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充耳琇瑩

到了四月間京城楊花飛舞,恍若霰雪,妙瑛這幾日正犯了桃花癬,兩腮紅腫疼癢,時不時就想伸手去撓,張嬷嬷于是吓唬她道,“可得忍住了,千萬不敢抓,這要是破了皮兒,以後要留一輩子的疤。”

妙瑛亦只得忍着,連飲食都一應改做了清淡口味,因懶得出門,便索性連課也一并停了幾日,她怔怔的看着謝又陵換好了外出的衣衫,在她面前一站,欠身道,“那麽臣便奉娘娘旨,去楊府送東西,順道拜谒楊夫人和都尉,公主還有什麽話囑咐臣麽?”

妙瑛側頭端詳了他一陣,笑道,“不是奉旨去拜會麽,怎麽倒穿了私服?不過這白衫确是襯你,更顯得倜傥,往日裏我竟沒發覺,又陵也是個濁世佳公子呢。”她笑過一陣,凝思道,“我也沒什麽話,總歸帶個好罷,過段日子父皇要在南海子圍獵,屆時也就見了。你課別忘了,把那畫給他帶上。”

謝又陵從袖中取出一個卷軸,笑道,“公主放心,您特意向皇上要的倪瓒六君子圖,臣一定親手轉奉給都尉。”

妙瑛點了點頭,狡黠一笑道,“我不是擔心你忘了,是怕你太過愛那真跡,自己私心留下,只拿了你臨的贗品去,不過你的畫幾可亂真,一般人也真看不出來。”

謝又陵朗然笑道,“那公主就太小瞧都尉了,想來他一定不是那個一般人。臣可不敢,何況這畫留在都尉處,日後臣也一樣能看得到。”

謝又陵辭了公主,從西華門打馬而出,行至西苑附近,楊府正門處,只見那門前兩尊石獅子威嚴莊肅,一旁圍坐了三五個小厮。他上前遞了名帖,道了來意,不一會兒功夫,一個中年華服男子出來迎他道,“仆是楊府管事萬安,夫人得悉中貴人到訪,已在花廳烹茶以待,中貴人裏面請。”

謝又陵含笑謝過,跟随萬安一路來至花廳,見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婦人在上首端坐,容貌清麗,自有一股溫柔娴雅之态,知道這便是楊慕的母親,直隸巡撫曹廉的獨女曹拂。

兩廂見禮過後,謝又陵含笑道,“又陵此番前來,除了奉娘娘旨帶了些賞賜之物,還有一則娘娘特意囑咐的事。從上年起,府上接了內務府的撥款,營造公主邸,娘娘因記挂此事,又不便親自前來,所以特地叫我來看看建造的進度。夫人別見怪,許是娘娘心裏藏着個說不出口的私念,只盼着公主府修建的慢一些,一日沒建成,便可多留公主在身邊一日了。”

曹拂素知嘉妃與妙瑛關系并不親厚,舉凡宮中節慶宴會,妙瑛必是和麗妃坐在一處,她自然不信嘉妃會那般舍不得妙瑛,只怕打發謝又陵來瞧公主府建的夠不夠氣派恢弘是真,然而謝又陵說話卻是滴水不漏,透着伶俐聰敏,讓人心裏舒服,她微微一笑道,“這原是應該的,倒讓娘娘操心了。一會兒讓慕兒陪着中貴人去看看罷,這幾日趕上春闱,官學裏停了課,他正巧在家閑着無事,也該出去逛逛。”

謝又陵颌首答應着,又閑話了一陣,他才起身道,“請夫人恕罪,又陵該去給都尉問個安,煩請您着人通傳一聲,帶又陵前去拜谒。”

曹拂忙遣了林芝陪他一道前去涵虛閣,兩人穿花園、曲廊至府中西側一處庭院,但見院中一樹海棠開得妖嬈蔥茏,中有亭亭修竹點綴其間,一彎曲水從花園引入此處,春波碧草,綠蔭成行,都在那亭亭春日裏盛放着溫柔绮麗的風光。

謝又陵正覺得自己被那燦若流霞的春/色裹挾,心中暗嘆楊慕的居所這般富有情致,一晃神間,卻見他心中所想之人,正端然立于門前,眉目間缱绻着舒朗的笑意,安然的溫情,拱手向自己致意。那一瞬目間,謝又陵便有些恍惚,仿佛那人已等在這裏許久,等了經年累月,只為等到他前來,只為對他如此這般脈脈一笑。

楊慕這年十四歲,身形已然長成,神情間的成熟持重之氣漸濃,他一襲家常的碧色直衫,腰間系了一根淺綠色的絲縧,愈發顯得清朗飄逸,溫雅高華。

謝又陵拱手回禮道,“自上元節宮宴一別,已有數月未見都尉了,”他一壁随着楊慕進了屋,一壁淺笑道,“誠義近來可好?”

楊慕含笑道,“好,學裏放了假,我更是得了閑,如何不好。公主……”他頓了一下,從容擡首道,“妙瑛好麽?”

Advertisement

謝又陵微笑颌首道,“公主特意讓我問你好,可惜她近日有些微恙,也出不得門,只好等下個月,皇上在南海子圍獵時,再見誠義了。”

“微恙?”楊慕蹙眉,語氣裏已有一絲着緊,“可是染了風寒?”

謝又陵擺手笑道,“沒有那麽嚴重,只是姑娘家常犯的病症,過些日子便好了。”他說着,開始環顧四下,打量起楊慕的書齋,見那香爐中一方香篆已燃盡,猶剩寸寸香灰,細細辨去可以聞到清淡的幽檀氣息。

他有些好奇道,“你用檀香?我以為那是常年禮佛的人才喜歡用的。宮裏頭的娘娘們閑來無事最好燃這個。”

楊慕淡笑道,“我剛才忽然想臨一副吳道子的維摩經變圖,便點了這個來,後來發覺筆力差得尚遠,也只好作罷了。”

謝又陵随意望去,見他書案上玉石鎮紙下确是壓着一副畫了一小部分的維摩經變圖,旁邊卻還擱着一本黃公望的寫山水決。他自袖中取出那副畫,展開來鋪陳在案上,道,“這是公主專門向皇上求來的,為的是誠義喜歡倪瓒的畫,這幅六君子圖上也有黃公望的題跋:遠望雲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陁。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可惜黃公望自己在那寫山水訣裏說:松樹喻君子,雜樹喻小人。真是疏為可笑,幸而倪瓒并沒理會這說法,不然如何能畫出這松、柏、樟、楠、槐、榆并列的六君子圖。”

楊慕聽了一笑,點頭道,“又陵這番評議好,看來覺得黃公望有些迂的不止我一個。”他的目光轉向那副六君子圖,畫面上繪有遠山遙岑,平闊靜湖,疏疏淡淡六株古木,卻是錯落有致,意境蕭朗,他極愛那畫裏的韻致,自然認真的看了許久。

謝又陵含笑不語的在一旁注視着他,半晌輕聲道,“誠義若喜歡,公主可以再去尋些武英殿中藏品。”

楊慕聞言,輕輕一笑道,“我卻當不得這樣的盛情,翰墨丹青,古籍善本,皆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有緣相見我已是心滿意足,并不敢存了占取之心。”

謝又陵一怔,旋即已有些明白他的心思,倒覺得自己适才那番話亵渎了他,便低下頭去一時未再言語。

楊慕不以為意道,“聽母親說,又陵想去看看公主府建的進度,此刻我陪你前去如何?”

謝又陵想了想,從容笑道,“其實也未見得真去看,娘娘不過要問公主府夠不夠富貴奢華,這還能錯得了?憑皇上疼公主的心意,不必看也猜得出。”他挑眉一笑,又道,“當此仲春時節,又是這般好的天氣,合該游春去才是,我聽說會試過後,舉子們都去了高粱橋踏青賞景,我是很想見識一下,不知誠義有沒有興致陪我一道?”

楊慕被他說的心裏一動,也确鑿想去看看那些新科舉子的風采,當即點頭道好,又叫了人去回太太,只說自己陪謝又陵出門一趟,少頃便回來,曹拂自然應允。楊慕又讓人備了馬,心念略動,想到早前謝又陵提過想學射箭,便又備了弓箭懸于馬鞍處,之後和謝又陵并肩策馬向高粱橋行去。

高粱河的水源自西山,一路蜿蜿蜒蜒流淌而下,靜靜潤澤着京城的阡陌土地和百姓人家。他們到時,沿河兩岸已擠滿了踏青的游人,熙熙攘攘,喧嚣熱鬧,幾乎連一隅坐處都難尋覓。

謝又陵不禁嘆道,“原本是來看青山碧水,這會兒到成了看人了,京城雖大,想尋個清淨卻是不易。”

楊慕朗然笑道,“那便融入其中罷,感受一番紅塵中的妙處。”他擡手指着不遠處一群身着文士青衫的年輕人,由衷贊道,“他們想必是今次春闱的舉子,看上去年紀都不大,國朝人才輩出,年富力強者甚廣,真是讓人欣喜。”

謝又陵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一衆青年圍氈席而坐,正在把酒言歡,其中一人執筆在紙上寫着什麽,想是舉子們在此賦詩作對以自娛,兩旁卻又密密匝匝站着些看熱鬧的人,內中不乏有衣香粉鬓,濃妝豔抹的女子,那些年輕女孩打扮的俏麗風流,舉止活潑随意,渾不似他們素日常見的閨秀仕女,二人正自好奇,先是對視了一眼,随後聽見人群中有人高聲道,“今日蕭解元怕是要奪了這蘭亭雅集的桂冠了,玉姐兒還快不敬解元一杯。”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一個梳着牡丹髻,身着豔粉輕衫的妙齡少女被人推搡着擁到了舉子們面前,她粉面半含嬌嗔,半含春/色,擎起一杯酒,走到一個俊美舉子面前,玉手輕輕送出,将那酒遞了出去。那舉子從容一笑,接過杯子一仰而盡,随後亦含笑望着那少女,神态從容,落落大方,顯見出對那少女也十分中意。

楊慕和謝又陵此刻已猜出,這群少女原是京城教坊司治下的官妓,他們平生第一次看到有女子可以這般大膽熱辣,于人前風情無限的展示着自己的青春和美麗,還有那滿腔的情誼,不禁都有些震撼,情不自禁的再度對視,他們已從彼此眼中看出了一抹驚豔和歆羨。

此時碧空如洗,豔陽如熾,遠處的西山層巒起伏,秀美壯闊,正是花動一山春/色的好時節,近處那一頃麗水泛着金波,綠柳溫柔的拂過它的堤岸,所謂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亦當如是。

楊慕看着那蕭姓舉子取出了一支竹笛,橫笛唇邊,一串帶着幽怨離緒的樂音緩緩流淌而出,他吹奏的正是古曲梅花引。

一曲罷了,衆人轟然叫好,那舉子淡淡一笑,卻難掩面有得色。謝又陵倚在一棵槐樹下,靜默了一會,搖頭道,“梅為花中至清至烈者,他适才吹奏的卻全無一絲清冽之氣,婉轉頹靡,化作一腔幽憤,十足懷才不遇的樣子,想是考試結果未出,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卻忘記音律最是能洩露演奏者的心思,他于不知不覺中将這曲子吹低了格調,真是可惜,好在并無人在意。”

楊慕不禁笑道,“他心有挂礙,也是情有可原,再說并非無人在意,又陵不是聽得一清二楚,你這樣通識明辨,也可以算做那舉子的一曲知音了。”他一頓,誠摯道,“我見又陵的馬鞍上系了個袋子,看形狀我猜是一把琵琶,且還是南音琵琶。又陵既然帶着,可否賞光彈奏,給我一個聆聽佳音的機會。”

謝又陵心中一松,這話他已是等了半日,如何會拒絕呢?他望着楊慕清澈如水的眼睛,終于輕輕的笑了出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