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悠悠我心
驀地裏一陣清風拂過,山間成蔭的綠浪便随着風勢輕擺搖曳,妙瑛端坐在馬背上,頭頂是一叢濃翠,陽光透過枝蔓淡淡的暈在她臉上,映得她的面容熠熠生姿,有些像菩薩身邊镂金鍍彩的龍女像,卻更為生動,更為明豔。
楊慕有些怔忡的望着她,忽然記起當日讀詩經,看到那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時,他只是不懂,也想象不出,皆因他的生活裏從未出現過那樣的美人,母親的端莊秀雅,侍女的溫婉娴靜,都不曾讓他領略詩三百中描繪的渾然天成的妩媚風流,所謂自然無邪,說得便是眼前這樣的風致和容顏罷。
妙瑛見他盯着自己發愣,面上不由微微一紅,輕笑道,“這兒沒什麽可獵的了,咱們往裏頭去,興許還能碰見獐子或是鹿,我正想晚上烤鹿肉來吃呢。”
于是一行人便策馬向密林深處行去,忽然見林中竄出一群野兔,像是受了什麽驅趕似的,驚吓的四散奔逃,妙瑛不疑有他,當即連發數箭,野兔在她的箭矢之下紛紛倒地斃命,妙英開懷笑道,“果然密林深處有寶藏,今兒除非十七哥打着一頭豹子或是猛虎,否則輪數量他可是趕不上我了。”
侍衛們忙趕上去拾撿獵物,忽地一陣妖風自林中席卷而來,衆人先是聞到一股腥氣,繼而便聽到一陣類似虎嘯一般的低吼,一個侍衛醒過神,叫了一聲,“不好,該是有猛獸,保護公主和都尉。”
說時遲那時快,那低吼聲驟然變成了一聲咆哮,只見一頭花斑豹猛地斜刺裏躍出,一個兔起雀落的功夫,那豹子已張開獠牙向妙瑛撲來。
妙瑛卻也不懼怕,鎮定的迅速抽出羽箭,可她未曾想到,自己雖不畏這豹子,坐下的駿馬卻是從未見過這等猛獸的聲勢,早已驚得一陣亂顫,待那豹眼圓睜直沖過來,妙瑛的烏孫天馬卻是長嘶一聲,前蹄騰空而起,幾個旋磨之後,硬生生将妙瑛甩脫在地。
這不過是電光火石間的事,衆人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見那馬兒撒開四蹄向反方向狂奔而去,那豹子卻是對馬沒有興趣,反倒直撲妙瑛,前掌一揮,眼看着就要拍在妙瑛身上。
此時已經來不及搭箭,楊慕随手抽出腰間随身帶着的流光劍,不及細想,揮劍用力刺向豹子的右眼。他一擊即中,豹子右目下頓時淌出汩汩鮮血,那豹子吃痛,不由得連連後退了數步。
楊慕趁此時機,連忙将妙瑛扶起,伸臂攬住她快速向後退去,不成想,那豹子失了一目,忍過了疼痛,卻是咬牙切齒的狠命低低嘶吼,那聲音從喉嚨裏發出,帶着它滿腔的憤恨,化作一道帶着血氣的腥風,再度向妙瑛襲來。
楊慕聽着身後的風聲,猛地轉過身,劍尖直指豹子的眉心,那花斑豹似早有防備,又似怒極生智,竟在楊慕轉身時向後一躍,随即揮舞前掌重重拍下,生生将楊慕手中的長劍打落在地,然後再無顧忌,嘶吼着向他二人撲來。
楊慕聞到豹子獠牙上散發的濃重血腥之氣,胃裏一陣翻滾,然而更令他驚懼的是,此時自己已是手無寸鐵,而那畜生轉瞬即将欺上身來,此時他的手心一片濡濕,卻感覺到一個更為冰涼的指尖在握緊了自己的手腕,他驟然想起身後的妙瑛,只聽耳畔響起一聲驚呼,那淌着新鮮的猙獰頭顱已在眼前,他顧不上想任何有關于生死之間的微言大義和古老感慨,腦海中接近一片空白,卻本能的轉過身,将妙瑛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替她阻擋着将至的襲擊。
他知道自己還是怕的,因為戰栗令他幾乎無法控制身體,只好任由它抖動不已,他甚至不知是他在護着妙瑛,還是因着這樣一記擁抱,才可以給他最後的一點勇氣,面對身後那看不見的兇險。
他看到妙瑛驚懼的眼神,星眸慘傷,似乎還閃着點點淚光,他心中狠狠一酸,也許今生見過的最後一道美好風景,将是她為自己落下的,那一滴帶着溫度的淚滴。
楊慕合上雙眼,等待着身後撕裂般的劇痛,卻只聽見耳畔嗖嗖幾道箭風,攪亂了低沉兇猛的吼聲,豹子中了箭矢,發出一串痛苦的哀嚎,那身後的腥風便也漸漸褪去,直到他聽到豹子轟然倒地的聲音,才驚覺大約危險已過。他睜開眼,見到面前是彎弓立馬,趕上前來的謝又陵。四目相交,他看到謝又陵眼中的驚怖焦急尚未散去。
謝又陵翻身下馬,雙腳甫一着地已微微有些踉跄,他穩住心神,盡量從容的快步行至楊慕和妙瑛面前,然而穩得住的只是步伐,心依然跳得驚魂未定,他有些貪婪的借着這樣的機會盯着楊慕看,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表達出那不能言說的關切,那幾乎快要沖破他胸膛的隐秘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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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們一擁而上,将妙瑛和楊慕團團護住,餘下的人忙着去處理那豹子的屍身。妙瑛定了定神,發覺自己的手臂還環繞着楊慕的身子,急忙撤回雙手,一低頭間已看到袖口沾了點點血跡,不禁驚道,“你受傷了?”
那聲音裏盡是顫抖,楊慕迅速摸了一下身後,确有點點污血,卻沒有任何痛楚,急忙溫言道,“是那豹子的血濺在了衣服上,你放心,我沒事。”
妙瑛仍是不放心,轉過身去探看,果然未見到傷口才長舒了一口氣,不禁深悔自己的魯莽,“是我不好,剛才不該去射那豹子,險些累你……”她一番死裏逃生,适才繃緊的神經一松,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随之散去,雙腿一軟,已不由自主的向前倒去。
楊慕急忙接住了她,謝又陵也伸出了手臂穩穩的扶住了她的腰身,行獵至此,已是無法繼續下去了,兩人有默契的道,“公主安心,危險已過,請公主回行宮,稍作休息。”
一行人返回行宮,早已有人快馬報了皇帝,皇帝心急之下知道妙瑛無事,先派了随侍的太醫前來,太醫仔仔細細的查看了一番,開了幾服安神的藥,又叮囑了妙瑛好好休息,才告退離去。
楊慕已換去了染血的衣服,坐在外殿看着宮人們忙碌的進出,為妙瑛準備藥材,更換衣衫,過了一會兒,謝又陵從內殿走出,欠身道,“公主有請,都尉随又陵進去罷。”
妙瑛斜斜靠在榻上,見他們進來,揮手屏退了宮人,仍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今兒多虧了你,不然我早就命喪那豹子爪底了。”
楊慕不想她太過自責,安慰道,“這是意外,誰也不曾想那豹子如此悍勇,那馬見了它會怕成那樣。”
妙瑛無奈的搖頭道,“可恨我的馬那麽不濟事,臨陣棄主。只是他平日也跟着我行獵,怎麽會吓成這樣。”
謝又陵一邊煮茶,一邊尋思道,“臣倒覺得,那豹子兇猛的程度,不似南苑豢養的,想是知道當此季節,此處獵物肥美,特地跑來獵食的。”
楊慕點頭道,“那畜生不曉得怕人,被我刺了一劍更為兇悍,也是我不好,不該只刺它眼睛,當一劍斃命才是。”
“當時情形危機,哪裏還有時間考慮那麽多。”妙瑛回想着楊慕奮不顧身的将她護在身後,心口一甜,輕聲道,“多謝你,可是你不怕麽?衆人都驚住了,不敢上前,偏你那麽傻,還往我身前湊。”
楊慕經她一問,才有心力整理适才的思緒,面前的茶盞冒着徐徐熱氣,那一片朦胧的水霧中,他記起看到妙英跌倒時,他心中的急痛,一剎那間他顧不得許多,只知道不能讓她有事,那是源自內心深處的迫切,足以令他忘卻對死亡的恐懼,如今想來,竟也沒有半分遲疑和後悔。
“我離你最近,豈有見你危難而不顧的道理,那成了什麽人了。”他盡量平淡的微笑着,“其實還是虧了又陵那幾箭,若不然,我現在也不能這樣毫發無傷的和你說話了。”
妙瑛本想聽他剖白為何救自己,卻不想他那般雲淡風輕,說得好似天經地義,又好像無論那個倒地的人是誰,他都會沖上去似的,心裏一陣無奈,亦只是順着他的話道,“是啊,又陵的箭怎麽忽然射得那麽好了,往日也不見你練,每次我說要教你,你都一副不甚有興趣的樣子。”
謝又陵微微一笑,道,“臣也是離公主和都尉最近的人,當此情形,只好想都不想的射出那幾箭,大約是因為距離近,又情急,所以力道也重了些,若不如此,臣那點功夫,可是對付不了一頭猛獸。”
妙瑛笑道,“怎麽你們一個個都這麽謙虛,讓父皇怎麽論功行賞?一會父皇必遣人來加獎,我看到時候你們也說,不過是趕巧了,臣只是離得近些而已,別說是公主,就是一只山羊在前面,臣也不忍心讓其落入虎豹之口,舉手之勞何足挂齒,請皇上休要再提,臣對賞賜敬謝不敏。”
楊慕聽得不禁莞爾,謝又陵也輕輕一笑,卻都沒再答話。妙瑛看着這兩個少年溫柔的笑容,忽然感到一陣安寧踏實,倘若光陰能停駐在這一刻,那樣的歲月安穩,恬淡無憂,即便什麽都不說,即便聽不到那些熱切的表白,她心底依然是寧靜的,她忽然明白過來,有些情感,既已行在人前,也就不必再計較是否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