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意恨西風

鹹平五十五年的夏天來的比往年都早些,剛進了五月便已有些暑熱之氣,妙瑛換了江南織造上供的最輕薄的紗衣,也還是覺得略微動動,身上便會浮上一層細細的汗來。

晚來新浴後,妙瑛坐在銅鏡前,手執了一把象牙雕蘭菊紋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着風,看着文櫻慢慢的為她梳理着一頭逶迤披下的烏發。

“公主的頭發生得真好,又細又密,還烏亮亮的,回頭盤了那牡丹髻一定好看,不比我的,軟塌塌的,沒有幾根,連個堕馬髻都梳不成樣。”

妙瑛搖着扇子,曼聲道,“做什麽盤那麽繁複的髻,怪沉的,瞧着都累。綠衣上回給你梳的那個元寶髻就挺好,一點看不出裏頭裝了假頭發。”

文櫻輕輕一笑道,“才誇了您,您又說實話打趣我。正經的,您及笈禮那日,打算梳個什麽式樣的髻子好呢?”

妙瑛垂着眼睛,意興闌珊道,“我不愛想這個,最好父皇能讓我穿郡王服,戴一頂冠帽成禮才好。那日無論梳什麽,左不過是要戴九翟冠的,戴上了還能瞧見發髻的樣兒?我一想到那天要立一整日的規矩,大毒日頭底下被人折騰,就想生個病脫賴耍滑過去,你倒還來提醒我。”

文櫻噗嗤一笑,道,“就是我不說,到了那日您也得被擺上高臺,供人瞧不是?再者說,那不過是預先演練一下,過後,可還有那大婚禮呢,那才是正日子,且得折騰您。不過好在有都尉陪着,倆人上高臺,總比一人兒強些。”

妙瑛斜飛了她一眼,輕聲嘆道,“他外祖父曹廉去了也有一年了,這會子他才除了服,也不知心情好些了沒,他一貫和外祖親厚,如今又少了個親人了。”

文櫻不以為然道,“去了一個,不就又來了一個嘛。我說句不好聽的話,這曹大人去的日子也正,一星兒不耽誤都尉的婚期,顯見着這曹大人還是疼外孫的。”一擡頭,正對上妙瑛嗔怪她的目光,文櫻又陪笑道,“我就是那麽一說,倒是咱們家大公主要回京了,一則是來看老爺子,二則是為着您的及笈禮。她可有年頭沒回來了,冷不丁一見,怕是她都認不得您了。”

齊國公主李妙瓊是在五月底從遼東返京的,同行的還有她的驸馬,遼東總兵之子段宗蒼,并他們的幼子段召南。妙瓊今年三十八歲,是皇帝元後孝肅皇後的獨女,鹹平朝的嫡長公主,位同親王,也是皇帝五個出嫁的女兒中唯一一個沒有和藩的公主。

妙瑛在養心殿中見到妙瓊的一剎那,幾乎難掩自己的驚訝之色,妙瓊出降時,她尚未出生,後來略見過幾次,确也對這個姐姐沒什麽印象,但妙瓊此時不到四十,卻已是面容枯瘦,黯淡無光,嘴角略略下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兩道高挑的細眉,為她含着悲苦之意的臉上平添了幾許淩厲之氣。

妙瑛含笑向她行禮,她亦帶着淺淺的笑與她道了聲好,然而那禮貌中透着的冷漠和疏離,讓妙瑛在這個盛夏時節周身蔓生出幾分涼意。

“一晃六妹妹都這麽大了,我最後一次回來時,她才不過六歲,遠遠的望見她在上林苑和內侍們用粘杆粘知了玩,正是淘氣的時候呢。時光真是催人老。”妙瓊撫着兒子尚未留發的光潔額頂笑道,邊說着她轉顧皇帝,目光中亦透着些許清冷的意味。

皇帝淡淡的一笑,“你才多大,別動不動就喊老,你都老了,讓朕如何是好啊,朕可還覺得自己能拉得動弓,騎得了馬呢。”

妙瓊低垂了眉頭,緩緩輕笑道,“是了,是女兒說錯了話,皆因這些年在遼東待着,那兒的冬天太長,白日又短,漫天漫地只有一個顏色,看久了人都生出了暮氣。”她一頓,停住了話頭,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下垂了垂,那唇邊的兩道皺紋便清晰的現了出來,“瞧女兒說的,好似跟您訴苦似的。我才見了六妹妹,心裏頭正高興,她長得可真好,跟父皇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不過女兒說句公道話,父皇可別吃心,六妹妹比您長得還更俊些。”

皇帝面色稍霁,輕輕點了點頭,向那坐在妙瓊身畔的小郎君招手道,“來,過來讓朕瞧瞧。他……小字叫什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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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瓊一面輕輕推着兒子,一面輕聲答道,“叫懷京,懷念的懷,京城的京。”

皇帝伸出的手臂輕輕一抖,随即拉起了那孩子的手,端詳了半晌,才幽幽道,“長得像,像朕的皇後。”

一時殿中衆人皆無語,只聽得到那叫懷京的孩子清脆的聲音,“皇上的皇後,就是我的外祖母罷?母親對我說過,說外祖母是這天底下最溫柔最好看的人,還說這次上京來要帶我去拜外祖母呢。”

皇帝摩挲着懷京的手,那細嫩的手指搭在自己松弛的手臂上,令他剎那間想起了紅顏枯骨這四個字來,他想着懷京的話,那個天下最溫柔的女子,已經離開他三十多年了,隔着半生的歲月往回望,那溫柔也變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甚至記不得她的只言片語,即便記起來,也是和旁人的重疊在一起,再難分得清晰。

妙瓊的目光掠過妙瑛如春花般盛放的容顏,那細瓷一般的肌膚被殿中的燈光一映,竟是流轉出清透的珠輝,她的牙根便是猛的一酸,她擡手輕輕的拽了拽懷京的衣擺,那孩子先是一愣,然後懵懵的道,“母親,您剛才說上林苑有知了,可以用粘杆粘來玩是不是?我也想去粘兩只,帶回家養起來,把他們裝在小葫蘆裏放在暖爐旁,這樣它們就能捱過冬天了。”

妙瑛聽着這稚嫩的聲音說着這番話,心裏竟有些凄涼,她柔聲道,“懷京,姨母帶你去粘知了好不好?我最知道哪棵樹上的知了又大又多,準保帶你粘一筐。”

懷京到底是孩子,聽了自然高興,蹦蹦跳跳的奔到了妙瑛身邊,牽起了她的手。在即将步出養心殿的一刻,妙瑛聽到妙瓊幹澀的聲音低低的回響,“父皇,您把段郎的父親調回京好不好?他都已經五十歲了,還能在那個苦寒的地方守幾年啊……”

妙瑛再見到妙瓊時,是在太液池畔,望着那一池亭亭出水的芙蕖,妙瓊的臉上平靜無波,仿佛那樣的盛景于她而言,也不過是剎那芳華,不值得留戀。

妙瓊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略略回首,“六妹妹,今日天氣好,你也來賞花麽?”

妙瑛蹲身行了個禮,微微一笑道,“我本來想去尋懷京,上次答應了要教他養芙蓉鳥,還沒說給他聽那選鳥的規矩呢。”

“那就算了罷,那些玩意兒在京裏養養也就罷了,帶去遼東也得凍死,養不活的。”妙瓊閑閑笑道。

妙瑛低眉笑了笑,“大姐姐很不喜歡遼東?”

妙瓊細彎彎的眉峰一挑,道,“怎麽,我該喜歡那個地方麽?”她轉過頭,目光輕蔑的打量着妙瑛,“你還沒出過京城罷?你見過最大的雪便是宮裏漫過腳面的那種,隔日還會被內侍清掃幹淨,露出光滑的磚石地面。你也沒見過什麽叫化外之民罷?這詞你大約只在書裏讀到過,你不知道那些一年半載都不洗澡的人身上是什麽味道,更沒見過他們頭上的虱子。你要是見了,怕是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

妙瑛仍是淡淡笑着道,“是,這些我都沒見過。可是大姐姐也并不常見罷。遼東總兵家的公主府豈是随意什麽人都能進的。大姐姐不喜歡遼東,可是二姐姐和四姐姐她們也不會喜歡蒙古和藏邊,那些地方一樣是苦寒荒蠻,而且離京城更加遙遠。”

妙瓊銳利的目光直刺她的臉,“你是在告訴我,我的日子已然不差了?那麽你呢?為什麽你是父皇六個女兒中唯一留在京城的?為什麽你不去和親?為什麽你不用為了邊疆安寧遠嫁他鄉?你如今跟我說這樣的話,不覺得太過可笑麽?”

妙瑛點了點頭道,“我并不是想勸大姐姐對命運安之若素,那些帝女肩負的責任之類的話,姐姐也一定沒少聽過。我只是想跟姐姐說,無論身在何處,雖戀故土,但亦有親人在側,那些親人承載了我們的愛,久而久之,只要他們在的地方,也便成了故鄉。姐姐還有懷京,有夫婿,這些至親之人真的不能讓你對所處之地産生一絲情感麽?姐姐問我為何會獨留京中,我卻也說不清,許是因為父皇年紀大了,而我又是他最小的一個孩子,這都是在姐姐看來我不該占據的好處,似乎很不公平。可是,京中的日子并沒有那麽太平,這是個是非地,紛争圈,任誰都繞不開。我眼下雖然尊榮無限,可是将來的事,誰能知道呢?我下降的人家未來是好是壞,也并沒有個定數。我倒是覺得,命運如斯,我等不過是被卷入其中者,好或不好,都只是個人的緣法,我不怨,亦不羨。”

妙瓊待她說完,擊掌笑了起來,那冷冷的拍掌聲昭示着她全然不為所動的心意,“好一個不怨,不羨。說的輕巧,還不是因為你什麽都有了,什麽都享盡了?這些年你受了父皇多少寵愛,我們這些人加起來,都沒有你占的多,你又憑什麽?為了你,父皇開了多少先例,只怕将來還會為你再亂規矩。”

妙瑛眉心一跳,道,“姐姐這話什麽意思,不如說清楚些,父皇為我做了什麽?”

妙瓊微微一怔,旋即銜了一抹冷笑道,“急什麽,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妙瑛不想看她故弄玄虛的表情,輕輕的別過臉去,良久,她還是回過目光,輕聲道,“父皇年紀大了,也有自己的難處,姐姐還是不要再逼父皇……也許只是時機未到。”

“說來說去,你便是要堵住我的嘴。”妙瓊點着頭,冷冷道,“父皇沒白疼你,知道替他說話了。可是你要明白,那些舐犢情深,拳拳父愛只是給你的,于我可是半點關系都沒有。”

妙瑛被她的犀利震得一顫,不禁問道,“姐姐即便怨父皇,可你總歸還是有自己的親人,還有姐夫,你們不是生活得很好麽?我聽宮人說起過,姐夫待你……是很好的。”

妙瓊的臉上現出一陣詭異的笑,那樣子像是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她正要反駁,卻見內侍上前道,都尉求見公主。

妙瑛有一瞬間的怔愣,看到妙瓊颌首才反應過來,前來求見的人正是她的大姐夫段宗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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