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俗騁風霜力

晚飯後,送走了楊淇父子,楊慕才得以在房中安靜下來,他心裏還是記挂妙瑛,想到她也許因着嘉嫔的事情正傷心難過,也不知那清亮澄明的眼睛是否會染上一層愁緒,不再靈動活潑。他忽然有了想寫信給她的沖動,想要告訴她,無論外面的人如何看她,如何說她,總有那麽一個人是懂得她的,願意分享她的快樂,自然也願意分擔她的憂傷。他甚至覺得他們是那般相像,雙親之中,既有疼愛照拂自己者,亦有嚴苛令人生畏者,然而父母親恩最是沒得選擇,他們不能诋诟長者,那麽也只有默默承受,漸漸釋懷這一條路可走。

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執筆時卻又澀然凝滞,筆尖上的墨等了許久,從潤變幹,反反複複,仍是不見落在紙上,他只好擱下筆,背過身去,手無意識的拂着書架上那些他畫好的卷軸。随意的抽出一副,正是去歲冬,曹拂帶着他一道去西山看梅歸來,他畫的一卷寒梅圖。畫中只得疏梅一枝,含苞欲放,用筆為墨筆圈線,從的是南宋揚無咎的畫法。

他展開看了許久,想起那時節和楊崇在雪地裏嬉鬧玩耍,直到兩人看到那欺霜傲雪的一株老梅,都震驚于這一方萬樹寒無色,南枝獨有花的景致,他記得當日玉宇澄清,滿地瓊瑤。那時他的世界也同這清寒潔淨的天地一般,純粹明澈的不沾一點塵埃,也不惹一絲繁華。

他讪讪的笑了起來,展開那卷寒梅圖,思慮片刻,運筆在留白處題了兩句,來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翌日,楊慕帶了那畫去鹹安宮,趁着內侍替他添茶閑談之際,從袖中取出了畫,又拿了兩錠金锞子出來,請內侍幫忙交給翊坤宮的謝又陵,那內侍是個省事的,沒有多一句言語,收下東西含笑答允了。

因天氣悶熱,皇帝特許了妙瑛在飛鶴樓偏殿聽孫尚宮講學,謝又陵陪侍在一旁,正聽得孫尚宮講到,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忽聽到外頭窗棂輕輕的響了幾下,他忙出去,見一個面生的內侍伸手召喚他道,“可是謝又陵謝少監?”

謝又陵點頭答是,那內侍從袖中取出一卷畫,笑道,“這是鹹安宮的人讓我送來的,說是楊都尉指名給你的東西。”

謝又陵接過來道,“多謝,生受你跑這一趟。”那內侍收了好處,不在意的笑笑,便即去了。謝又陵知道,這是楊慕給妙瑛的,他不便打開來看,卻也禁不住好奇,想到楊慕提了他的名字,心裏又有了淡淡的喜悅。

下了課,謝又陵等孫尚宮離去,拿出那卷畫奉與妙瑛道,“都尉一早托人來送來的,想是聽說了娘娘的事,有些擔憂公主罷,也是他有心了。”

妙瑛接過畫,展開了看時,卻見圖中一樹野梅橫空而出,節葉紛披,疏梅半壓積雪,鐵幹嶙峋,枝上已有數朵梅花悄然開放,清新淡雅,韻致高遠,不由得怔怔看了許久,心裏默默念着那兩句題跋,半晌擡起頭,才看見謝又陵微微垂着頭,嘴角亦是含笑的。

“難為他的心思,他是想要我不畏風霜,不懼人言,我自然明白,只是一時也想不出來,該拿什麽來回他。”妙瑛略一尋思,倒有些惆悵起來。

謝又陵笑道,“公主不如也作一副畫,贊一贊都尉如何?”

妙瑛搖搖頭道,“我不擅丹青,你是知道的。若是寫副字還拿得出手。”她說着又想到什麽,擡眼沖着謝又陵只是笑,卻不說話。

謝又陵見狀,含笑道,“公主要吩咐臣做什麽,只管開口就是了。”

妙瑛贊道,“你真是個再伶俐不過的人,我的心思沒有你不知的。權且幫幫我,做一副畫回給他,我給你研磨伺候着,你只管好好畫就是。”

謝又陵一笑,當即展開一張畫紙,看妙瑛緩緩研着一方漆煙墨,那墨是加了松枝燒制而成的,化開的時候閃着點點的光亮,散發了一絲淡淡的松香,他心思一動,問道,“公主可想好要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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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瑛側頭想了想,道,“我眼下只想到四句,我有松月心,俗騁風霜力。貞明既如此,摧折安可得。你說和着這詩,該畫些什麽?”

謝又陵思忖道,“既如此,臣便畫蒼松好了,也應了這詩句。”他一頓,又道,“公主為何想起這四句來?”

妙瑛研好了墨,輕嘆道,“那日在西苑,他跟我講了因何打了羅三的事,卻原來是為了羅三辱了他父親。雖沒細說,我也能感覺到,因着楊潛的緣故,他在那些人眼裏總不脫攀附媚上的行跡,他心裏也不痛快,只是無處言說。我只盼他能不為閑話所動,堅守初心,畢竟父輩的事情,我們都無從置喙,也只有如保赤子,心誠求之了。”

謝又陵點點頭,凝神下筆,不一會功夫,已然畫好,但見那紙上畫的一頃碧水間隔兩岸,遠處青山如黛,綿延數裏,近處山石畔獨立一株古松,枝幹挺拔,身後煙水蒼蒼,更添清遠蕭疏的意态。

妙瑛接過筆,寫了那四句詩,心念一動,又題了君子圖三個字,待那墨跡幹透了,才卷好遞給謝又陵道,“明日拿給鹹安宮的人,希望他亦能懂得罷。”

謝又陵笑着安慰道,“都尉是聰明人,一定看得懂。只是這幾個月宮裏都沒有宴會開,只能用這種方式傳遞東西,再見到都尉卻得等冬至那會兒了。”

京城的秋天一向短暫,一夜西風凋碧樹,落紅滿眼,秋聲滿耳,聽上去唯覺凄清,妙瑛偶爾擡頭看見那南去的鴻雁密如流雲,延綿不斷,不知不覺間再一舉目,卻已是肅殺寒冬景色,第一場細雪便如飛花一般飄飄灑灑的落了下來。

宮中規矩,冬至那日皇帝會在奉天殿宴請勳貴并阖宮女眷,是謂家宴。楊慕午後便被玉笙服侍着換了都尉常服,頭戴七梁冠,由萬安親自護送進了宮,先是給皇帝請安,又見了衆位王爺,等到宴席開時,他才得知自己被安排在郡王和一衆老輩驸馬那桌,內中有年紀相仿的,也有歲數相差太多的長者,他一一按禮數厮見完畢,守着規矩坐在椅子上安靜的聽別人議論閑談。

因是家宴,人數不多,楊慕雖坐得離禦座和宮中貴人們遠些,也不過稍微探首便可以在人群中尋到妙瑛,她穿着淡藍色蜀錦平金纏枝菊紋的半臂,粉頰被一旁的炭火燭光一應,更增嬌豔,她側着頭,正和身邊的一位麗人說着話,美目流盼間,臉上那小小梨渦又倏地一現。

皇帝近日心情愉悅,妃嫔們自然也跟着湊趣說些熱鬧話,密嫔是內中最為年輕的,性子活潑,因指着妙瑛對皇帝笑道,“皇上給公主定的好女婿,我們可還都沒見過呢,不如趁今日家宴,讓我們見見那驸馬都尉,也好開開眼,看看如今小輩裏的清貴公子是個什麽樣兒。”

她說完,立即有嫔妃跟着拍手起哄,都要皇帝喚來楊慕讓大家看看。皇帝一笑,命人召楊慕近前,衆人一見更是絕口誇贊,都道皇上好眼光,又給妙瑛道喜。

內侍旋即引着楊慕拜見高位的妃嫔,第一個便是坐在上首處,妙瑛身旁的宮裝麗人,“這是麗妃娘娘,請都尉拜見娘娘。”

楊慕跪下行了禮,起身時見麗妃含笑颌首道,“早前端午宴時,遠遠的看過一眼,卻不真切,這半年的功夫,好似又長高了不少,像是個大小夥子了,模樣愈發的好,我竟不知該誇些什麽。”

她素來和妙瑛親厚,又兼眼下撫育妙瑛,因此見面禮一早預備的豐厚,着人擡出時,竟是一套剔紅纏枝蓮紋文具盤,內中文房之物皆備,極是精巧富麗,楊慕忙接過,拜謝了麗妃賞賜。

內侍想着嘉嫔是妙瑛生母,于是又引着楊慕來至西首第一個位置,道,“這是嘉嫔娘娘,請都尉拜見。”

楊慕始知這位才是妙瑛親母,忙恭敬拜倒,起身時匆匆一瞥,見嘉嫔容色秀麗,卻有些清減黯淡,臉上一絲笑意也無,目光冷冷瞥過自己,道,“是個懂禮數的孩子,可惜了,我是這宮裏的破落戶,沒有那些個好東西賞你,只有一些金銀俗物,你且看在小瑛的面上,湊合收着罷。”說着令身旁的內侍取出一個繡袋,擱在盤中,只聽叮當一響,果然是銀錢之物。

楊慕自然不知,嘉嫔是不滿他先拜見了麗妃,他依舊恭敬的雙手接過,叩頭拜謝,才退回座位,落座時舉目一望,才看到妙瑛面沉如水,眉尖已輕輕蹙起。

又坐了一陣,妙瑛借口換衣服離了席,片刻之後,一個內侍在楊慕耳畔低聲道,“都尉請移步,外面有人等候。”

楊慕經過端午那次私會,此次已是鎮定了許多,略一顧左右,見衆人都凝目于殿中歌舞,當即起身,快步朝殿外走去。

出得殿外,一陣清冽的寒意撲面而來,內侍替他披上了氅衣,引路道,“謝少監在前面等您。”

走了不過一射之地,果然見謝又陵身披銀灰色鶴氅站在一棵古柏下,隆冬時節,那樹的枝桠早已光禿一片,卻是密密匝匝的伸向無邊夜色裏,他驀地一看,只覺得謝又陵這半年來已長成了少年的模樣,修長的身姿更像是一株挺秀的白楊,給這淡煙衰草的冬日平添了幾分意趣生機。

內侍負責将人帶到,便轉身回奉天殿去了。謝又陵欠身道,“許久不見,都尉一切都好?”

楊慕颌首致意,笑道,“好,一切如舊,如同又陵依舊喚我都尉。”

謝又陵眼中含笑道,“快到新年了,該有些新氣象。誠義不介意,我便如是稱呼你了。”他一擡手,示意楊慕向景和門方向走去。

景和門東為毓慶宮,本是皇太子居住的地方,皇帝尚未立儲,那宮殿便一直閑置,平日亦無人出入。

妙瑛在毓慶宮偏殿裏,身邊是燒着銀骨炭的火爐,那炭呈白霜色,燃起時無一絲煙氣,且極難熄滅。楊慕踏進殿中,只覺得暖香襲人,一室生春。

妙瑛聽到腳步聲,回首一笑,見謝又陵欠身欲退去,便道,“又陵別走,外頭太冷,咱們一道說一會子話。”

謝又陵聞言心口一熱,不動聲色的謝過妙瑛,看楊慕在椅子上坐了,他自去立在門旁,一則是聽着外面的動靜,二則也是恪守着規矩。

“今兒難為你了,我為母親替你道個歉,她這半年來心情一直不好,往日裏,她也不是這樣的。”妙瑛先開了口,卻是說着有些不好意思的話。

楊慕溫煦的笑道,“你不需特意道歉,我明白的。”

妙瑛抿着嘴巴,半晌道,“你近來好麽?我聽說,湯禾的案子已定了,判了流放三千裏,父皇是按你父親審議的結果下的旨,前些日子我聽哥哥們說起,對此都頗有微詞。”

楊慕微微垂首道,“文字言論,是關乎天下輿論的大事,皇上借着湯大人的事整肅這股風氣,想必也有深意。至于結果,我想也不是我父親一人之力能影響的。”

妙瑛輕輕一笑道,“你還是這樣,絕不能說你父親一個不字,罷了,他們朝堂上的事,到底不是我們現在能插嘴的,等咱們大些,總可以比現在有更多的機會勸進長者,平衡各方所需。”

楊慕第一次聽到妙瑛有這樣的想法,未置可否,只含笑道,“你之前畫的那副蒼松,筆法頗有倪瓒的氣息,意境真好,倒出乎我的意料,我總以為你師從宮中畫師,畫風也該是描粉镂金的畫院派才是。”

妙瑛笑起來,看向謝又陵,但見他半倚在門邊,低眉淺笑,那樣子自有一股風流,心裏一動,便笑道,“你這就是小看人了,憑什麽宮裏的人就只能一副匠氣,我們也是見識過好東西的。武英殿收着那麽多佳作,就是看也該看出些靈氣來。你這樣說,可見是喜歡倪瓒的畫了?”

楊慕點頭道,“墨潤筆淨,恬淡曠遠,我更喜歡他早年清淡的畫風,很有一股赤子之氣。”

“許是因為你也正年輕,”妙瑛笑道,又沖謝又陵努嘴道,“你很該和他好好談談,他最推崇倪瓒,還有五代人李成,一副寒林平野圖臨了又臨,都不知畫了多少遍。”

楊慕心中一喜,想不到知音竟在眼前,當即轉顧謝又陵拱手道,“看來我不光要向又陵讨教南音琵琶,還有北宋山水畫派的技藝。”

謝又陵尚未答話,妙瑛又笑道,“實話告訴你,那畫原就是他畫的,我唯有翰墨尚可以示人,畫作卻只能贻笑大方了,趕明兒你們畫好了丹青,預備着存世的,就都拿來給我,我自題上畫名和跋,咱們兩廂裏一配合,準能賣個大價錢,到時候一定要讓京城的文人士紳都排着隊來争購。”

她撫掌說得熱鬧,引得楊慕和謝又陵都笑起來,那笑聲高高低低,清悅明快,正是少年人無憂無愁的青春惬意,在溫暖如春的殿中蜿蜒回蕩。

他們不知道外頭已飄起了朦胧細碎的雪花,一陣朔風起,那雪便如同飛絮一般被吹得打旋,落在皮膚上會是刺骨的冰冷,蟄在眼睛裏則是如針刺般一疼,之後再化成一道帶着溫度的液體,緩緩流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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