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念此私自愧

暮春時節的南苑草長莺飛,那一頃海子其實如同城內的六海一樣,只是一條水面寬闊的大河而已,不過在缺水的京城倒是難得的一處所在。

行獵這日,浮雲清淺,風埃不作,南海子的水面上泛着淡淡的金色波光,不時有飛鶴、雉雞、鴻雁、野鴨掠過,伴随着清脆悅耳的鳴音,在如同鏡面一般的河水上留下一道久久不會散去的漣漪。

楊慕換了窄袖戎衣,玉色罩甲,腰間束小帶,以紫金冠束發,随着一衆宗親驸馬列隊在人群之中,前方便是皇帝的銮駕。皇帝年事既高,仍舊坐在禦辇之上,含笑看着一衆少年子弟意氣風發,一轉頭間,他已和身畔一個身穿寶藍色獵裝,戴珍珠冠的少年說了幾句話。楊慕定睛望去,見那少年面白如玉,雙目炯炯有神,正是喜做男兒打扮的六公主李妙瑛。

皇帝與她問答兩句,便笑着吩咐了趙旭,不一時有內侍快步跑到楊慕馬前,道,“皇上命都尉随侍禦前,請都尉這就移駕。”

楊慕在周遭人飽含了豔羨的目光中,挺直了身子,目不斜視的驅馬行至禦辇處,随即下馬,伏拜道,“臣楊慕恭請聖安。”

皇帝微微颌首,叫他起來,見他身形修長,氣度愈發沉穩,心中亦是歡喜,此時趙旭捧了禦箭,上前請旨道,“皇上,可以開始了,今兒是您親自來,還是請哪位王爺代為射這一箭?”

皇帝擺手笑道,“如今朕是來看熱鬧的,行獵就交給他們年輕人罷。”他略一停頓,沉吟片刻,又道,“把這個給信王,讓他帶朕射第一箭。”

趙旭領旨,旋即信王李佑延亦領命,拜謝皇帝後,即有侍衛将事先圈起的鴻雁放出籠,轉瞬間那雁群便振翅飛向空中。佑延先時端坐馬上,待那大雁飛至半空中,以為得了自由,開始盤旋翺翔時,才忽然舉起弓箭,連發三箭,只聽空中一陣哀哀雁鳴,三只大雁應聲落地,場中登時響起雷鳴般的喝彩聲。

皇帝含笑看着正值盛年的兒子,點頭笑道,“小瑛,你的箭法還是沒有你十五哥厲害,不然,下次行獵時,父皇就讓你開弓射第一箭。”

妙瑛手執金鞭,燦然笑道,“那我可真是拍馬也追不上哥哥的腳宗了,女兒不要代父皇射第一箭,只希望年年行獵時,都能陪着父皇,看着哥哥們英姿飒爽,也就心滿意足了。”

皇帝笑着拍了拍妙瑛的手,轉頭吩咐趙旭道,“那便開始罷,這麽好的天氣,別讓這些孩子們等得不耐煩了。”趙旭躬身領命,随即向衆人宣布皇帝指令。

皇子驸馬并勳貴中年輕的子弟們早已躍躍欲試,得了皇帝令,當即催動坐騎,成群結隊的向獵場中奔馳而去。

皇帝接過趙旭奉上的茶盞,舉目望向那馬蹄掀起的滾滾煙塵,他的雙眼微微眯起,內中蘊含着淡淡的一層渾濁液體,抿了一口熱茶,他微微一笑道,“朕也該獵上一獵了,去把朕的馬牽來罷。”

趙旭眉頭一緊,躬身輕聲道,“皇上昨兒夜裏才說了不舒服,今天無論如何不可騎馬圍獵,龍體要緊,且等大安了,您要獵多少不行,臣再陪皇上來南苑就是了。”

皇帝半晌不語,良久之後,發出輕輕的一嘆,“是了,朕這一生,獵了太多的獵物,如今是該這些子孫們上陣了。”他轉顧妙瑛,含笑道,“小瑛也去罷,多獵一些,讓父皇開開心,誠義陪着一道,照顧好她,朕等着你們的捷報。”

妙瑛笑着應了,和楊慕雙雙告退,帶着一行随從侍衛策馬向獵場中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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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慕控制着坐騎錯後半步跟在妙瑛身側,見她回眸朗然笑問自己,“你今兒可有想獵之物麽?我想要白狐,送給母妃和麗妃娘娘做夾襖,一會兒若是真讓咱們碰見了,就比比看誰的箭更快,如何?”

楊慕微笑道,“好,公主相邀,臣自當奉陪。”

妙瑛蹙了眉,道,“怎麽說話這麽生分,又是臣,又是公主的,你又鬧什麽故事?”

楊慕微微側首,看了一眼身後跟随的侍衛,輕聲道,“後面這麽多人,總得守些規矩,被人聽去了說我僭越倒沒什麽,只怕還會笑你轄制不住……驸馬。”

妙瑛雖知他說的是實情,仍不屑的仰首道,“我不怕,誰愛說什麽只管說去,你上前來些,總是這樣在我身後半步,我說話還得回着頭,怪累的。”

楊慕無奈的笑笑,依言策馬趕上去,和她并肩騎行,只聽她亦壓低了聲音,笑道,“咱們小聲說就是了,偏不叫他們聽見,反正後頭還有又陵擋着那些人,”她說着,回身沖謝又陵眨眨眼,繼續道,“你剛才答應的那句話是虛晃一槍罷,我不信你真打算射白狐,不是說春夏之交,萬物生長,此時不宜殺生麽?”

楊慕聽她嬉笑着道出自己多年前在西苑射柳時說的話,心頭不覺掠過一絲歡喜,“今日這般場合,是皇上考校宗室騎射,我豈能再如上次一般。這理由不能總是一成不變的用。既然你想要白狐,遇上了,我總會盡力一試。”

說話間,兩人已進入那林中,此時南苑春光正盛,舉目望去一片郁郁蔥蔥,漫山遍野的野草綠樹,将那山點綴的充滿生機,林間偶有清澗飛瀑傾瀉,潺潺流水,更顯得密林幽深。長空中忽然傳來一聲鶴唳,楊慕擡頭望去,見一只白鶴正掠過山峰,向他們飛來,心中微動,餘光卻已看到妙瑛引弓搭箭,瞄準那白鶴頸部,箭随鶴動,但聽嗖的一聲,那白鶴已被射中,發出一陣悠長凄厲的哀鳴,搖搖晃晃的墜在了遠處。當即有侍衛馳到前方,拾取獵物歸來,賀喜道,“公主神技,簇箭正中白鶴脖頸。”

妙瑛笑道,“還是我快些,你已輸了一程。”

楊慕一笑,正欲由衷的贊她一贊,卻聽見身後一隊快馬奔馳而來,轉瞬已至他們身側,正是信王李佑延和慶王李佑堂的人馬。

佑堂四下一掃,先瞥見了人群中的謝又陵,見他穿了一身窄袖公服,臉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意态閑散疏懶,最是撩人心魄,他不敢多看,轉頭盯着侍衛手中的白鶴道,“呦,這是好東西,誰打下來的?這可不是禦馬監他們在南苑養的,分明是野生的,難得難得。”他啧啧感嘆,嘴角輕揚道,“想來是小瑛的傑作罷,楊都尉不殺生,我可是知道的,看來今兒也只能看着小瑛大開殺戒了,你可千萬別破了功啊。”

楊慕和悅一笑道,“王爺說的是,不過南苑是皇家獵場,此處的獵物皆是精心飼養專供行獵所用,所謂各安其命,物盡其用,它們生來的宿命如此,和臨時改了規矩要被獵殺的鹁鴿自是不同,楊慕也沒什麽不忍心的。”

佑堂沒料到他如此說,倒被噎得接不下去話,一時愣在那裏,詫異的看着這個恬淡溫和的少年,錯愕于他悠然從容的反駁。

妙瑛笑道,“十七哥別光耍嘴,當日你和誠義可是旗鼓相當,打成了平手,眼下他和我比試,卻已輸了我一程,你若是想扳回一局,就只好找我較量了,看看今日是你的獵物多,還是我的箭更快,不過你可不許拿十五哥獵的充數。”

佑堂連着被噎了兩道,自是胸中憋悶,待要出言擠兌楊慕幾句,一擡眼正對上了謝又陵含笑的目光,雖則那目光中亦有對他的一絲嘲弄,但好歹是帶着笑意的,他安慰自己道,這也算是謝又陵對他展露的第一個笑顏了,那彎彎的眉眼倒是更添情致,更顯生動,此人真乃尤物是也。

佑延聽他半晌無語,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迷離,也不知神游到哪裏去了,當即朗聲笑道,“小瑛的豪情不讓須眉,十五哥今日就當了見證,看看你們倆最後誰贏了對方,佑堂,這片林子就讓給小瑛罷,咱們去那邊轉轉。”

佑延說完,催馬向南側馳去,佑堂這才回過神來,連叫了兩聲等等我,又扭頭瞥了一眼并未看向自己的謝又陵,這才調轉馬頭跟了過去。

妙瑛待人走遠,才輕聲道,“你別在意,十七哥就是這樣,他是刀子嘴,其實倒也沒有壞心,我時常覺得他還是孩子心性,喜歡一個人或者讨厭一個人,都要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落在話裏。”隔了一會,她幽幽一嘆道,“他這樣的脾性,簡單快意,只問恩仇,也算是李家難得的直爽之人了,若是一輩子做個太平富貴王爺,倒也無礙。”

楊慕看了看她,緩緩道,“無論怎樣,你都會是國朝最尊貴的公主,永葆一世太平安樂,你的人生也該是極致快意潇灑的。”

兩人相對一笑,忽然前方一道白影掠過,妙瑛眼尖,驚呼了一聲,“是白狐。”當即一夾馬腹向白狐方向奔去。

楊慕忙策馬緊随其後,想起答應過妙瑛的事,更是對這只白狐勢在必得,他一面盯緊獵物,一面挽弓舉箭,那白狐似有所感,在密林中一個勁的輾轉奔騰,使勁渾身解數想要避開衆人的圍獵,那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睛滿含了恐懼,在一扭頭間便迎上了楊慕的雙眸。

楊慕的心輕輕一顫,然而想到它接下來的命運,手中的弓箭終究沒有放下,他趁着那白狐乞憐之際,對準它的頭頸處,一咬牙将那羽箭用力射出,那白狐瞬時中箭,向前一撲,幾個翻滾之後便卧在草叢中,再不動彈。

侍衛迅速将白狐提至妙瑛面前,衆人看去,那箭貫穿白狐的頸項,正是一擊斃命,但如此一來,那白狐脖頸處的毛色便已毀壞,不能再将其完整利用。

楊慕歉然道,“對不起,是我箭術不精,只為搶這個功勞,倒害的你只能用它一半的皮毛了。”

妙瑛定定的看着那狐貍純白細膩的毛色,半晌揮手令侍衛退下,一時也未答話,出了半日神,忽然她似想到什麽好笑的事一般,扭過頭低聲笑起來。

楊慕不解其意,見她笑的說不出話,又不好去問,倒有些局促的僵在當下,只覺得一陣陣莫名的尴尬。

妙瑛笑過之後,轉頭凝目于他,挑眉道,“你枉自叫了誠義,名不符實,心中不是那樣想的,為何要道歉,不肯說實話。”

楊慕心頭一跳,看着那慧黠的雙眸,有些無措道,“我……說錯什麽了麽?”

妙瑛揚着下巴,點頭道,“當然。你不該道歉,因為你本來就是故意要射它的脖頸,為的就是一箭洞穿它的喉管讓它立時死去,如此便可減少它掙紮的痛苦。因為你知道,要用它的皮毛,獵手往往會選擇先射中它的腿,将其活捉,然後再用別的方式令其死亡,這個過程卻是漫長而煎熬的。你不忍看它死的那般慘,所以才要這麽做,難怪你這次一口答應和我比試,又這麽迅速的先發制人,都是為了不讓旁人用我剛才說的法子活捉它。唉,你這麽用心良苦,我真是為那只白狐嘆息,好歹在它死前,尚有你這麽個愛憐疼惜它的人,它也算死得其所了。”

楊慕聽着她語笑嫣然,靈動活潑的說着這些,确是将他的心思說的一絲不差,他幾乎有些驚愕,亦有些不敢相信,然而凝視他的那對眼眸裏除卻機敏智計,還有真誠喜悅。他漸漸看得清晰,心中的迷霧也随之一掃而淨,他亦誠懇颌首道,“是,我确是那麽想的,只是覺得沒能完成你的心願,所以感到抱歉。你……不怪我的話,我很感激。”

妙瑛略一垂目,徐徐搖頭道,“自然怪你,我識得你的心思,可你卻不識得我的。咱們說獵白狐之時,我并沒有說過要它完整的皮毛,更沒說過要怎生獵取,是你一廂情願的認為我會活捉了它,再以殘忍的方式殺了它......其實我又何嘗會介意那一點點瑕疵,你也太小看人了。”

楊慕怔了怔,垂下眼睛,愈發充滿歉意道,“對不住,是我太過粗疏,以後……我不會再這樣武斷,會……聽取你的意思。”

妙瑛見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深藏在下面的一抹羞餒之色,不知怎麽,她便是覺得心中歡喜,雖然他并不曾完全懂得她,但至少他願意為她改變處事方式,而他們在某些事情上又是那麽一致,譬如,對生命的憐憫。只是他終是比自己要更為純粹,更為極至!

作者有話要說:  正常的CP還是要出現,要出現......BUT,你們覺得BL好看呢,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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