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愁聚眉峰間
嘉妃一走,妙瑛轉着手裏的鳳髓香金香球,吩咐道,“把那些花瓣都去了,這屋子裏香氣太多,熏得人腦仁疼。”
內侍們聽了,忙用銀火箸将花瓣盡數揀了出來,殿中的氣味漸漸清爽起來。
“走,咱們去飛鶴樓瞧麗母妃去。”妙瑛心裏舒爽了些,對謝又陵道。
她扶了謝又陵的手,穿過東西六宮,行到一座頗有異域風情的殿宇,那是鹹平帝特意為寵妃麗妃修建的宮寝,麗妃來自天山回部,篤信回教,又因思念家鄉心切,所以皇帝才特意為她在宮裏建築了這座飛鶴樓。
皇帝的元後孝肅皇後早在三十年前便薨逝了,自如皇貴妃去後,宮裏位份最高的便是麗妃和嘉妃,嘉妃一貫不喜麗妃容色美豔,寵愛更甚于她,所以日常也不和麗妃有過多來往。
唯有妙瑛覺得,她和與世無争的麗妃似有說不完的話。她到飛鶴樓時,麗妃正在內堂禮拜,妙瑛便坐在軟榻上看着牆上的回教彩繪。那些绮麗的色彩組成的圖案具備了一種對稱圓潤的美感,透着某種玄妙而神秘的奧義,可以讓她久久凝視而不覺得厭煩疲累。
“小瑛來了,怎麽不早點告訴我,白讓你等我這麽久。”麗妃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那聲音裏透着明顯的喜悅。
妙瑛回首,只見麗妃的侍女熱嘉打着珠簾,麗妃身着淺綠色緞繡花卉紋衫站在門口,笑盈盈的看着她。
麗妃本是豔極了的美人,雪白的肌膚,纖細婀娜的身段,鵝蛋臉配上大而深邃的杏眼兒,尤其那一雙眼睛,幽深的像是碧波無垠的天池水,泛着淺淺的藍色,一眼望不見底。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出色,她這樣豔麗的容貌,偏生喜歡穿的素淨,日常的服色不是月白,就是天青,再不然就是和她的眼眸顏色一樣的淡藍,愈發襯托出她的冷豔,令人不敢逼視。
妙瑛起身向麗妃福了一福,麗妃笑着命熱嘉道,“去把昨兒新制的奶茶拿來,咱們公主最愛這一口吃食,若不如此,再不來我這兒呢。”
說得妙瑛不好意思的笑了,“您又打趣我貪嘴,回頭叫我那嬷嬷聽見,又該數落我了。”
麗妃愛憐的看着她,“坐罷,我見你那張嬷嬷沒跟着,才這般說的,又陵是個嘴緊的孩子,再不會傳話的。”
“麗母妃這麽說,可是聽見什麽閑話了不成?”妙瑛娥眉深蹙問道。
麗妃不在意的揮揮手,笑道,“也沒什麽,不過是你前兒在我這兒吃了口奶酥油鴨肉,回去便犯了些痰氣,你那老嬷嬷逢人便說,是吃壞了東西才積了熱毒。想來,我們回回的東西是最有問題的。”
妙瑛鳳目裏閃過一絲愠色,“您甭搭理她,她如今最是倚老賣老的,行動便轄制我。要不是礙着規矩,我早攆她出去了。這會兒我還小,等将來出宮建府,她還不知在我那公主府裏怎麽作威作福呢,怕是自己就封了皇太後了。”
“好不害臊。”麗妃伸出玉手輕點着妙瑛的額頭,含笑道,“昨兒剛得了女婿,今兒就想着公主府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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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溫煦,看着妙瑛輕聲嘆道,“小瑛果然長大了,再過兩年,皇上該給你想封號了,等到及笄,也不過五年的光景,你可真就該出宮嫁人了。”
妙瑛到底還沒認真想過這事,不禁臉上一紅,垂了雙目道,“麗母妃別打趣我了,倒是公主婚嫁,不能帶母妃出宮同住的規矩不好,趕明兒我求求父皇去,等我出嫁時,帶上您一道,我在那府裏也建一個禮拜堂,供您禮拜用才好。”
麗妃聽着這話,雖然知道絕無可能,卻也心裏熨帖,她沒有孩子,這深宮之中只有妙瑛和她最投緣,她來自天山,生長于遼闊的草原,天性自由自在,喜歡縱馬圍獵,宮裏的漢家女子都覺得她身上有股子野氣,偏妙瑛自小便喜歡騎射,每每都能和她玩到一處。
“說話間端午又要到了,今年的射柳可得有你一份了罷,我前兒恍惚聽皇上說,你已能拉得十力弓了,皇上說的時候高興的了不得。直誇你文武全才。”麗妃笑道,頓了一頓,又道,“你那新女婿想必也得亮相了,我可要好好瞧瞧,皇上千挑萬選的是個什麽樣的人才。”
妙瑛自賜婚之後,一夕之間總是被人提醒楊慕的存在,她驀地想到他那淡然的神色,悠遠的目光,仿佛從不曾将她這個人略萦心上,她心裏一陣無趣,輕笑道,“什麽新女婿,舊女婿的,我可不懂,左不過聽父皇意思罷了。您這會子沒事,咱們趕圍棋可好,我才和又陵新學了棋譜,這回可要殺您一個片甲不留。”
麗妃笑着答應,一面命人置下玉石棋盤和暖玉棋子,擱在那碧紗櫥旁,因笑道,“你們漢人講究個琴棋書畫,你那琴彈得連教坊司的樂師都自愧不如,書也寫得愈發的好了。那日,皇上還和我誇起,你做的文章好,有氣度又有靈性,怎麽這陣子學問的事這般上心起來,可是開悟了?”
妙瑛聞言,知道父皇誇贊的文章乃是謝又陵代筆所做,她轉頭看向他,見他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嘴角正銜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和悅的看着她,兩廂裏對視一笑,妙瑛也便沒再接這話,只是她心裏不免有些感慨,謝又陵真有些可惜了,若他不是內侍,這般好學聰穎,也該會是個絕好的人才。
說話間,侍女們捧上了那新制的奶茶,盛在綠龍白竹金碗裏,凝脂白玉一般的色澤,襯着那盈盈碧綠,顯得格外的潤滑誘人。
妙瑛看着那細膩的瑩潤光澤,眼前倏忽浮現出楊慕冠玉一樣的臉龐,她記起晉書上說衛玠,有“若明珠在側,朗然照人”這一句。
她默默在心中想着,終于理解了這兩句話,形容的究竟是怎樣一種風姿。
時近端午,涵虛閣中早已換了輕紗帷幔,楊慕淨了手,取了一枚燒熱的沉水香餅置于金鴨香熏爐中,細細的抹了一層沉香屑,才擱上雲母片,用金香匙盛了些檀香香料,淺淺的撒在上面。一會兒功夫,鴨嘴中徐徐吐出細細的碧絲,追着一陣清風蜿蜒飄散,繞過書案前的六扇曲屏,缭繞一室。
他焚好香,靜心端坐在書案前,開始臨趙佶的楷書千字文。他寫的認真,并未發覺堂兄楊崇已站在門口。
楊崇今年十三,比楊慕年長三歲,正是楊慕的二叔,楊淇的長子,楊淇奉旨南下廣西平亂,他鎮日閑在家中無事,便來尋楊慕玩耍解悶。他遠遠的看見窗棂下袅袅的輕煙,猜想楊慕大約在作畫或臨貼,便放輕了步子,悄然的立在門旁。
隔着一陣輕薄的煙霧,他定睛看去,見楊慕挺直了身子坐在書案前,身後是青山岑岑,碧水淼淼的淡墨畫屏,楊慕身着青色的衫子,雅致的仿佛已入畫一般,融進了那清麗的山水間。
楊崇不禁感慨,楊慕的性子當真是溫和守禮,即便于無人處臨帖,也不會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依然端然靜坐,姿态挺拔。
楊慕臨完一段,将筆置于白玉架上,認真的端詳着,半晌他微微的擡起頭,忽然看見楊崇正含笑看着自己,忙站起來,快步走到門旁,一揖道,“大哥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叫我一聲,快裏頭坐。”
楊崇朗聲笑道,“無妨,我是不想吵你,剛好讓我瞧見了一幅君子伏案圖。”
一頭說,倆人已進了內間,楊慕吩咐侍女玉笙沏了今春的君山茶,只聽楊崇笑道,“前兒我在家陪母親打點父親南下的行裝,也沒空來給你道喜。如今幾日不見,可大不相同了,驸馬都尉,請受我一拜罷。”說着,他站起身,拱手對楊慕就要拜下去。
楊慕急忙拉住他,臉上卻已悄然漫上一層紅暈,“大哥別這般打趣我,我受不起。”
楊崇不禁一笑,他知道自己這個堂弟面皮極薄,禁不得人嬉笑,便不再戲弄他,略一低頭間,他看見了挂在楊慕腰帶上的碧玉笛,不禁喜道,“怎麽,大伯許你再吹笛了?”
楊慕含笑點頭,“是,還是太太勸了老爺,老爺半推半就的許了,只不讓我成日玩弄,每日還需交了先生留的作業給老爺看才行,若是不好,便要收回去的。”
楊崇拍手笑道,“太好了,總算可以和你合奏一曲了。上一回,還是兩年前的事了,那回讓大伯知道了,好一通的斥責,說你弄些小巧風雅的淘氣,罔顧學業,要不是伯娘攔着,把這笛子也有要燒了去呢。幸而父親不管我這些……快,你且吹一支,我聽聽你的技藝有沒有荒廢。”
楊慕下意識的看了看房中,見除了玉笙并無旁人,心裏踏實一些,便取下玉笛,擱至唇邊,開始輕吐氣息。
只聽得一陣清靈悠遠的笛音,如同雲開霧散,分花拂柳的清澈,又似和風拂面,細雨漣漣的潤澤,吹動着一池春色,令人只覺得心目間都充溢着舒爽适意。
一曲罷了,楊崇擊掌贊嘆,“這一曲漁樵問答,吹得當真是輕快灑脫,難為你一個金尊玉貴的驸馬爺,原來心裏頭竟在羨慕那漁人的潇灑不成?”
楊慕只是心有所感,并未認真思量過內心深處的想法,聽楊崇這般說,他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小山屏上,他知道那上面畫的是洞庭漁隐,畫裏有蒼茫浩淼的煙水,有層巒起伏的春山,還有縱情快意的漁人。
浪花有意千裏雪,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幾人……
這份暢快自在卻是他歆羨不來的,楊慕搖頭道,“許久不吹奏,讓大哥見笑了。大哥近日有什麽新曲沒有?”
楊崇抿了一口茶道,“這些個古曲彈得都膩煩了,我最近正編些新的玩,我不比你,父親不在家,我便讓家裏的小戲們教我些昆腔的曲目,你再不能想象的,原來戲文中不光有好詞藻,還有好音律,哎,你有日子沒聽戲了罷,如今京裏最時興的是玉簪記,真正好戲文。”
楊崇說着,又呷了一口茶,壓低了聲音道,“詞藻甚妙!只可惜,大伯不會許你看的。”
“什麽詞那般好,老爺又一定不讓我瞧的?”楊慕不禁奇道。
楊崇神秘的笑笑,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我說給你聽便知,其中有一曲朝元歌中道,你是個天生後生,曾占風流性。無情有情,只看你笑臉兒來相迎。我也心裏聰明,臉兒假狠,口裏裝做硬。待要應承,這羞慚怎應他那一聲。我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挂心。我看這些花陰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怎麽樣,果然好詞罷?”
楊慕只覺得那詞中滿腔幽情無處釋懷,那般輾轉,那般煎熬,他雖不懂這樣的情愫,卻也聽得一顆心砰砰亂跳。
“你終究還小,不能體會這詞中深意。”楊崇看他依舊懵懂,不由笑道。
“難道大哥很懂得麽?莫非你已有思念之人?”楊慕笑着反問他。
楊崇一笑,索性直言道,“我不瞞你,如今家裏的一個小戲,叫月奴的,我和他好過一場,那是個最清俊溫柔的人,可惜了,終究是個男身,日後我也納他不得,就是這般才最銷魂,勾得人欲罷不能……”他瞧着楊慕越來越紅的臉,連那耳根後面都已暈成淡淡緋色,不禁曬笑,“和你說這些也沒用,你已是欽定的驸馬,此生除非皇上和公主同意,你連個小妾都納不成,更別提旁人了。都說這皇家的女婿千般好,依我說,光憑這一點,就是白給我,我也不願意做。”
楊慕聽見這話,一時黯然無語,只聽楊崇又問,“你那媳婦兒,六公主妙瑛,你可見過她,長得如何?”
楊慕搖了搖頭,淡笑道,“不曾見過。”
他的回答引來楊崇一陣嗟嘆,“也罷,端午宴時,大伯必帶了你進宮去,那時阖宮宴席,你總歸是能遇見她。回來可得跟我說說,模樣如何,性子如何。這公主大多脾氣不好,若是碰到個刁蠻的還真降她不住。”
楊慕毫不在意的笑笑,不解為何夫妻間一定要有一人更強些,不過這些事于他而言,終歸飄渺遙遠,也并不是此刻想想便能明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