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寓目魂将斷
涵虛閣中的石榴花開得紅豔豔一庭皆是,映襯着如雪的荼蘼,交相鬥豔,廊下的小丫頭忽然瞧見楊潛進了院子,慌得站起來行禮,楊潛一擺手,示意她不必做聲,徑直向屋裏走去。
楊慕正在臨趙孟頫的洛神賦,才放下筆,餘光看見有人進了門,再一擡首,見來人竟是父親,忙站起來躬身揖道,“給老爺請安。”
楊潛點頭道,“在寫什麽,做文章還是臨字帖?”
楊慕看着書案上才寫的字,回道,“兒子在臨趙子昂書。”
楊潛行至書案前去看,一壁問道,“元趙子昂以書法稱雄一世,落筆如風雨,一日能書一萬字,你如今臨帖有何心得?”
楊慕思忖片刻道,“趙書婉轉流利,不乏內秀外剛,但看得久了,總覺得有股柔靡之态,也許字如其人,身為趙宋帝胄而侍元,終究失了文人風骨。”
楊潛皺眉道,“你小小年紀,哪裏懂得國破家敗的辛酸,妄議古人,須知人人皆有難處,處今人之位思古人之事,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真碰到那樣的事,只怕很多人還不如趙子昂有骨氣。你既不喜歡,還臨他的字做什麽?”
楊慕低下頭,輕聲道,“兒子更喜歡瘦金書,但老爺曾說,瘦金書雖然看似筆力鋒健,但實則透着一股綿軟婉娈之意,有一股亡國氣。”他微微一嘆道,“老爺還說過,皇上極愛趙子昂的字。”
那一聲嘆息,綿緩若游絲軟系,柔軟如風擺細柳,和着冰鑒裏升起的袅袅白霧融化進了夏日的薰風裏。
楊潛心下不悅道,“那是要你專注一種書體,亂花漸欲迷人眼,你以為你這點心智閱歷就真能博采衆家之長了?”他想到楊慕和他辯駁過的事,不由得提高聲音喝問道,“皇上喜歡的,難道還入不了你的眼?”
楊慕被他問得輕輕一顫,想說不敢,心裏卻忽然有股執拗之氣湧上,“兒子以為,學書當以沉著頓挫為本體,以變化牽制為作用,二者缺一不可。若一意任事片面,便不是正确的道理。如魯公的沉著,何嘗不美好?懷素的飛動,又多有意趣。世人常說魯公不如懷素,便是有失偏頗。兒子年紀尚輕,正是應該多借鑒前人名家,久而久之,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
他說完又躬身道,“這是兒子的一點想法,請老爺指正。”
他話音剛落,楊潛已橫眉道,“你想法倒多,偏都在這些奇技淫巧上,做些風雅的淘氣,和你大哥一個樣子。近日他來尋你,又給你講了哪些京城時興的玩意,把你們那些纨绔的巧思也講給我聽聽。”
楊慕聽了這話,心裏正是一緊,不由得想到素硯找來的那些書,幸而他白日裏都收得好好的,一點不敢露出來。他正想着如何回父親的話,就聽見玉笙笑着的聲音,“二爺,素硯那小子作死了,拿了這麽一大摞的書,沉都沉死了……”
玉笙一腳剛踏進門,便看見楊潛坐在書案前,吓得一激靈,慌忙将一包裹的書藏在身後,緊張得連請安都忘了。
楊潛一瞥之下,發覺楊慕的臉刷的一下白了,便知不對,沉聲喝道,“什麽書?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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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笙自然知道是什麽書,卻又不敢不拿過去,只得慢慢往前蹭着步子,一面小心翼翼的給楊慕遞着眼色。
楊慕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這一瞬的功夫,背上已是冷汗漣漣,他不知道自己的臉白的像是早春即将融化的殘雪,灰敗得沒了生氣,而這幅樣子落在父親眼裏,會令他何等驚怒交加。
楊潛看不得玉笙磨磨蹭蹭的樣子,怒喝一聲,“拿來!”
玉笙吓得渾身一抖,疾行了幾步,将那包裹放到書案上,她此刻只想快點逃離這間屋子,可又沒得楊潛的命令,這樣進退不得簡直是種煎熬,何況還須眼睜睜的看着楊潛打開包裹,一本本的翻着那些書。
楊慕也不知道這回素硯又給自己找了什麽書,他于一片驚懼裏茫然的看着,見裏頭有西廂,牆頭馬上,救風塵……他光是看着名字,心中已一片冰涼,他不敢再看下去,羞愧的垂下了眼睛。
楊潛越看越覺得心驚膽寒,原來他最為懼怕的事情已然發生了,他怒視楊慕,見他臉上帶着又羞又怕的神情,立時明白,這已不是楊慕第一次看這些書了,他果然長大了,知道去尋這些淫詞豔曲,如果不是他今日及時發現,倘或楊慕日後真做出什麽茍且之事,他楊家一門豈還有活路。
楊潛想着便覺得驚怕不已,他抄起一本書狠狠地擲到楊慕的臉上,“成日躲在房間裏,原來就是做這些勾當。說,這都是誰挑唆你看的?”
楊慕心中最怕父親怪責旁人,聽到這句話,不由渾身顫抖,低聲道,“并沒有別人,是兒子……兒子自己尋來的。”
“滿嘴胡沁!”楊潛一瞥他的樣子便知道他在撒謊,對着玉笙厲聲吩咐道,“去把那個叫素硯的奴才叫來,快去!”
楊慕登時擡首,卻不敢直視父親,慌亂道,“老爺,真的是兒子自己要看的,素硯不過是替兒子去尋,是兒子逼着他的……”
楊潛冷冷一哼,道,“那也是死罪,我說過,你做了錯事,自有人要因此受累。”他快步走到門口,揚聲道,“去傳板子來。”
楊慕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三魂已去了七魄,父親要再度遷怒于旁人,此刻他眼前竟然浮現的是素硯一手捧着冰碗,一手擦汗的憨态,這畫面那麽清晰,清晰到素硯每一個笑臉都像一記狠狠砸進他心裏的大錘,砸的他神魂劇痛。
他看見父親轉過身來,立時直直的跪倒,叩首道,“兒子不敢求老爺息怒,但錯皆在兒子一人身上,求老爺責罰兒子,求老爺責罰兒子。”
楊慕聽到父親嗤笑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告訴過你,你是有爵位的人,我輕易罰不得你。你如果真這麽怕的話,就該長點記性。”
楊慕被這一句話擊得心神俱碎,下意識的擡首看着父親。楊潛見他眼中分明已蓄了一汪淚水,迷蒙中滿是哀求之色,卻是清澈而無辜,看得人心裏一陣疼痛。
楊慕眼看着外頭小厮們已擡來了春凳,那烏黑的板子刺得他一陣眩暈,他死命的咬了咬牙,顫聲道,“兒子不服,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無論什麽爵位,我都是老爺的兒子,這是楊府,兒子自當遵從老爺管教,那板子要打也該打在兒子身上,若不如此,老爺怎能令兒子記住教訓,下次不敢再犯。”
楊潛沒料到他有這般勇氣,細品這話竟還有脅迫他的意思,他森然一笑道,“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既然你要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就成全你。”
他霍然轉身,吩咐門外侍立的小厮道,“去尋一把戒尺來,其餘人都退出去,沒我的吩咐誰都不去進來,更不許去清華軒通風報信。”
那小厮領命,一會功夫便即回來,手裏捧着把紫檀戒尺,恭敬的交給楊潛,忙忙的退了出去。
楊潛轉身将門關好,想了想,又不放心的上了鎖。楊慕聽到那機括咔嗒一響,身子便是輕輕的一顫。
“今日是你自己讨打,我只問你,知道錯在何處了麽?”楊潛沉聲問道。
楊慕叩了一個頭道,“兒子罔顧學業,辜負父母,實在罪該萬死,請老爺重重責罰。”
楊潛搖頭道,“你還是不知道錯在哪裏。尋常人家,若有這種事情,長輩或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但你不同,你是皇家的女婿,德行不能有一點虧欠,何況你将來只能一心一意服侍公主,那些嬌妻美妾的日子你想都不要想。看了這些書,移了性情,難保不會做下些喪節敗德的下作事,到時候,你害的可不止你一人,而是楊氏滿門!”
楊慕斷沒想到父親今日震怒原來是為這個,說到底還是畏懼于皇室,而父親話裏的意思竟将自己說的那般不堪,他簡直羞憤得無地自容,直想把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地上,再不擡起。
楊潛看着伏在地上顫抖的兒子,狠一狠心道,“去榻上跪着。”
楊慕對着父親又叩了一個頭,才站起身,走到那軟榻邊,除了鞋,端端正正的跪好,他想着父親大約是要責打他的背或是臀,心裏一陣緊張,雙手不由自主的扶上了榻上放置的楠木幾案。
楊慕正自忐忑,只聽到父親冷冷的道,“把褲子褪了。”他幾乎錯愕的看着父親,腦中一片紛亂,雙唇抖的快要發不出一個完整的聲音,“父親……”他只覺得自己傷心欲絕,實在期盼着這一聲父親能讓楊潛動幾分恻隐之心,存一絲體面給他。
楊潛見他遲遲不動,更是氣惱,快步走到他身側,撩開那家常素紗直裰,三下兩下便将他的清紗套褲褪到膝彎處,露出白色的中單,夏日裏的中單本就輕薄,已隐隐透出楊慕細嫩白皙的皮膚,楊潛不知是否自己眼花,隔着那中單他好似看到楊慕的腿上起了一層的冷栗,兀自在微微的抖着,他心中一軟,終究還是有些不忍,便沒再去褪那中衣。
楊慕被父親這一系列的動作羞得不敢擡頭,将臉扭過去深深地埋在臂彎裏,他無望的等着那下身驀地露在空氣裏,卻忽然感覺到父親的手停了下來,他迷茫的望過去,卻只見父親冷肅的臉孔,聽到一句,“二十記,自己數着。”
他低低的說了聲是,心裏忽然一暖,父親到底還是留了些尊嚴給他,這樣想着,他竟然不合時宜的輕輕笑了出來,卻忽然聽到身後一陣疾風,那戒尺已高高揚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啪的一聲,落在了他臀上。
這一下劇痛是楊慕有生以來從未挨過的,他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前竄去,那抓着幾案的手猛的一抖,上面原本放着的書和筆架便搖搖晃晃的跌落在軟榻上。那些東西紛紛墜落倒吓了他一跳,他暗自心道,沒想到這責罰會這麽痛,引來的動作會那般大,早知這樣,他該先把那些筆架移開的。他這樣想着,只覺得等了半日,身後卻再沒感受到疼痛,不覺無措的看向父親。
楊潛冷冷一顧,道,“自己報數,難道還要我給你記着麽?”
楊慕适才心裏那一點點溫暖剎那間消散殆盡,父親一定要用這種方式折辱自己麽?他痛楚的垂下頭,輕輕的道了一聲,“一。”
話音剛落,便聽到身後的風聲再度響起,他下意識的繃緊了身體,只聽得一記清脆的板子聲,臀上便重重的挨了第二下,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感登時便襲了上來,他喘息着報了數,還未等他平複氣息,又一記笞打已落了下來。
楊慕在一下下的責打中,感受着那逐漸擴散加重的疼痛,他的身體随着笞打劇烈的顫抖,就在這令他幾欲昏厥的羞恥和痛楚中,他還得分出精力去報出那令他膽寒的數字,他多麽希望父親能一氣呵成的打完,可楊潛的板子卻落得不急不緩,好似要等到那疼痛充分蔓延之後,才進行下一板的斥責,而他稍有跪姿不正,楊潛便即停手,只待他調整姿勢,跪正了身子,才又開始打下去。
打到十五下,楊慕已是汗透紗衣,額上的汗珠順着臉頰流淌下來,一滴滴的落在那金絲楠木的案幾上,砸出一個個水花,那木頭好似久旱逢雨一般,被他的汗水潤出油量的光澤,只是到最後他已有些分不清,那裏頭到底是他的汗,還是他的淚。
他報到十六,已覺得痛得無法再忍受,他有一瞬間的掙紮,是否要開口求父親饒過他,但他今日所受的屈辱已經夠多了,他實在不能想象自己若求饒,今後該如何面對父親,面對他自己。他咬緊牙拼盡力氣的捱着,卻忽然間想到一樁令他更為驚恐的事,他慌忙側首,對父親哀懇道,“剩下的,求父親打在別處罷,那裏……兒子明日還要上學,怕……坐不得了。”
楊潛一直看着他的側臉,知道他汗如雨下,這甫一對上他的眼睛,才發覺他眼中全是淚水,本來清澈明淨的雙眼此刻被一層水霧籠罩,幾乎看不真切。楊潛等了許久,卻始終等不到那淚水落下來,他隔着那層水氣望過去,恍惚間看到兒子眼底那一抹奮力的自持,原來那眼淚那麽沉重,他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它掉落。
楊潛忽然有種沉重的無力感,楊慕柔軟和順的外表下,始終有着他意想不到和無法理解的堅定執着,這些是他無法用板子打掉的,甚至也是他無法用皇權去壓制泯滅的,他想到此,渾身的勁力一松,手臂頹然垂下,再也無法将那戒尺高高舉起。
想不到,他曲意奉迎了半生,竟然會生出這樣一個有骨氣的兒子,他不禁自嘲的苦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