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何以解憂
不過一夕之間,翊坤宮便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皇帝當晚已得知嘉妃杖死宮人的消息,龍顏震怒,翌日未等臺谏們出言彈劾,即下旨黜嘉妃位號,降為嫔,革去翊坤宮首領太監汪懷忠,李良職,并處罰俸兩年。
不到晌午,青蓮便來了偏殿求見公主。妙瑛明知她要說什麽,還是放了她進來。
青蓮一雙秀目已紅腫若桃,蹲身行了禮,哀哀道,“公主去勸勸娘娘罷,從早上到現在,一星水米都不進,才剛去了養心殿,娘娘也是誠心實意脫簪代罪,這毒日頭底下跪了半個時辰,皇上就是不見娘娘,娘娘心裏難過,怕是過不去這個坎兒的。”
妙英又何嘗不難過,可她不是為了母親的位分,也不是為了自己在阖宮衆人面前會有多難堪,她只是無法忘懷袁瓒和她對視時,那清亮柔軟的眼波,她搖頭道,“母親要的不是我的安慰,姐姐應該知道的。越是這種時候,越該勸母親安靜守份,何苦又去惹父皇不快。父皇自然也有他的難處,出了這樣的事,豈有不追究的,讓朝臣和外頭人看在眼裏,天家還有沒有王法了?”
青蓮被她說的一句話接不上,愣在當下,半晌殷殷道,“公主好歹該心疼娘娘些,說到底,娘娘在宮裏就您一個親人,您能眼睜睜看着娘娘傷心羞憤,郁郁寡歡不成?”
妙瑛思忖良久,輕嘆道,“你放心,我總會去勸母親的,至于成或不成,我卻也沒有把握。”
然而妙瑛也沒想到,才用了午膳,趙旭便來傳旨,旨意中說的明白,皇帝因她天性純善,回護仆婢,推恩進秩其為衡陽公主,這本是一樁喜事,可随後宣讀的另一封旨意卻是令她遷出翊坤宮,別居飛鶴樓,暫由麗妃照料其生活起居。
皇帝雖未明說,但言下之意明白,嘉嫔失德,已不配撫育教養她,可如此一來,倒讓妙瑛犯了難,明明是去正殿安撫母親的,此刻倒成了辭行一般。
嘉嫔半靠在床上,身上只穿了雪灰色紗衣,一頭烏發也不盤髻,随意的披散下來,想是脫簪待罪後,再沒有心力去梳起。
她沉着一張素臉,那臉色便顯得有些蠟黃,一對眸子黯淡無神,嘴角微微的垂着,頗有幾分苦澀。
妙瑛還是心疼她,坐在床邊輕聲道,“母親吃些東西罷,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再傷心難過,也還得過日子,俗語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父皇一時生氣,總不會氣您一輩子,只要您熬過這陣兒,拿出個樣子誠心悔過,父皇早晚會原諒您的。”
“早晚?早是多早,晚是多晚?”嘉嫔定定的看着她,忽然吃吃笑道,“你真是他的好女兒,永遠都是向着他的,都這會兒了,還拿這些話來诓我。”
妙瑛不以為忤,又勸道,“母親一貫得父皇寵,又是宮裏年輕位高的嫔禦,如今因些小事傷及了人命,雖說父皇有心徇私,終究也怕言官拿法度說事,到時候反倒被動了,所以才忙不疊的罰了母親,依我看,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堵上那些人的嘴。父皇年歲大了,這些年愈發的要施仁政,他此時不拿母親做筏子,反倒會落了臣工們口實。”
嘉嫔從鼻子裏笑了一聲,道,“總歸合該倒黴的那個人是我。我就不服,我那般求他,他竟連面都不肯見我一下,他是拿對付外頭臣子們的辦法對付我!我也算是知道什麽叫郎心似鐵,可憐我在這宮裏熬了這麽多年,如今還不如一個奴才。”她越說越傷心,想起那些她知道,卻又不能叫妙瑛知道的實情,更是氣悶不平,竟是幽幽的哭了起來。
妙瑛聽着她不思己過,兀自輕賤旁人性命,本已有氣,忽然見她哭了,亦只得拿着帕子替她抹淚,“母親別難過了,事已至此,還是想想如何挽回父皇的心才是正經。我雖搬出去一陣,總還是要每日來給母親請安,這陣子,母親也安靜待在宮裏做出個反省的樣子,我在父皇面前自會多替母親說話,到時候必會讓母親有機會複位的。”
嘉嫔哭了一陣也累了,好容易聽她說了句助自己的話,含淚點頭道,“我也沒臉出這個門了,不躲在屋裏還能去哪兒,你記得常來陪我說說話就是了。你也去罷,我這會子想自己待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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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瑛澀然笑笑,又看着嘉嫔用了一碗酥酪并幾塊點心,才放心些,告退出來。
回到偏殿,她自覺心力憔悴,也不想說話,吩咐了謝又陵道,“今兒天晚了,明日我再過飛鶴樓去,你們把東西收拾齊備,別落下我常看的書。”她說完,索性關了寝殿的門,也不令人伺候,自己坐在床邊一陣出神。
文櫻在書房一壁整理着文房之物,一壁和謝又陵感慨道,“咱們公主雖說年紀不大,那份沉着鎮定卻是世人不及的,難為她還要去開解娘娘,自己心裏還不知道多難呢。你說皇上這會下旨晉升公主,是什麽意思,也不怕惹娘娘不痛快,更生了母女間的嫌隙。”
謝又陵淡淡道,“這才是皇上護着公主的心意,宮裏最不缺閑看熱鬧,落井下石的人,娘娘降了位,怕是已有不少人忖度着皇上的意思,要看低了公主,老爺子就是要用這一道旨意斷了他們的壞心。至于母女間的事,娘娘眼下也顧不得思慮公主,想來也無大礙。”
文櫻想了想道,“那倒也是,娘娘這會子自有更心煩的事。可惜了,公主這麽聰慧寬仁,怎麽就攤上這麽一個媽……”她急忙捂了嘴,想到自己就這般沒遮攔的說了這話,一陣後怕,回過神時,看見謝又陵仍舊一副淡淡的樣子,仿佛并沒留心她的話似的,才略微安心,輕輕吐了幾口氣。
過了一陣,她捺不住問道,“又陵,你猜皇上多久才會複咱們娘娘的位份?”
謝又陵正翻着妙瑛近日常看的春秋繁露,蹙眉道,“怎麽,你覺得皇上應該很快原諒娘娘?”
文櫻不明白他的意思,奇道,“難道你不想這事趕快過去?到底事關翊坤宮,若是娘娘不好,咱們将來也都難好的起來。”
謝又陵冷冷一笑道,“是麽?好又怎樣,歹又怎樣?一條人命,也不過才降成了嫔位,還不是一樣做着一宮主位,聽着別人喚她娘娘。”
文櫻倒吸了一口氣,咽下了嘴邊的一聲驚呼,半晌讪讪笑道,“這話也就你敢說了,咱們公主眼下離不開你,若不如此,還不叫娘娘拿住也打你一頓呢。”
臨近中午,鹹安宮散了學,楊慕在桌前整理着書籍筆墨,傅還山緩步踱到他面前,挑眉笑道,“都尉真是好城府,自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氣度,只不知,這份沉着是真的冷靜,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楊慕自上次事後,鮮少和傅還山有交集,此時聽他話裏有話,便一笑道,“不知傅七爺指的是什麽,楊慕倒要請教。”
“怎麽,你竟不知?”傅還山先是一怔,随即哈哈笑道,“原來你父親還沒告訴你,也罷,說出來讓你也樂樂,前日宮裏出了樁大事,六公主,啊,如今該叫她衡陽公主,她母親嘉妃杖死了一個內侍,皇上盛怒之下,把她貶至嫔位,連公主都不許她再教導,衡陽公主現跟着麗妃娘娘住着,母女隔着不近的距離,唉,真是連天倫都享受不到了。”
楊慕聽到杖死內侍,心裏着實一驚,他想到那日父親的戒尺,只是十六記而已,便已讓他覺得痛楚難當,那樣慘酷的刑罰簡直讓他無法想象,旋即又想到妙瑛的處境,擔心道,“那公主豈不是很傷心難過,她可有被驚吓到?”
傅還山見他動容,得意道,“這我可就不清楚了,你合該去問問楊大人,他每日留在養心殿陪皇上,不過了晌午再不出來的,什麽事能瞞過他?”他話鋒一轉,同情的看着楊慕道,“你竟還有心情關心公主,我要是你,就操心一下自己,日後怎麽面對這麽暴烈的岳母大人才是。”言罷,他冷冷一笑,甩袖而去。
楊慕委實沒想過這些,沉吟半晌,仍是有些擔心妙瑛,見人走的差不多了,也收拾好東西,出了鹹安宮,卻見萬安站在門口,對他欠身道,“二爺,二老爺從廣西回來了,正在咱們家和老爺說話,大爺也一并過來了,太太叫我來接您,快些家去。”
楊慕忙上了車,一路不停的回到家中,一進花廳,果然見楊淇和楊崇坐在下首處和父親說話,他趕上前先對父親行了禮,又對着楊淇躬身道,“侄兒給二叔請安。”
楊淇尚有風塵之色,一雙清俊的鳳目卻是炯炯有神,一把扶起楊慕,笑道,“慕哥兒又長高了,看着更有幾分玉樹臨風之态,二叔還沒恭喜你,你已是衡陽公主驸馬都尉了。”
楊慕颌首微笑,只聽楊潛道,“他小孩子家家的,懵懵懂懂,知道些什麽,總歸是天恩浩蕩,垂憐咱們楊家。”說着,又招呼楊淇飲茶,吩咐侍女在花廳擺飯。
一時又說了會閑話,楊淇講了些廣西平叛的事,那楊崇卻早已不耐煩聽這些,他一見了楊慕便已心飛到內院,只想和堂弟自去玩耍,當着父親的面不敢言語,便一個勁使眼色示意楊慕開口。
楊潛早看出這兩個少年郎的心思,肅了一肅對楊慕道,“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先去見過太太,難不成還想在這裏蹭一頓飯?你退下罷,帶了你大哥一塊過去。”
楊慕忙站起來應了,才要退出去,楊潛又道,“你們在後頭又想做哪些伶人勾當?只當我看不見,就撒了歡了,你近日仔細些,我抽了空出來,要好好問問你的功課。”
楊慕欠身道,“兒子不敢耽誤課業,自去和大哥讨教,恭請老爺随時查問。”
楊潛這才揮揮手,放他們去了。出了花廳,楊崇松了一口氣道,“大伯做什麽整日板着個臉,你這兒子已經夠乖順懂事的了,從來不給他找半點麻煩,學問功夫也都好,偏還對你這麽嚴,也虧的是你,差些的還不知得挨大伯多少打呢。”
楊慕微微一笑,道,“老爺總歸有他的期盼,許是我一直沒做到罷。還說我,難道你不怕二叔?還有二嬸,前些日子我恍惚聽見,你把二嬸氣着了,是真的麽?”
“當然真,我以為這事早傳遍兩府了呢,”楊崇大喇喇的笑道,“太太打了我一頓,你不知道?那棒瘡藥還是管你舅舅家要的,其實倒也無礙,太太力氣小,到底也舍不得真打,也就跟撓癢癢似的,只不過我裝得像,唬得太太以為我疼的要命。”
楊慕不禁莞爾道,“怎麽裝?你也教教我。”他說到這,不免又想起那頓戒尺,好奇道,“難不成你挨打時,還能叫出來?”
楊崇撇嘴輕笑道,“那是自然,不叫出來,那疼就散不出,自己捱着多受罪,我再不幹那樣的蠢事,再者說,你不叫,怎麽讓打你的人心疼嘛。”他一瞥楊慕,挪揄道,“不過我猜得出,若是你挨打,一定一聲都不肯叫的,聽說從前倪雲林被張士信拿去痛打,挨打時忍痛不吭聲,事後人家問他那般痛楚為何不出一聲,他答曰,一出聲便俗了。我看這典套在你身上也合用,你這麽個人,再抹不開面子說半句求饒的話,只不過倪雲林是清高狷介,你是雅致守禮,說到底都是被詩書禮儀規矩束縛住了。”
楊慕不禁啞然失笑,轉過話鋒道,“大哥也略微安生些罷,二叔也回來了,可就不比二嬸寬泛好說話。何況,你年輕還輕,何苦為那些……一則傳出去不好聽,二則對身子也不好。”
這幾句話已是說得楊慕面色微微泛紅,他其實也不大懂這些,只是不希望楊崇對南風之事太過認真。
楊崇卻不以為然,爽然笑道,“不怕,你不知道,那些人當中自有造化鐘毓靈秀之輩,又不乏有情有義者,我為了他們,別說挨一頓打,就是死了也值得。這其中的妙處,多早晚你娶了那公主殿下,也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