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舉目春光好
數日之後,宮裏又降下一道旨意,令驸馬都尉楊慕進鹹安宮官學,與京中勳貴子弟一道研讀經義,并賜歲給祿米兩千石。
這日,妙瑛下了學,見嘉妃又和宮女們抹骨牌,無心理會她,閑來無事便去建福宮尋信王李佑延閑話。
李佑延正和一母同胞的弟弟李佑堂在一處吃茶,見她來了都忙讓座,佑堂只和妙瑛差兩歲,見了她便打趣道,“呦,咱們家六姑奶奶來了,快請上座。”
妙瑛白了他一記道,“十五哥也不管管他,這話也是他該說的。等明兒我便讓父皇也給他指一門親,看他還說嘴不說。”
“別,我可還沒成年呢!再者,我對成家沒興趣,你瞧瞧前頭的哥哥們,有幾個跟正妃和樂的,不是被管的死死的,就是因納側妃侍妾,鬧騰得阖家不寧的,出去建了府,關起門來還不夠生閑氣的。”佑堂忽然噗嗤一樂,“前兒我聽說九哥和九嫂大鬧了一場,九嫂都到老爺子跟前告狀了,那一通哭,老爺子起先被吵得頭疼,後來氣得連一個青玉山水的香筒都摔爛了。”
妙瑛隐約聽見過這事,究竟不知道為什麽,便問,“九哥到底幹什麽了?”
佑堂不屑的笑道,“幹什麽?姘戲子罷了。那孩子我也見過,初時和九哥一起在禮國公家的堂會上碰到的,那小模樣真是絕了,十四五的姑娘都不如他水靈,當日看上他的可不止九哥一個,到了卻還是讓老九弄到手了,單為那孩子在高粱橋外置了一處宅子。你別說,九哥別的不成,唯有情字上那是真癡,人家可不是玩玩,竟是要了命似的厮混在一起,把端王府一群女人全抛在腦後,怨不得九嫂破着沒臉也要鬧這一出呢。”
妙瑛不是沒聽過外頭爺們的荒唐事,也不過一笑罷了,倒是佑堂說完,直直的看着她,砸吧着嘴道,“還是小六會托生,投在咱們李家,将來驸馬別說納妾,就是偷個腥兒都得問罪,只是苦了這幫娶公主的男人們喽。”
佑延聽了半天,忽然盯着妙瑛,緩緩問道,“小瑛見過那楊慕麽?”
妙瑛搖頭笑道,“我哪兒有機會遇上他,平白遇到個外男,我也只有躲開的,難道還貼上去問,哎,你是那個楊慕麽?”
“這倒也不怕,你是公主,咱們家不講究那麽多矜持規矩,老爺子一向拿你當男孩子養,真碰見了也用不着躲。”佑堂搖頭晃腦的道。
佑延沒理會他的話,接着問,“那你可見過楊潛?就是楊慕的父親。”
妙瑛腦子裏晃過楊潛的臉,大約是在去歲的時候見過一面,倒不是她記性好,實在是那張臉,只要見過一次絕難忘懷,她當時就想,這世間怎麽會有男人生得這般标致細膩,那眼睛,像是流觞的玉泉水,那泛着紅潤的唇,像一瓣浸了露水的桃花,柔軟的飄向無邊春色裏。
這麽一想,楊慕倒是沒有一點他父親的風流态度,反而更加端肅沉穩,這樣也好,她并不喜歡那樣媚惑的眉眼,她想要的是一個清雅英挺的男人。她忽然被自己的用詞吓了一跳,男人,她竟然這樣形容一個十歲的少年。她搖了搖頭,無聲的笑了出來。
“小瑛,我在問你話呢。”佑延觀察着她的表情,不解為何問到楊潛時,她臉上竟然出現一抹淡淡的紅暈。
妙瑛停住思緒點頭道,“遠遠的見過一面,看不真切,也不大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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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堂聽了遺憾的打跌,“他那模樣見過一面竟能不記得?小六還是小娃娃啊,才能遇見尤物都不眨下眼皮,滿朝文武加起來都沒他長得好,外頭都說,他是大魏第一美男子,嘿,還有的說,老爺子一貫喜歡美人,所以他才得幸……”
佑延未等佑堂說完,急忙打斷他,“別胡說,你這是編排父皇,話傳出去,你還有好麽?”
他轉而看向妙瑛,語重心長道,“小瑛,十五哥一向疼你,也不瞞你,原本你這門親事,我并不贊同。父皇這些年寵楊潛有些太過了,把他從一個禦前侍衛提拔到內閣輔臣,不過幾年的功夫又掌着戶部和內務府,外帑和內帑都歸他一個人管。他原本家世破落,又沒功名,靠着岳父直隸巡撫曹廉才選上了禦前侍衛。這樣的人家怎麽配得上你。我說這些并沒別的意思,我雖不喜歡楊潛,但聽聞楊慕卻不似其父,只盼你日後好好約束他,讓他恪守規矩一心一意待你才是正經。”
妙瑛聽他最後一句,心裏一熱,她沒有同母的兄弟,佑延平日裏一貫待她親厚,她心中感念,對着他明媚一笑,真誠的颌首表示應允。
佑堂看不懂他們之間的眉目官司,忽然一拍大腿道,“哎,我來前兒聽見養心殿的人說,今兒楊慕進宮來謝恩了,這會子沒準還在宮裏,你不是沒見過他麽,還不去看看?”
妙瑛心頭一跳,下意識的對上了佑延探尋的目光,那眼神裏有一絲疑惑,一味審視,但她沒空多想,因為一股不可遏制的熱浪從心裏一直席卷上她的周身,她的臉開始變得火辣辣的,十個指尖卻好像是冬日裏新落下來的細雪,冰涼一片。
妙瑛從建福宮出來,搭着謝又陵的手一路朝乾清門方向走。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偏要去乾清宮,許是聽了佑堂一句話,心裏還是希望能碰上楊慕,但她不願意承認,只安慰自己,她是去養心殿給父皇請安。
“您這會兒給老爺子問安,怕不合适罷。老爺子接見外臣呢,估計沒空見您。”謝又陵目不斜視,說完抿着嘴,半笑不笑的盯着腳下。
妙瑛有時候覺得這人的聰明恰到好處,最是善解人意,有時候又覺得太過一語中的,讓人沒個遁形的去處。
“趕上父皇得閑就進去,沒空我就回。多大個事,女兒見父親還總得等着召見,可真沒趣兒。”她盡量輕描淡寫的說着,腳下一點沒停步。
行至乾清宮的階壁前,妙瑛放眼望去,空闊的殿前沒有那人的身影,她有些躊躇,話已許下了,難道真在宮門口徘徊一下便回去不成。
此時快到正午,一道金光照射在琉璃瓦上,反射出炫目的光芒,晃得妙瑛的眼有些花,一陣暈眩裏,她感覺到自己的手緊了一緊,是被謝又陵重重的捏了一下。
“公主,您瞧那是誰?”謝又陵向月臺上一指。
妙瑛望過去,見一個人穿着一襲紅羅常服,頭戴七梁冠,腰間系着玉帶,正緩步朝她這邊走來,那人面似冠玉,身形挺拔,正是當日匆匆一見的楊慕。
妙瑛的心一陣緊跳,她能感覺到血液在身體裏澎湃的翻湧,一種熟悉的熱度湧上面頰,還有脖頸處。她深呼吸定着神,努力的讓自己平靜下來。
楊慕一邊無意識的數着腳下的臺階,餘光看到左手邊正站着一群人,為首的似乎是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少女。
待他走下來,妙瑛已調整好心情,吩咐随侍的人不必跟過來,自己扶着謝又陵緩緩的迎了上去。
楊慕覺得那少女站定在自己面前,他擡眼看去,見她身着蔥綠八團雲蝠緞衫,容貌豔麗中自有一股端肅華貴,雙目似黑曜石一般閃亮,正神态大方的打量着自己。
“你是楊潛之子,楊慕?”妙瑛徐徐問道。
楊慕微微一愣,點頭道,“是,請問您是?”他猜測眼前這個少女一定是宮中貴人,但不知是不是六公主,因不能确定,所以不敢貿然相問。
這問題自然無需公主自己做答,謝又陵欠身代為答道,“這位是六公主殿下,請楊都尉拜見公主。”
楊慕這才看清說話的人是謝又陵,心中先是一喜,聽到答案卻又不由得怔住了,幸而他反應還算快,急忙俯身拜倒,恭敬道,“楊慕拜見公主千歲。”
楊慕低垂着頭,目光無意識的落在妙瑛長裙滾邊處,他腦中一片空明,只在一剎那間,眼前又浮現出剛才那張嬌豔若花的臉。
妙瑛想看着他說話,她放緩了聲音道,“不必多禮,楊都尉快請起。”
楊慕覺得那聲音柔和輕靈,像春日傍晚的餘晖,溫煦卻不灼人,籠罩在身畔讓人覺得暖融融的。他站起身,依着規矩垂着雙目,視線便落在妙瑛纖巧的腰間。
“都尉今日進宮來做什麽?”妙瑛微笑問道。
楊慕欠身道,“楊慕奉旨進鹹安宮官學,皇上日前又賞賜了歲祿,所以今日進宮是來謝恩。”
妙瑛并不知道他要去鹹安宮讀書,轉念一想,那是宗室子弟上學之處,是他目前的身份該去的地方,她下意識道,“何時開始?”
“從明日起。”楊慕回答,有些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問。
妙瑛沒有猶豫的道,“鹹安宮裏頭有不少不省事的人。像是傅家的兩個小子,景王叔的孫子,這些人最是排外,拉幫結派,行動便有壞心,你留心些,別讓人欺負了去。”
楊慕沒想到她初次見面就這般關懷自己,心中一陣感激,點頭答應道,“是,楊慕記下了,多謝公主提點。”
“你擡着頭罷,讓我看見你的眼睛,這樣我才能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話。”妙瑛已不感到緊張,她從容笑着,希望能将這對話的時間盡量延長些。
楊慕輕輕的笑了,依言擡起頭,平視着妙瑛,在目光相接的一瞬,他覺得自己被那明亮如寶石一般的眼眸深深的震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将視線微微偏過,避開她的目光。
半晌,只聽妙瑛微笑道,“我送你出去罷,咱們邊走邊說話。”
楊慕有些遲疑,這不合規矩,他知道自己應當請公主留步,但不知為什麽,他卻不想開這個口,他微不可察的點着頭,欠身做了一個請妙瑛先行的動作。
妙瑛清楚,自己若不挪動步子,楊慕也無法前行,于是她踏出第一步,然後盡量把步子放緩,每走一步恨不得都能頓一下,借此來延長乾清宮到午門之間的距離。
可是路途一長,便急需話題來緩解無聲的尴尬。妙瑛側過頭,見楊慕一臉平靜,似乎并不覺得這般沉默是多麽難耐的事。原來他這麽沉得住氣,也許,他根本就不在乎和自己是否有交流。
妙瑛一瞬間有些氣餒,聲音也沒有之前那般柔和了,“你的車還停在午門外?”
楊慕微微轉過頭,他詫異于這個“還”字,聽上去她像是早已知道這件事一樣。
“是,公主怎麽知道的?”他含笑問道。
那和悅的笑容讓妙瑛心裏松緩下來,她想了想,輕輕笑開來,“那次,你初入宮時,是又陵送你出去的。你只記得他,就不記得他身邊還有一個人麽?”
楊慕順着她的話細細的回想,隐約記得那日确是兩個人一起朝自己走來,其中一個始終躲在謝又陵身後,不願露面也不願說話,他未曾想過,那影子一般無聲無息的人,竟然便是眼前的六公主李妙瑛。
原來她對自己竟是這般好奇。楊慕這樣想着,心裏有種淡淡的歡喜,那是種得到肯定後的喜悅,除此之外,還有絲絲的甜意。
“楊慕不知那日公主也在,失禮于前,還望公主恕罪。”楊慕再度欠身回答道。
妙瑛期待的不是這樣沉着的聲音,波瀾不驚的語氣,她嘆了一聲道,“別楊慕,公主的了。我的名字叫妙瑛,我沒有字,不過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字。”
楊慕再度遲疑了,他是個以己推人的人,以他的本心,所說皆是發自肺腑的真話,所以他一貫相信別人的話也是真心實意的,只是妙瑛是公主,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們好像都很喜歡,玩一些試探臣子是否忠誠守禮的游戲。他有些迷茫的側過頭,想要探尋一些妙瑛臉上的神情。
妙瑛剛好等得有些着急,也扭頭看向他。四目相交,楊慕看到了她眼裏流轉着渴望和期盼,有些鼓勵的意味,更有些熱烈的光華。
“我,我的字是誠義,誠實的誠,忠義的義。”楊慕鼓起勇氣,真誠中帶着一線忐忑的回答着。
妙瑛緩緩的點着頭,她思索着這兩個簡單的字,連聲贊道,“好字!我原以你會有個飄逸出塵的字,卻沒想到這麽平實敦厚,和你這麽個人不大配,或許,只是和外表不配,卻和內心正相符。”
這已算是直白的誇獎,楊慕适才的惴惴不安漸漸淡去,妙瑛的溫言細語令他感到放松,何況他能察覺出,她對自己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感。
“那麽你真能一輩子都做個誠實的人,不說一句假話麽?”妙瑛輕輕揚了揚眉,笑着問。
這只是取字時的一個期許,這世間有誰能保證一生都不說一句違心的話,何況自己剛剛才說過,皇上萬歲,公主千歲……這類話難道不算是天下間最僞善的謊言麽?
楊慕這樣想着,不禁露出一絲嘲弄的輕笑,他下意識的看着妙瑛,見她目視前方,眉目舒朗,肌膚在陽光下閃着動人的光澤,好像天青色的玉壺春瓶,散發着一種圓滿細膩的剔透之美。她的嘴角輕輕上揚,似乎在微笑等待他的回答,唇邊有一顆似有若無的淺淺梨渦,在她的笑容間明快的跳動着。
一瞬間,楊慕覺得有一股溫暖的熱浪在胸膛間翻湧,他對着那小小的梨渦,目光灼灼的回答,“我不敢說對所有人都能,但我可以承諾,對你,我絕不說半句假話。”
妙瑛的睫毛輕輕的抖了一下,這話似一顆石子,沉沉地投在她心湖上,泛起一道道的漣漪,每一圈水波的中心,都充溢着滿滿的歡喜。
“一輩子可長着呢,你要記住今日說的話。”她的聲音低低的,像她此刻低垂的眼眸,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眼底那片陰影裏面散落的全是笑意。
楊慕笑着道,“是,我會記得。”
“再過十日,父皇會在西苑開端午宴,那時你會來麽?”妙瑛問。
楊慕點頭道,“會,剛才皇上還囑咐過我。”
“你會騎馬?也會射箭?那天,可要射柳的。”妙瑛有些緊張的問。
楊慕從容的笑了起來,轉頭對着她,鄭重的颌首道,“放心,這些,我都會。”
妙瑛迅速的掃了一眼他挺拔細瘦的腰肢,剛想說不信,又記起他說過的承諾,不知為什麽,他說話的語氣,他眼裏的神情,都讓她願意相信,他一定會是個守諾之人。
妙瑛不再追問這些,她側頭想了會,有些悠然神往的道,“那天,你來,我便等着你。興許我可以偷偷溜出去,帶你去看西苑的福海,還有太素殿,那是我消夏時住的寝宮。”
楊慕再一次鄭重的點了點頭,這一次,他的眉梢眼角也已融化進徐徐笑意裏。
終于行至午門處,妙瑛不便再往前去了,謝又陵也在此刻适時的提醒着她,該回去了。
楊慕尋回臣子的禮節,對妙瑛長揖道,“請回罷,多謝公主一路相送。”随後,他又對謝又陵拱手道,“謝少監,日後再會。”
謝又陵放下公主的手,對他還禮,清晰明朗的道,“請都尉下次再見到又陵時,直接喚名字即可。”
楊慕一笑,點頭答應了,之後略一欠身,轉身朝午門外走去。
“誠義,”妙瑛忽然出聲叫住他,楊慕回轉身子,只見她粲然一笑,“也沒什麽,我只是告訴你,端午那日,我會在西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