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惆悵此情難解
不多時,內侍便引了一位中年男子近前,妙瑛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到段宗蒼,只見他身形消瘦,面帶倦容,不過四十歲的年紀,臉上卻已是溝壑密布,亦帶着份凄苦之态。他的頸項低低的垂着,仿佛是因為那頂七梁冠格外沉重,壓得他擡不起頭來似的。
段宗蒼行至妙瓊身側,恭恭敬敬的一揖道,“請公主千歲安。”略一停頓,再度躬身道,“臣恭請衡陽公主殿下安。”
妙瑛見他謹守禮制,便對他颌首以示意。妙瓊目不斜視的問道,“見過父皇了?可有什麽差事派給你?”
段宗蒼欠身回道,“皇上命臣于夏至日赴地壇,代天子祭祀厚土之神。”
妙瓊點點頭,又出了會神,才幽幽道,“這是父皇看重你,好好辦差,別辜負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段宗蒼躬身道,“臣嘗愧無德以報皇恩,日夜殚精竭慮,此次蒙皇上恩典指派臣差事,定當兢兢業業,絕不敢有負,請公主放心。
妙瓊轉着左手食指的紅瑪瑙戒指,淡淡道,“知道勤勉就好,京城不比遼東,你又少在父皇和宗親面前行走,大祭時的一應事宜萬不可出錯,沒事多和趙掌印請教些,他一提點你,你也就不露怯了。”
段宗蒼忙欠身,連連稱是。妙瓊似不經意般瞥了一眼妙瑛,曼聲道,“我和六妹妹再說會子話,這裏沒你的事了,且先下去罷。”
妙瑛微微詫異,這麽會功夫只聽他二人一板一眼的對話,架勢和君臣對答并無差別,渾不似夫妻,沒成想才說了幾句,這段宗蒼連坐都沒坐,便要被打發告退了。
段宗蒼似已習慣般,依言恭敬行禮道,“遵千歲鈞旨,臣告退。”言罷,依舊按足了規矩,躬着身子後退數步,才轉身離去。
待段宗蒼一走,妙瓊忽然輕輕的笑了起來,頗有深意的望着妙瑛道,“如何?你剛才問我,我和他,感情是不是很好?你如今也看見了,倒是覺得怎樣呢?”
妙瑛不動聲色的道,“這是在人前頭,想必姐夫是個守禮之人,我瞧着确是很尊敬姐姐。”
“尊敬?他豈敢不尊敬我!”妙瓊聲音尖利,如一道勁風掃過,刮得妙瑛露在輕紗外的一截手臂上起了一層的寒栗,“我是國朝的嫡長公主,孝肅皇後所出,他不過一個邊疆外臣之子,身份懸殊,敢不尊敬我麽?”
妙瑛淺淺一笑道,“姐姐說得不錯,可這也未見得影響你們相處,到底十多年的夫妻了,旁人贊一句感情融洽,原也不是貶損之話。”
妙瓊盯着她的臉,冷冷道,“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
妙瑛迎着她的目光,淡笑道,“姐姐有話不妨直說,我年輕不知事,正好需要姐姐提點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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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瑛不屑的哼了一聲,道,“你那些嬷嬷們都是吃幹飯的麽,還是整日哄着你玩,眼看要大婚的人了,竟連這些都不肯告訴你。我聽說你那個女婿是個難得清俊的人才,想必你已有些心儀他罷,你是不是已想好了,只等到出降就可以關起門來過膠漆不離的日子?那你可就錯了主意,咱們家的女孩并沒這個福分。在那公主府裏,你永遠是君,他永遠是臣,你不讓他坐,他就得在你面前畢恭畢敬的站着,你不讓他進屋子,他就得在外頭請旨候着,你一句不高興了,他就得跪下聆聽訓示。這才是天家女兒的夫妻相處之道。”
她吃吃的笑着,半晌收了笑容,那嘴角的兩道紋路便深深的印出來,“這樣的規矩下頭,還能有感情融洽的夫婦麽?這不是夫妻……兩個人生活在一起,說着冠冕堂皇的話,連一點子人味兒都沒有,還能指望什麽感情。”
妙瑛聽得一驚,道,“這是規矩,可難道不由姐姐說了算麽?姐姐若願意免了那些繁文缛節,姐夫又何用事事都立規矩?說到底,不過是看姐姐心裏怎麽想的罷了。”
“我怎麽想的?我還能怎麽想?嫁到那麽個地方,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除了自己的丈夫,還能有誰可倚靠。”妙瓊忽地神色哀傷,憤憤道,“你以為我不想和他好好過日子,可是祖宗規矩大過天,就是你想改,也有人時刻提醒你,這些是一點兒錯不得的,何況見一回面,還得記着檔呈報給內務府……”她停住話頭,厭煩的揮揮手道,“這裏頭故事多了,你回去問問你的奶嬷嬷們,她們可都是這上頭的行家。”
妙瑛從前沒聽過這些,一時無語,想了想道,“姐姐的意思是出了降,在自己的府裏還得有人轄制?我不信,咱們是主子,難道還能被下人管住不成?”
妙瓊的目光在她身上輕蔑的一輪,嗤笑一聲道,“傻妹子,管住你的可不是下人,是祖宗規矩!那規矩是死的,就是讓活人死守着,也變成活死人!你也看見了,我和段宗蒼是個什麽光景,那就是規矩之下的相處之道。”
妙瓊見她發愣,索性冷冷一笑道,“你也不小了,說不準父皇趕着年底就要預備你的大婚,這些事你早些知道也好,不清楚的回去一問就全明白了。你恐怕心裏不服,也許還在想,你這樣金尊玉貴的一個人,父皇捧在手心裏疼了這些年,怎麽好讓你出去倒受了委屈,你可別想錯了,以為什麽事求求父皇便都能解決。實話告訴你,父皇為你已是不怕得罪言官,近日就要下旨晉你為燕國公主,這是位同親王的封號,和我并肩,你一個嫔妾所出之女,得享此殊榮已是國朝罕有,我不信父皇還能為你再動搖百年的規矩,真要那樣,你也不怕折了福,該當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再說。”
這一番話說得妙瑛心裏像是被什麽堵住一般難過,又不免震驚于那個燕國公主的封號,國朝進秩公主歷來以藩地名封之,燕國是最大的藩地之一,冠以此名足見皇帝對她的愛重程度,令她錯愕之餘,心下亦滿是感懷之情。
然而妙瑛關于出降之後的種種疑惑,終于被張嬷嬷款款道出。晚間在寝殿中,綠衣服侍着妙瑛更衣梳頭,妙瑛想到白日裏的事,便嘆道,“今兒我見了大姐夫,那樣正值壯年的人,竟已顯出了老态,他在大姐跟前兒說了幾句話,那樣子完全是一個臣子對君上,絲毫沒有丈夫對妻子的感覺,大姐沒叫他坐,他便一直站着,雖是依足了規矩,卻也無趣到了極點。”
綠衣納罕,嘟了嘴道,“那不是比宮裏娘娘們在皇上跟前還不如?倒像是外頭臣子參見皇上的樣兒了。這麽拘謹……也能做夫妻?”
妙瑛自鏡中望了她,看她一臉的嬌癡,不禁好笑,“人家不就是那麽做了麽?依你說,夫妻該怎麽做才是?”
綠衣搖搖頭,抿着嘴想了一會,道,“這個我也不懂,不過從前在家時,看着我爹娘兩個,都是有說有笑,同起同坐的,想來那個才是夫妻間該有的樣子罷。後來聽了戲文,有一句孟光接了梁鴻案,我才曉得,原來備受稱頌的一對夫婦,還是得那個妻子先做低伏小,服侍丈夫才行。”
妙瑛笑道,“你小小年紀,想法倒多,竟還懂得孟光梁鴻,你既知道,将來做人家妻子之時也必是個賢惠的了。”
“賢惠雖好,可還是給外面人看的。真正兩個人相處,好不好那只有自己知道。”綠衣咬着唇,想了一會兒,道,“若是我,寧可不叫別人稱頌賢良,也要和那個人一心一意,夫唱婦随,人生不過幾十年光景,做什麽非得讓別人高興,自個兒卻難過。”
妙瑛不由莞爾,正待誇贊她幾句好志氣,只見張嬷嬷正邁步進來,嘴裏嗔道,“小婢混說什麽,在公主面前這麽放肆,亂嚼舌頭,再敢說這些不害臊的話,我就禀了趙掌印捶你一頓。”
綠衣吓得吐了吐舌頭,再不吭氣。妙瑛不在意道,“我們關起門來閑話罷了,綠衣說話直爽,我正喜歡她這份天真質樸,嬷嬷偏又喊打喊殺的,非要我跟前的人都跟木頭似的一個樣才好麽?”
張嬷嬷趕上來揮手示意綠衣退下,接過白玉梳子,一手挽起妙瑛的頭發,一壁陪笑道,“不是這個話,丫頭們和您玩笑可以,也該有個分寸,哪兒能什麽都說啊。公主是什麽人,她們是什麽人,豈能相提并論。”
妙瑛捋着額前的一絲細發,笑問道,“都是女人,都要嫁做人婦的,怎麽不能相提并論。”
張嬷嬷皺眉道,“那可不一樣!尋常女子嫁人自然以夫為先,公主出降,不入夫家,不事公婆,驸馬并家人需按臣子之禮參拜公主。公主為君,驸馬為臣,君臣之道豈可亂?所以您以後的日子,沒有夫唱婦随這一說,只有婦唱夫随還差不離。只要您高興了,賞賜驸馬不在話下,您要是不高興了,那驸馬就得給您請罪,您呀永遠都是他的主子。”
妙瑛低低笑着,反問道,“嬷嬷這是要讓我心裏存了大義,舍了小情?可聖人還講個敦倫呢。我雖不敏,也見過父皇如何待母妃的,若是事事都像嬷嬷說的,那天家還有真情可言?”
“我的祖宗,您這麽說可就不對了。真情該有,君臣之道也得守啊。”張嬷嬷語重心長的道,“從前總覺得您還小,一時也說不上這個。如今眼看着就要行冊禮定出降日子了,我也不怕告訴您。日後公主府裏的事兒,可不是全由着您性子來的。比如您和驸馬見面罷,您要是不召見他,他不能主動來。他每日來跟您請安,您若心情不好自然可以不見他,可是若見,那每見一次都是要記檔的,這就和皇上幸哪位娘娘一樣,回頭內務府是要查的。”她忽然壓低了聲音,臉上帶了一抹扭捏之色道,“您想想,這要是見的次數多了,外頭人怎麽看您啊,還不說您敦倫的過頭兒了,且得笑話您吶。”
妙瑛望着鏡中張嬷嬷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眼前恍惚閃現出楊慕那一貫挺秀的腰肢,她有些想不出,那樣的腰身如果一直彎折着,該是一件多麽大煞風景的事,她心中煩亂,面上只冷冷道,“嬷嬷還不清楚我麽?我一向最不畏人言,就喜歡改規矩,回頭您跟着我,咱們那府裏頭準保比旁的公主府自在。我就不信,在自己的地方還做不得自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