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都山水郎

大魏鹹平四十九年,暮春時節黃昏,一座富麗精巧的宅邸前,小厮們正忙着在大門上挂羊角珍燈,一團紅霧裏清晰的映照出“楊第”兩個蒼勁挺秀的大字。

楊潛自正門處下車,穿過花廳,進了垂花門,見妻子曹拂正帶着丫鬟仆婦們在院中迎接他。

曹拂一身家常的蜜合色褙子配月白襦裙,襯得她本就恬淡的面容更為清雅溫婉,看到楊潛進來,她眼中已有了一抹溫柔的笑意,“老爺回來了,這一趟江南行可算辛苦。”

楊潛快行幾步,上前牽起她的手,笑道,“我不過是陪皇上,只伺候好老爺子一人便罷,不比你,這一大家子都丢下給你照看,倒讓你受累了。”說着,便托起曹拂的手向內院走去。

“今兒天色不好,我原讓萬安提早回來知會你,為的就是不叫你出來迎我,你又偏生不聽。”楊潛嘴裏這樣說着,心裏不免還是歡喜,他回頭看了看身後跟的人,微微蹙眉道,“慕哥兒呢?怎麽不見他?”

曹拂知他必有此一問,緩緩笑道,“他也才回來,因父親新得了蔡襄的自書詩集,晌午便派車過來接了他去,爺孫倆為那字帖生生的研究到這會子。還是慕哥兒提醒了他太公,說須得迎你,這才忙忙的趕回來。你可別怪他,他原是個最有孝心的孩子。”

“瞧你說的,我倒為這點子事怪他,若真如此,豈不是連岳丈大人一起怪上了,我可沒有這膽子。”楊潛笑着道,一頭說,倆人已進了正房清華軒。

一時收拾停當,大丫頭林芝便進來問何時擺飯,曹拂正要吩咐,楊潛已擺手道,“先不忙,你去涵虛閣,叫慕哥兒過來罷。”

林芝忙答應着,自去了。曹拂走到鎏金博山爐前燃了一段绛真香,青霧袅袅間,她半回首淺淺笑道,“一會兒他來了,你可別一味的板着臉。一年多沒見了,沒的再吓着他。”

楊潛正負着手,要擺出一張嚴父的面孔,聽了妻子的話不免一愣,“他是楊家嫡長子,平日裏你們多寵着他。我這一趟陪皇上下江南走了一年,他只怕更是撒了歡。你不必擔心,我召他來是有正事說,今日我也乏了,倒沒空問他功課。”

他說到兒子的功課,忽然想到了自己,十歲上家業凋零,為了能上官學,他只能狠心賣掉祖産,那時候,他不過憑着一口氣,仿佛是要和所有負了他,看不起他的人搶奪這個天地一般,那股子咬牙硬拼的狠勁,令他至今思及都難以忘懷。

他暗自搖頭嘆息,慕哥兒再不必似他那般辛苦,作為父親,他定會給予他最好的教習,用錦衣玉食,詩書禮儀來悉心培育這個楊家唯一的男孩。

正自想着,檐下的侍女一挑清華軒的暖簾,楊慕邁着步子走了進來。楊潛只望了一眼,便覺得一顆心驟然軟了下來。

楊慕今年九歲,生得清雅俊秀,容貌肖似父親,眉目間卻沒有一絲楊潛的潋滟和淩厲,唯有一派和潤的氣度,神情恬淡從容,令人見之即可忘卻俗念。

楊慕輕提衣擺,伏身跪倒,叩了個頭道,“給老爺請安,老爺遠行歸來,兒子未能迎接,請老爺恕罪。”

楊潛收斂着臉上的柔和之色,點頭道,“起來罷,我才和太太說,有正事要尋你,你且聽仔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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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潛說着,一壁打量站起身的楊慕,只覺得他一年來身量又長高不少,愈發顯出一副清逸明淨的少年人模樣。

楊慕心想,父親大約要考校他的功課了,連忙恭謹道,“請老爺吩咐。”

楊潛與曹拂相視一笑道,“這次江南之行,皇上頗為滿意,因對我愈加照拂,擢升了戶部尚書職,适才又關懷的問起你,更令我明日帶你進宮面聖,這是天大的恩典,你且好好準備,明兒一早讓萬安送你進宮去。”

楊慕欠身道是,心裏卻惶然,不知該準備些什麽,他并沒想到父親所說的正事竟是這個,一時有些愕然。

只見楊潛從書架上取了一本詩集,拿給他道,“這是皇上的詩作,裏面我勾出來的都是他最為喜歡的,你回去背熟了,明日若是皇上提起,不許背錯了。”

楊慕雙手接過來,捧着道,“是,兒子明白。”

“不光要背熟,再預備幾首你寫得好的,太太日前将你做的詩寄給我看,裏面有幾個尚可,那首雪晴偶吟就還罷了。皇上若問起,你便拿這個充數就是了。”楊潛到底不想讓他太過得意,輕描淡寫的道。

曹拂在一旁聽着,笑道,“他才十歲,不過是兒戲之作,能寫成那樣也算難得了。你十歲那會兒還不知怎樣呢。”她不待楊潛反駁,又對楊慕含笑道,“慕兒快回去準備罷,晚些時候我讓丫頭們給你送明日的衣裝。晚膳有你父親從江陰一路冰鮮帶回來的鲥魚,往常你吃慣了糟過的,今兒正好嘗嘗新鮮的味道,若吃着好,我再讓他給咱們多弄些來就是。”

楊慕沖母親點頭微笑,之後對着父母躬身行禮,才退了出去。出了清華軒,楊慕一路緩步走着,心裏不免有些忐忑。他并不像楊潛一樣對這皇恩浩蕩滿懷欣喜,他回想着适才父親的樣子,那唇邊一縷得意和眼中一閃而過的緊張,皆是對皇權的無限畏懼,又是依附之後的不斷渴求。他越想着,越覺得心下生涼。他不能這樣鄙薄自己的父親,他一身的骨血,一世的安穩都是源自父親,他沒有理由違逆父親的心意。

踏進涵虛閣的院落,空寂無人,想來侍女們見他出去,都各自去尋玩樂去了。黃昏時分,淡淡的紅日照進院中,嫩綠色的新柳籠罩着漠漠輕煙,偶爾有一兩聲流莺藏在葉底婉轉鳴唱,這是詩詞中反複描繪的春閨幽情畫卷,倘若此時有閑,他當鋪陳畫紙,記錄下這春日晚晴。

可惜,他現今要做的是背誦下那位至尊的詩作,盡管他不知讀完是否會令人生出錦心繡口之感,但他想,就算那些句子再绮靡,也一定不如眼前的景象更具情致。

翌日一早,楊慕由家人萬安陪同着驅車前往宮中,他在午門處下了車,甫一站直身子,便被眼前高聳巍峨的城樓震撼了一下,滿眼的朱紅色鋪天蓋地,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着陽光,晃得他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他被內侍帶着,一路穿過無數個夾道,繞過重重宮門,他來不及細看,甚至來不及記路,只是低頭匆匆的走着,最後,內侍在一座恢弘的殿宇前停下了腳步,他擡眼望去,那上面寫了三個大字,養心殿。

養心莫善于寡欲,這是出自孟子的話。他早已将孟子背得滾瓜爛熟,然而此刻,他靜靜的等候在檐下,卻不禁有些懷疑,這句話用在這裏是否恰當,皇家若能寡欲,那麽天下人豈非幸甚至哉。

他正想着,就聽見裏面有內侍傳喚他的名字,外面侍立的內侍面無表情的将他引入殿內,在踏過那道門檻時,他的心又猛地跳了幾下。

他一直垂着頭,行至階壁前才撩開衣擺伏身跪下,行了五拜三叩首之禮,口中清晰的道,“楊慕叩見皇上,皇上萬歲。”

他聽到一陣輕輕的咳嗽聲,仿佛是皇帝在清理他的喉嚨,然後那陌生的聲音道,“起來罷,致齋的小兒原來已這般大了。”

致齋是父親的字,楊慕默默的想着,依言站起身,卻還是未敢擡頭。

“名慕,可有字?”皇帝看着下面站着的小兒郎,那清瘦的少年人身形美好,除了低垂的頭,腰身竟是那樣的挺拔,他的聲音不由得輕緩了下來。

楊慕欠身道,“回皇上,楊慕字誠義。誠實的誠,忠義的義。”

皇帝點頭,笑着對身邊的楊潛道,“致齋取的?好字。”

楊潛躬身笑道,“承皇上謬贊了,臣才學有限,随意起的,原是想要他記住為人須忠誠守義。”

“擡起頭罷,朕看看你的樣子。”皇帝含笑對楊慕道。

許是因為皇帝那溫煦的聲音,許是因為父親也在這殿上,聞言,楊慕沒有絲毫的怯意便擡起了頭,借着擡頭的一瞬,他的目光飛速掃過禦座上的皇帝,他看清了,那是一張精瘦而儒雅的臉,一雙鳳目威嚴中含着審視的笑意。

他年輕時,一定是個好看的男人,不過他今年已近七十歲了。楊慕暗暗思量着。

皇帝也在打量楊慕,這個細瘦清潤的少年生得白皙精致,兩道長眉墨黑如畫,那一對眸子生的極好,像一頃浩淼湖水,深邃沉靜,隐約浮蕩着些許水氣,朦胧中更讓人覺得溫雅安定。

“好相貌,致齋,你這個兒子倒比你顯得更穩重。”皇帝上了年紀喜歡容貌清秀的年輕人,他指着楊潛笑了起來,不防笑得有些猛了,胸口一陣痰氣湧上,堵住了喉嚨,他的笑聲立時變成了劇烈的咳嗽聲。

楊慕被那起伏的咳喘震的有些心慌,他下意識的擡眼去看,卻見楊潛迅速的從禦座下探手取出一只白瓷口盂,毫不猶豫的雙手舉至皇帝嘴邊,一面伸出手去輕拍皇帝的後背。一陣疾咳之後,皇帝終于吐出了那口含在嗓子裏的痰,楊潛放下口盂,又取出巾帕遞給皇帝。

這一連串的動作看得楊慕心驚膽寒,他環視四周,殿中侍立着不下數十名內侍宮女,但剛才的情景發生時,竟沒有一個人上前捧起那只口盂,足見他們已習慣由楊潛來做此事。

楊潛是正一品大員,居然在禦前做手捧口盂伺候的事!楊慕極力壓制着狂跳不已,呼之欲出的心,他的父親,原來在皇帝面前就像一個近身侍奉的宦臣,或者一個家仆!

皇帝接過楊潛捧至面前的茶盞,徐徐飲了一口,放下時滿意的笑道,“你可知道,你眼下是在什麽地方?”他好整以暇的對楊慕發問。

楊慕輕輕深吸氣,調整着紛亂的心緒道,“回皇上,在乾清宮內的養心殿。”

“乾清宮,知道這個殿宇名字的出處麽?”皇帝又問,楊潛一貫博聞強記,如今他倒想看看這個少年會不會有他父親那般聰慧靈秀。

楊慕心裏漸漸安定下來,他試圖忘記适才的那幕,專注答道,“道德經上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皇上是天子,代表了上蒼,而帝王之位極尊,謂之唯一,清氣上升謂之天,是故乾是天,也是清的意思。”

皇帝緩緩點頭,笑道,“好個聰穎的孩子,致齋的好學問有人承繼了。平日在家除了讀書還做些什麽?”

楊慕心中一動,飛快的看了一眼楊潛,見他對自己眯着眼睛輕輕點頭,忙道,“回皇上,除了經義,偶爾也會看些史書,還有一些詩集。”他努力的想要提到皇帝的那本詩集,但到底還是沒能直白的說出來。

楊慕不敢看楊潛,心中一陣忐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對自己很失望。

然而皇帝并沒打算糾纏這個問題,卻另辟蹊徑道,“你自己可會寫詩?念一個給朕聽聽。”

楊慕感受到皇帝話裏的一線鼓勵之意,略一沉吟道,“偶爾戲筆為之,都是贻笑大方之作,誠恐污了聖聽。”

皇帝愉快的一笑,揮手道,“不妨,念一首你最得意的來聽。”

楊慕欠身道了聲是,略一思忖緩緩念道,“晨起推門雪滿庭,雪晴雲淡日光清,檐冰未滴素梅凍,一隅清孤不等閑。”念罷,他又欠身補充道,“這是楊慕于去歲冬,瑞雪後戲筆。”

皇帝默默品着那最後一句,一隅清孤不等閑,只覺得滿口餘香,楊慕雖然外表看上去溫潤和順,卻原來內裏有這般倔強傲世的姿态,他更加着意的看了看楊慕,一眼之後,禁不住越看越愛。

“好!好詩!一個十歲的孩子,竟有這般風骨!難得!”皇帝拍手贊嘆道,“你是鹹平三十八年生人,比小瑛還大上兩歲。致齋啊,朕甚為喜歡你這個兒子,想和你結個兒女親家,不知你可願意?”

楊潛腦中轟的一響,這潑天的富貴即便于他而言,也是措手不及。他從未想過楊慕能有機會尚公主,但他迅速的反應過來,這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機會,是一個可以改變整個家族命運的機會。

楊潛當即跪倒,喜極而泣道,“臣犬子年幼無學,豈敢尚六公主,臣萬萬不敢有此奢想。”

“你這便是不實了,誠義秀逸可喜,善詩文,朕覺得既有才華又有風骨,配小瑛再合适不過了。就這麽定了罷。你且起來,給朕拟旨。”

皇帝看着楊慕,眼神中充滿了欣慰。楊潛雖彎着身子,卻也捕捉到了那神色,他輕輕的勾起嘴角,聲音有一絲惶恐的道,“臣領旨謝恩,皇上對臣一家的厚愛,臣萬死難報其一。”

楊慕來不及細想皇帝和父親的對話,他知道自己此刻必須叩首謝恩。他無意識的做着那些動作,胸膛中并無失控的心跳,卻在雙手按到漢白玉地磚時,感覺到了一絲暖意,原來自己的手竟比那清冷的玉石還要冰涼。

楊慕漠然的謝恩,腦中全然沒想到那倉促而定,素未謀面,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六公主李妙瑛,他只是神思漸漸的飄向殿外,那檐下的鐵馬被風吹得一陣叮叮當當的亂響起來,他驀地想到,此刻他已是國朝的驸馬都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架空明清文,有沒有人捧個場,寫個評論什麽的~抱拳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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