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吹夢到西洲
謝又陵從錦套中取出一把四弦琵琶,依舊回了那槐樹下,席地而坐,楊慕也撩開衣擺在他身側坐了,見他橫抱琵琶,修長如玉的手指在琴弦上一輪,一串清泠的樂音随即響起。
謝又陵按住琴弦,唇角輕挑,沖楊慕徐徐一笑,手下卻不停,只一挑一拂,一段纏綿凄婉的旋律便已彈奏而出。那曲調清幽,有如月華如練靜靜灑下,又好似少女在耳畔婉轉一嘆,令聞者不禁生出唏噓憐惜之意。
謝又陵的琴音引來了衆人的矚目,那一群自诩風華正盛的舉子們忽聞這大異于尋常琵琶曲的樂聲,心頭都微微震蕩,再看謝又陵白衣勝雪,容色清雅,眉梢眼角盡是翩然風流,又都不禁道了聲妙,衆人心中不由開始揣度起,這樣的人才是出自哪家名門。
衆人正聽得入港,卻見謝又陵五指一按,琴音戛然而止,他低眉淺淺一笑道,“這便是南音琵琶的調子,總不外乎委婉敘情,離別哀傷,剛才那一支叫做思情人。許久不彈了,讓誠義見笑。”
楊慕搖頭道,“這曲調純樸優雅,宛若一人在對面低回淺唱,令人心醉神馳,又陵彈得好,為何卻不繼續?”
謝又陵定定的看着楊慕,悠悠道,“這曲子原是有詞的,用南音唱出來,便是,思情人,伊今一去,君今一曲,伊都不肯返圓,空誤阮……”他忽然明快的笑起來,“如此好春光,不該傷情傷緒,誠義說過要教我箭術的,今日定要兌現才行。”
楊慕笑着點頭,正待起身,卻見适才那蕭姓舉子行至面前,拱手道,“聞二位雅樂,心曠神怡,特來拜谒,在下昆山蕭軒,請教二位公子名諱,可是本屆共赴春闱的同年?”
楊慕站起還禮道,“在下楊慕,與這位彈琴的謝兄俱是京城人氏,說來慚愧,我二人疏無才學,不敢下場應試。今日偶然來到此處,目睹衆士子雅集,蕭公子卓然風采,實是我等有幸了。”
蕭軒聞言,略有遲疑,面露一絲悵然,半晌喃喃低語道,“如此,倒是可惜了。”
楊慕知他是惋惜謝又陵和自己不曾應試,心中一動,問道,“蕭公子從江南而來,楊某請教,維揚書院等幾處江南講學聖地,如今是否依舊盛況如昔,蓬勃興旺?”
蕭軒微微一怔,不曾想這樣一個京都少年竟也知曉千裏之外的維揚書院,不禁暗暗打量起楊慕,見他通身風度不凡,猜測他必是勳貴子弟,當下颌首微笑道,“江南名師荟萃,講學之風昌盛,在下聽聞,雖曾有宵小之輩妄圖取締書院,阻撓清議,但終被朝野上下反對之聲湮滅,成不了氣候,這正是國朝政清人和之兆。楊公子不必憂慮。”
楊慕聽他言辭鋒芒,意态高傲,而他口中的宵小之輩正是指自己的父親,心不禁微微一沉,但到底欣慰于那講學之風得以保存延續,想到曾經挨的那頓打,竟也是值得的了,他和悅一笑道,“那便好,多謝蕭公子釋疑。”
謝又陵靜聽他二人對話,一直未曾起身,此時撥弄琴弦,輕嗤一聲道,“蕭公子慎言,京城卧虎藏龍之地,權貴耳目遍及各處,焉知我們不是你口中所說的宵小之輩,這般逞一時之快,口不擇言,怕是日後禍及己身,那才是真正的可惜可嘆。”
楊慕眉間一跳,他自識得謝又陵起,便一直見他伶俐聰慧的一面,不曾想他也有這樣任性銳利的時候,他下意識的回首去看謝又陵,蹙起的眉頭暗露一絲訝異,卻見謝又陵不緊不慢,奄然一笑,那笑意裏透着幾分慵懶,幾許輕曼。
蕭軒容色一緊,不悅道,“二位想必出身名門,何以這位謝公子卻傲慢至斯,倒拿在下打趣,在下既說得出,便是不懼人言,倘若有人借此攻讦蕭某,那也是小人行徑,蕭某一樣瞧他不起。”
說罷,也不看謝又陵一眼,徑自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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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慕待他走遠,轉身看向謝又陵道,“你何必奚落他,這人雖有幾分狂傲,但也不失坦誠。”他一頓,低了聲音道,“何況他有他的立場,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謝又陵緩緩起身,整了整衣衫,卻是狡慧一笑道,“我只是想快些打發他走,不然他請教來請教去,啰嗦一大堆,你何時才能和我尋個安靜地方練那箭術去?”
楊慕笑道,“原來你着緊這個,我答應你,今日一定教會你就是了。”
兩人相對而笑,随即牽馬離開了這人聲鼎沸之所,他們遠離河岸,向西山方向走去,漸漸路邊人煙變得稀少,一道窄窄的小溪橫在前方,溪水倒也清澈,幾棵煙柳沿溪而栽,拖着柔媚的柳絲自顧自的挑弄着潺潺流水。
和剛才那一片熙攘的景象相比,這一彎淺溪清靜的有些不真實,好像驟然間,天地間就只剩下他二人,謝又陵拴好馬,回身道,“這裏就好,剛巧又有柳樹,誠義那射柳的技藝可以傳授與我了。”
楊慕取出弓、弩,搭上一支簇箭,略瞄了瞄,笑道,“沒什麽難的,你這麽聰明一定一學就會。”說着,他将弓箭遞給謝又陵,道,“你試着瞄準一個枝葉,弓的高度在下颌處,讓眼睛,箭尖和那柳枝在一條直線,勾弦時臂上發力,不要抖動,你且試試看。”
謝又陵早前陪妙瑛上騎射課時,也看過這些技巧,搭個架勢輕而易舉,待他尋好了要射之葉,微微側頭,餘光看見楊慕站在他身後半步,目光含笑。他心裏忽然一緊,那勾弦的右臂便跟着一顫。
楊慕只當他初次射箭,穩不住手臂,當即上前半步,雙臂環繞着他,右手握着他的手,輕輕擡高手中箭矢。
謝又陵先時只覺得背上一暖,之後手臂一熱,待楊慕的手觸到自己的手時,他已微微有些恍惚,他側過頭去,感覺楊慕的臉就在自己唇邊,那清淺的呼吸撩動着他鬓邊的細發,倏然一陣檀香的氣味悠悠轉入他鼻中,他深吸了兩下,第一次覺得這味道那麽恬淡,那麽芬芳,原來卻并不是與佛事有關,而是能讓人更接近某種虔誠的理想,令人心懷感動,無所畏懼而充滿誠意。
慶王李佑堂今日得閑,帶着随侍的幾個人策馬出了城,一路轉到高粱橋,他為人好熱鬧,見此處又是舉子又是歌姬,便吩咐了随從停馬,挑了一處幹淨敞亮的地方搭了彩棚,又拿出珍藏的梨花白,對着那芳草依依,青山綠柳自酌起來。
他自得其樂的看着那群舉子,看他們仿了古人雅集做些歪詩,看着那妩媚多情的伎者扭動着纖細的腰肢,蓮步輕移,采下最嬌豔的花,簪在自己如雲的發髻邊,也簪在她心儀的年輕文人的幞頭上。
佑堂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旁觀者,好整以暇的看着這春日裏的盛筵,可惜礙着身份他也不便去和他們交往,且那些人中并沒有他看得上眼者,正當他漸生無趣之感,忽然聽到一陣凄清婉娈的琵琶聲,和宮中教坊司裏的纏綿意趣又自不同,像是有道不盡的情愫,又像是隐忍着不肯細述,那樣糾結,不禁令他循聲望去,映入視線的先是楊慕的面容,他微微發怔,想不到在此處碰到了這個人,再一轉顧,他終于看到了坐在槐樹下的白衣少年。
初看是一身的清冷,佑堂是懂得欣賞美人的,他過眼的美人自然也不計其數,等閑之人早已惑他不得,他細細看去,見那白衣少年眉眼雖清秀,但也并非美到極處,論起姿色,尚比他身旁的楊慕差得遠,可再一細看,那眉梢眼角的風華竟是于無聲處暗暗綻放,再配上那南音琵琶,竟是每一次擡手,每一道輪指,每一記撥弄間都透着風流。佑堂的心猛地一跳,他覺得那風流随着少年勾起的嘴角,輕挑的眉尖,流觞的眼波一點點的滑進了自己的身體裏。
“那人是誰?去打聽打聽。”佑堂指着白衣少年,對身邊的內侍吩咐道。
內侍望過去,不禁一愣,随即笑道,“爺不認識他?這人是咱們宮裏的,六公主身邊的祗應人,叫謝又陵。”
佑堂一口酒險些沒嗆出來,“小瑛身邊的?他是個內臣?”
內侍尴尬的笑笑,應道,“是,咱們六公主最離不開他,差不多的事都是由他打點的。爺是覺得他模樣還不錯?”
佑堂橫了一眼內侍,哼了一聲道,“這模樣的,爺還少見麽?不過你看看人家,這一手琵琶彈的,白樂天說大珠小珠落玉盤,那才什麽境界啊,人家這是微雨打殘荷,一片蕭索,聽得就是個情。”他一瞥內侍茫然詫異的臉,皺眉道,“你說人家小瑛身邊的人是那樣的,本王爺我身邊怎麽就都是你們這樣的?真急死人了。哎,這姓謝的怎麽和楊慕來這兒私會,不是楊慕也看上他了罷?”
那內侍聽到這個也字,直是想笑,卻又不敢太過明顯,只得抿嘴了一陣,才回道,“這個臣就不知道了,但謝又陵是公主近身服侍的人,和都尉走得近也屬正常。”
佑堂點點頭,琢磨了一陣又覺得不對,“那可不成,也屬正常?我說是近水樓臺。這楊慕已是我們家女婿了,要是他有南風之好,那小瑛可如何是好啊,不成,這要是坐實了,我得找父皇,讓他治楊慕的罪。”
內侍哭笑不得,喏喏應着,半晌才想出詞提醒道,“爺,咱們的規矩是,驸馬要是背着公主殿下在外面和女人有事,那可以治罪,可沒規定不能和男人……當然也包括內臣……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畢竟和男的,阿不,和內臣,也不能養下子嗣不是。”
佑堂愣了一愣,想了會子,自嘲的笑道,“是這麽回事,誰讓我們家在這上頭,打根上就不正……老爺子自己還沒斷了這想頭呢,多早晚要是十五哥坐了那位置,只怕宗室裏這毛病還能收斂點。不過真要那樣,也忒無趣了些。”
內侍讪讪陪笑,這話他卻無論如何不敢再接下去,只得轉身拿起酒壺又向佑堂的杯中添了些酒。
佑堂眯着一雙俊俏的眼睛,不錯眼珠的盯着謝又陵,他越看越覺得這人與衆不同,既不是楊潛那般精致俊美,也不是楊慕那種溫潤清逸,更不是眼下當紅的小倌們的細膩妖媚,他的風流是刻進骨血裏的,帶着一抹清愁,三分淩厲,十足的傲然,不是睥睨一切的高傲,而是孤絕清朗的傲岸,令人一見難忘,刻骨銘心。
作者有話要說: 這CP被我歪樓成這樣,也是無語,MARK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