點頭,含笑輕喚:“紅袖。”
紅袖怔住,這是楚雲容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之前他一直是客氣有禮地喚她“紅袖姑娘”,從他口中說出這兩個字,讓她第一次覺得她的名字是如此的動聽。
她心中忽然感到有些柔軟,但很快地就捏緊了手,與他錯開目光,微低下頭,淡淡地“嗯”了聲,随後将頭轉向窗外,掀開窗帷,假裝看外頭的風景,避免再繼續談論自己的過去。
她并不喜歡與人談論自己過去的悲慘,只有需要達到某種目的的時候她才會訴說自己的悲慘,而現在,她不需要。
楚雲容目光落在她沉靜內斂的側顏上,她眼簾微垂,掩了眸中的情緒,然眉間卻籠着淡淡的愁緒,許是從未見過這樣的紅袖,他內心忽然湧起古怪的感覺,似乎比起這樣,他更願意看到她放浪嬉笑的模樣,念頭剛浮上腦海,他怔了下,唇角微微揚起,笑自己的莫名其妙。
馬車過了一條繁華熱鬧的街道,拐入一幽靜的巷子,越往前越偏僻無人,七拐八彎後,便是另一番天地,破舊不堪的房間,肮髒積着臭水的街道,到處可見腌臜之物,蠅蟲追逐,臭氣熏天,紅袖微蹙眉頭,趕忙放下了窗帷。
紅袖有些驚訝,不知道楚雲容為何帶自己來石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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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紅袖并不陌生,他們酒樓的客人大多喜歡鋪張浪費,每日都會有一堆剩菜,紅袖會讓廚房将所有的剩菜混在一起,重新再煮一遍,然後拿到石頭坊,以一個幾個銅板的價錢賣給那裏的人。京城雖然繁華,富人很多,但在石頭坊裏,住着幾乎都是一些吃不飽穿不暖的窮人,他們像是已經被朝廷遺忘了一般,默默地生活在這個陰暗肮髒的地方。
雖是他人吃過的剩菜,但對那些一年到頭都吃不到一頓肉的窮人來說,這些剩菜就是山珍海味,他們當然不會嫌棄,甚至争着搶着要買。其實紅袖對那幾個銅板的生意并不感興趣,她只是不想成為他人口中的那些大善人,紅袖雖然愛財,但從這些人手中掙來的錢她絕對不會納入自己的囊中,一旦發生了天災人禍,這些錢就會被她捐出去。
紅袖看向楚雲容,想問他到這裏做什麽,但想想又算了,反正等一下便知曉。
馬車又駛了一段路,前方的道路變得狹窄逼仄,馬車難以通行,兩人便下了馬車步行,道路坑坑窪窪,頗為難走,楚雲容一路上都在關照她,看到她步履不穩便将手臂微伸過去,讓她搭上手,體貼又不失禮節。
這條路雖然不好走,卻比別的地方幹淨許多,沒有臭氣熏天,有風拂來,有股樹木的清氣,不久之後,兩人來到一簡陋的古宅前,透過人高爬着藤曼的舊牆,可看到裏面枝桠繁茂的古槐樹,裏面隐隐傳來孩童朗朗的讀書聲。
紅袖驚訝地看着楚雲容,楚雲容敲了門,不一會兒便有人給楚雲容開門,是一三十多歲的男人,瘦高個子,模樣甚是周正,穿着一襲半舊幹淨的青袍,舉止彬彬有禮,他向楚雲容颔首行禮,又看了紅袖一眼,眼底有幾分驚訝,但他并未說什麽,也向她微颔了下首,紅袖回以一禮。
将她們引進宅內,那男人便進了屋子,不一會兒讀書聲驀止,一幫孩子從屋裏高興地沖出來,一眼看過去,最大的大約十二三歲,最小的估摸是三歲左右,看穿着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但個個精神飽滿。
紅袖靜立一旁,見鶴飛将手上的大包袱放到庭院的石桌上,她方才一直在想他手裏拿着的究竟什麽東西,見他打開包袱,立刻看過去,原來裏面是書和一些零嘴。
孩子們并未争搶,而是十分自覺地排起隊來,連最小的那個也規規矩矩地排着隊,鶴飛将書和零嘴分給孩子們,紅袖第一次看到那總是皺着眉,好像人家欠了他錢似的少年露出燦爛的笑容,不禁有些詫異。她轉頭看了楚雲容,他正與那男人談話,紅袖覺得什麽都不做光站着不妥,便上前幫鶴飛的忙,鶴飛看了她一眼,沒有拒絕她的好意。
那三歲的小孩是個女娃娃,圓圓的臉,水靈靈的大眼,頭上梳着兩個整整齊齊的小揪揪,甚是可愛,得到零嘴後,她歡歡喜喜地跑到楚雲容身旁,自己還沒舍得吃呢,就将手裏的饴糖遞到楚雲容的面前,奶聲奶氣地道:“叔叔吃糖。”
紅袖看到楚雲容臉上露出溫柔愉悅的笑容,那笑一看便知是發自內心,他動作熟練地抱起那女娃娃,然後在她柔嫩的小臉上親了一口,柔聲道:“叔叔不吃,你吃。”随後又問,“想叔叔麽?”
小娃娃嫩聲回了句想,然後躲在他懷裏咯咯笑了起來。
“糖不能吃太多,小心蟲蛀牙。”楚雲容又提醒道,然後看了一眼紅袖,含笑道:“給那位姨姨一顆好麽?”
比起姨姨,紅袖更喜歡姐姐着一稱呼,但轉念想了想,人家娃管他叫叔叔,要是管她叫姐姐,他們兩人豈不是亂了輩分,想到此處,紅袖不由好笑起來。
楚雲容單手抱着小娃娃來到她面前,微笑凝望着她,小娃娃抓着一顆饴糖,傾着身子将饴糖遞到給紅袖,大大的眼睛裏盡是期待之色,“姨姨,給你糖。”
紅袖早就過了愛吃糖的年紀,但看着着一大一小親切的面容,紅袖哪裏好意思拒絕,當即皆過糖送進嘴裏,還故意瞪大雙目,假裝吃到了很好吃的東西。
楚雲容看着她誇張的神色,不由莞爾一笑,“倒也不用這般做作。”溫和的語氣并無嘲諷之意,只是有幾分調侃。
紅袖也笑了起來。若不是來到這裏,紅袖竟不知道這男人還有這一面,腦海中不禁想到當初再遇到楚雲容時,他也是這般溫柔的抱着一小孩,看來他真的很喜歡孩子。
紅袖本以為看完孩子之後便可以走了,不成想那教書先生又将楚雲容領到一屋子裏。
紅袖也跟了過去,還未進屋,便聽到一陣咳嗽聲,是女人的聲音,沙啞且低沉。紅袖得知那教書先生叫做沈若鴻,而裏面的人是他的妻子。
男人将紅袖等人請進屋中,屋中十分簡陋,只有幾件陳舊簡樸的家具,但屋裏打掃纖塵不染,一女子坐在竹椅上,縫補衣服,聽聞動靜她擡眸看過來。
“翠娘,楚相公來了,還有他的好友。”沈若鴻道,末了又忍不住說了句:“不是說了讓你好好休息,怎麽又起來了。”雖是斥責的話語,但語氣卻不覺流露出關切心疼之情。
紅袖看了她一眼,雖然打扮得十分樸素,但仍舊難掩秀麗,只是那雙眼眸呆呆的,目無焦距,她将衣服針線放下,摸到一旁的拐杖站起來,紅袖看着她異于常人的動作,瞬間明白過來,她的眼睛看不見路。
看着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沈若鴻到底沒忍住走上前,低聲道:“你好好坐好就行。”
女子未置一語,只是沖着他溫柔一笑,然後任由着男人将她扶向楚雲容的方向,然後屈身行禮。
“不必多禮,翠娘身體若有不适,便去歇息吧。”楚雲容溫聲道。
翠娘依舊只是微笑點點頭,客人在此,她卻始終不發一語,這舉動看起來十分失禮,但紅袖心口卻沉了沉,這女子大概還是個啞的,思及此,看向她的眸中不禁多了幾分憐憫。
沈若鴻扶着她回了內房休息,裏面再次傳來她的咳嗽聲。紅袖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着內室門口的竹簾,想着這翠娘正值青春芳華,容貌生得姣好,卻又盲又啞,腿還瘸,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世間美景,無法與愛人傾訴喜怒哀樂,她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惶恐不安,若換做是她,只怕會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紅袖想到崔尚說她體內的毒藥回讓她生不如死,不會就像這樣吧?紅袖瞬間感到毛骨悚然,面色慘白。
楚雲容察覺到她的異樣,語含關切:“怎麽了?”
紅袖壓下心頭的驚懼,搖了搖頭,微笑:“沒事。”
說話間沈若鴻從裏間走出來,楚雲容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待沈若鴻坐下,“令正的病情如何?”楚雲容溫聲詢問。
沈若鴻搖了搖頭,眉眼間籠罩着愁緒,“時好時壞,大夫說了這毒太厲害,傷及了五髒六腑,要想活命,得一直用藥吊着。”
楚雲容神色凝了下,回頭看了眼鶴飛,鶴飛立刻會意,從懷裏拿出荷包,雙手遞到沈若鴻面前,不等他拒絕,楚雲容含笑道:“這銀兩并不是給你的,是給令正看病和給孩子添置新衣服的,與你無關,你不必趕着替他們拒絕。”
聽着楚雲容輕松随意的口吻,沈若鴻臉上的愧疚斂去,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他感激地接過銀子。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楚雲容才告辭離去。離去時,那女娃娃哇哇大哭,不給楚雲容走,那金豆子掉得就跟不要錢似的,看着可愛又可憐,還有幾名小一點的孩子也拖着鶴飛不讓她走,因為紅袖第一次來,又不怎麽會和孩子相處,那些孩子就沒纏她,她站在一旁看戲,樂不可支,看看楚雲容,他哄起孩子還真是輕車熟路,溫柔又耐心,再看看鶴飛那邊,簡直可以說是焦頭爛額,上竄下跳。聽鶴飛說這些孩子有的是孤兒,有的則是附近窮苦人家的孩子,那個三歲的女娃娃是被家裏人丢棄的,被沈若鴻看到,他于心不忍,就将她撿回來養了。
楚雲容那邊很快就哄好了孩子,鶴飛是直接落荒而逃。
從宅子裏出來後,聽不到孩子的吵鬧聲,紅袖輕松的心情也不複存在,她看了眼楚雲容,心裏隐隐生起不安,自從見到翠娘後,紅袖總覺得楚雲容之所以帶她過來,不僅僅是讓她陪他探望孩子病人這麽簡單。
坐上馬車後,紅袖看着坐在她對面的男人,他面色如常,窺探不到任何于她有用的東西,她思忖片刻,還是開口問出了自己的疑惑,“翠娘的盲眼和啞疾不是天生的吧?”紅袖方才觀察她,只覺她身段妖嬈,眉眼頗有風情,隐隐感覺她過去與自己是同道中人。
楚雲容微颔首,似可惜一般嘆了口氣,淡淡地道:“她曾為崔閣老做事,因為她知曉的秘密太多,崔閣老擔心她将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就藥啞了她,弄瞎了她的眼,還挑斷了她的手,後來又想要她的命。”他停了下,才接道:“是鶴飛将她救了下來。”
他說得輕描淡寫,紅袖聽得驚心動魄,臉色不可控制地變了下,後背泛起冷汗,她深深地看了眼楚雲容,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向她透露此事,擔心自己現在慌亂的模樣被他看出端倪,索性裝作被他的話吓到,伸手輕撫胸口,“原來如此,光聽你說我便已經心驚肉跳了,那崔閣老也太狠毒了。”
楚雲容目光落在她胸前微微發顫的纖手上,又微笑往上移動,溫柔地注視着紅袖蒼白的臉,感慨道:“她原與你一樣,是位美麗動人的女子。”
要是換在以往,紅袖的注意力一定會放在楚雲容說的那句美麗動人上,畢竟這句話頗有些暧昧,換在以往楚雲容根本不可能會這麽說,但她心中做賊心虛,惶惶不安,驚疑不定,滿腦子都是他為什麽要拿她和翠娘比較,是不是意有所指,從而忽略了他那句美麗動人。
“是啊,真是太可惜了。”紅袖随口附和道,她體內已經被下了毒藥,一想到自己要落得和翠娘一樣的下場,紅袖哪裏還有心情與楚雲容調情。
楚雲容笑容變淡,語氣認真道:“你之前替孫鑄文做的那件事我就當作沒發生過,但那孫鑄文是崔閣老的人,你最好別與他們走得太近,免得身陷危險,無法自拔。不論如何,你都是小郎的母親,我并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紅袖內心有些動容,紅唇微啓,欲語還休。
楚雲容緊攫她的面龐,柔聲詢問:“你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他臉上的笑容已然斂去,嘴唇微抿,紅袖對上他的目光,第一次覺得他的眼眸似蒼穹般深不可測,兩人靜靜地對望片刻後,她搖了搖頭,努力擠出抹從容的微笑:“我省得,我又不是傻子,怎麽還會與那孫鑄文來往?至于那崔閣老,就更不可能了,我與他素未謀面,連他長什麽樣都不知曉。”
楚雲容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淡淡笑了起來,微颔首,“那就好。”
紅袖一直想着旁的事情,因而沒看到他目光中一閃而過的冷色。
作者有話說:
楚大人其實蔫兒壞蔫兒壞的。
寶子們,我打算改成晚十點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