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夕如環

楊崇一路和楊慕閑談,将他送回府邸,車子便停在後門處,楊慕待要下車,忽聽到有人輕扣窗棂,掀開帷簾,只見一個穿長衫的中年男子欠身道,“給都尉請安,小人奉家主之命在此等候都尉。”

楊慕下得車來,那人迎上幾步,趕着扶住楊慕的手臂,殷勤道,“都尉慢些。”

楊慕打量此人,确定自己從未見過,便含笑道,“多謝,請問貴府上怎生稱呼?你家主人有何吩咐?”

那人畢恭畢敬道,“家主心慕都尉風采久矣,一直未有機會拜谒,特遣小人先來給都尉問安,聽聞都尉千秋之日将至,故讓小人先行奉上賀禮,以表誠意,還望都尉笑納。”言罷,回首示意,當即有幾名長随打扮之人自稍遠處行來,奉上一個造型頗為古樸的捧盒,那人恭敬遞給楊慕,道,“此乃我家主人特意為都尉挑選之物,小小賀禮,不成敬意,若能博都尉一笑,當是我家主人三生有幸。”

楊慕微微蹙眉,并不接過,淡笑道,“未曾請教你家主人名諱,煩請閣下告知。”

那人從容一笑道,“家主囑咐小人,他的姓名不足挂齒,只請都尉收下此物。”他忽地壓低了聲音,湊近楊慕耳畔道,“都尉若有不明白之處,同令尊楊閣老一問,便即知曉。”

楊慕被他貼在耳畔的幾句帶着熱氣的話弄得心下生厭,到此也明白這人是走着自己的關系,實則賄賂父親以圖所求,當即輕推開那捧盒,微微一笑道,“你既不肯告知,我也不便強求,只是無功不受祿,何況朝廷也有規矩,我等宗室之人不得與官員私相授受,楊慕無禮,貴主人所贈之物,請恕我不能領受。”

那人一愣,卻沒想到楊慕這般決絕,倒是與來時主人所估計的情形全然不同,他自己亦想不到,楊潛的兒子竟然會是個遵循禮制,恪守規矩之人,他有些不甘心,再度勸道,“家主只是仰慕都尉而已,既無所求,亦無逾矩之意,唯願聊表寸心,都尉何必拒人于千裏之外呢?”

楊慕不願在此地與他糾纏不清,當即略微正色道,“抱歉,辜負了你家主人心意,倘或日後有機會,楊慕定親自致歉,此刻請恕我還有事,便少陪了。”說罷,他不再理會那人錯愕的目光,轉身快步進了府門。

楊慕換了衣衫,想着今日聽到萬家兄弟的事,和适才大門處所遇之人,心裏兀自惴惴不安,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去向父親詢問。待到傍晚時分,卻見外書房來人,說老爺叫他過去有事相商。

楊慕匆匆到了外書房,剛一進屋,便見父親面帶愠色,萬安則一臉怆然的侍立在側,心中微微一驚,忙躬身請了安,靜默一旁等待父親發話。

楊潛瞥了他一眼,指着萬安對他道,“你近日在外行走,可曾聽過什麽風言風語,關于你安叔的?”

楊慕心中一沉,也不敢說曾在煙花柳巷看到過萬家兄弟,只回道,“兒子不曾聽見什麽,只是……大哥曾說起,安叔的兩個哥哥行事有些張揚,京中之人偶有非議。”

楊潛重重一嘆,道,“這便是了,連你都聽過這話!這兩個小子卻也太不省事。”他轉顧萬安,又道,“這些日子,先讓他們回老宅避避風頭,等事情過了再上來。”

萬安欠身道是,不免羞慚道,“那兩個畜生惹下這樣的事,帶累老爺,我定會重重責罰他二人,今後……也不必叫他們上來了,只在老宅看屋子就是了。”

楊潛一揮手,道,“那倒不必,這是有人故意生事,他二人平日在經營上還算勤勉,年輕人犯些過錯,總還是要給他們改過的機會。只是日後,你該當好好管束他們,不可再讓人拿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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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安連連稱是,心內感激不已,顫聲道,“老爺對我的恩典,我無以回報,只是如今惹出這檔事,到底會不會牽連老爺,我實在是惶恐不安。”

楊慕越聽越心驚,疾問道,“父親,到底出了什麽事?”

楊潛沉着的飲了一口茶,冷冷一哼道,“今日佥都禦史吳瀾上了一道折子彈劾我,內容便是我縱容家奴,造屋逾制,奢侈揮霍,內中提到你安叔的兩個兒子曾在教坊司一擲千金,言道一個仆人之子都如此豪奢,遑論主人。這是影射我多有貪腐吶。索性皇上不會在意他含沙射影的部分,不然連我都一并要被清查。”

楊慕看着萬安一臉的羞憤,心中也知道父親這些年待萬安如同家人,此次也必念及故情,絕不會允許旁人輕易危及萬安,他輕嘆道,“為今之計,也只有将那逾制的房屋連夜拆除,等到皇上派人徹查之時,不留一點痕跡才是。”

楊潛點點頭,道,“你說得對,這就吩咐下去,未免夜長夢多,今晚就動手。”他頗為贊許的看着楊慕,道,“我傳你過來,還有一則意思,這樁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按我的估計,皇上不會對此太過認真,但終歸要給言官一個交代,恐怕內務府之職是要易主了。我管了這些年的內帑,豈可輕易便宜了旁人。你去和公主說,讓她近日進宮請安之時,求一求皇上,将內務府總管之位交到你手上,宗室之中,你原也是個合适的人選,此事合情合理,皇上也不會太拂公主面子。”

楊慕望着父親陰鸷的雙眸,只覺得身上發涼,那些反駁的話語卻又堵在喉嚨,無法道出,他沉默片刻,低聲道,“兒子盡力而為,成或不成,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父親這些年替朝廷經管財政,難免會遭人嫉恨,有一點不當之處皆會授人以柄,兒子懇請父親今後謹慎行事,切勿……切勿有違制逾矩的行為,以免有損父親一世名節。”

楊潛不意聽他說這些勸谏之語,敷衍的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只管去勸說公主,務必讓她站在楊家這一邊,以後凡此種種,無需我再交代,你應該知道該如何用好這座靠山。”

楊慕感受着喉嚨深處泛起的苦澀,在一片茫然中道了一聲是,他終是不能違拗父親,即便他能反駁堂兄,拒絕外人,以自己內心那一線堅持來祈求和妙瑛之間的純粹幹淨,但他知道,父親只要一句話,便将他所有的努力都變成了不切實際的奢想,他和她之間本沒有明淨平等的關系,也許早認清這點,反而能讓他日後少些苦痛糾纏。

晚飯時分,謝又陵親自來涵虛閣傳妙瑛的話,召楊慕前去陪她一道用晚膳。他笑言道,“公主今日特意備了你素日喜歡吃的,以做多日不見的補償,這是她心裏的話,不曾為外人道過,我只說給你聽罷了。”

楊慕微笑道,“多謝又陵,相伴多年,你總是最了解妙瑛的人。”

謝又陵淡淡笑着,“最了解公主的人,不該是誠義麽?我不過是伺候的時間長了而已,倒是希望,以後和誠義相處久了,我也能了解你的心思。”

公主寝閣內已擺了一桌的晚膳,妙瑛早屏退了衆人,見楊慕欲對自己行禮,忙笑道,“免了罷,這兒又沒外人,好容易見了你,又那麽生分做什麽。”

楊慕含笑謝過,他倒期盼着妙瑛能讓自己見禮,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抵消他心內的一些愧疚和不安,然而究竟要如何開口向她求懇父親所托之事,他卻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妙瑛指着幾案上的菜色,道,“這是今春的鲥魚,父皇昨兒才命人送來的,還新鮮着,我知道你喜歡,且嘗嘗看,比你府上的廚子做的如何?”

楊慕讷讷的點點頭,望着那道用金華火腿煨過的鲥魚,卻是一絲胃口都沒有,他提起筷子,夾了一小塊肉,送入口中,在妙瑛殷殷的目光注視下,勉強一笑道,“果然鮮美。”

妙瑛将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裏,柔聲道,“你有心事?”

楊慕怔了一怔,放下筷子,待要掩飾過自己的情緒,卻還是力不從心,他不是個擅于說謊的人,只得低了眉,道,“有一些,卻無從說起,不關……不關你的事,所以不提也罷。”

妙瑛仍是柔和的笑道,“怎麽能不關我事呢?我嫁了你,你的煩惱自然也就是我的煩惱。即便我幫不上什麽忙,你也可以說給我聽,煩惱須找人傾訴,才可以慢慢釋懷。”

楊慕聽她這樣溫言安慰自己,心中更愧,不禁低了頭,黯然道,“是那府裏出了一點小事,不足言說。你快些用飯罷,咱們也好說些別的。”

妙瑛輕輕搖頭,道,“是關于禦史吳瀾彈劾你父親縱容家奴的事?”

楊慕乍聞此言,不禁一驚,他擡起頭,正對上妙瑛溫柔撫慰的目光,一股無地自容之感便鋪天蓋地的襲來,他知道自己已無處遁形,半晌才艱難開口道,“是,我枉為人子,卻不能為父分憂,心中實在慚愧。”

妙瑛輕輕一笑,握住了他的手,道,“這本就不幹你事,你哪裏能知曉底下人的行徑。至于那彈劾的內容,我想父皇心中有數,總不會真的殃及你父親,至多申饬兩句,或為了避嫌,免去他內務府總管之職,好在這職位除了些許的便利,并沒什麽真正意思,他已是內閣次輔,又何用在意這樣一個職位呢。”

楊慕聽她分析的頗為在理,心內佩服,轉念又想到父親交代的話,當真是欲言又止,掙紮了半日,到底開不了這個口,輕輕一嘆道,“我已勸過父親,請他日後嚴加約束府上衆人。此事有皇上聖裁,楊家上下自沒有置喙的餘地。倒是累你操心了,是我的不是。”

妙瑛一笑道,“你還是跟我生分,講話這般客氣。不如,讓我猜上一猜,若猜中了,你只點頭承認就好,我不說後面的話,你也不用心內不安,如何?”

楊慕心中一跳,看着她含笑的雙眸,緩緩點了點頭。妙瑛仍是握緊他的手,道,“你父親管理內務府多年,自然不想因些許過錯牽連,失了這個位置。不過他素知父皇心思,想必也能猜得出父皇會怎麽處置,所以他想讓我去勸父皇,将內務府總管一職給你,如此也可以全了他的面子。是這樣麽?”

楊慕靜靜的聽着,心一點點的向下沉去,妙瑛是這般聰敏,将父親的心思猜得分毫不差,卻令他更加難堪,仿佛被人剝光了衣服置于陽光下,他無力的點點頭,沒有說話。

妙瑛探尋着他的目光,和緩道,“那麽你呢?我想聽你的意思。”

楊慕知道妙瑛不是在若有若無的試探自己,而是真誠的想要聽一句自己的心意,他沉默片刻,緩緩擡首,回應她以柔和堅定的目光,微微一笑道,“我不想你那麽做!雖違逆父親,但我亦不能對君父存相欺之心。此事就此作罷,你只當不曾知曉,我們從此撂開不提。”

妙瑛含笑凝視着他,良久之後,鄭重颌首,感覺到他反握住了自己的手,不由得一陣欣喜,道,“你既如此說,我就放心了,皆因我不日要向父皇求懇另一樁事,那也是關鍵重要之事,你要不要聽聽看?”

楊慕此刻心中平靜釋然,便笑着點了點頭。妙瑛側過頭,盯着他的臉,緩緩道,“我要請父皇下旨,免去教養嬷嬷們幹涉公主和驸馬相見之權,再免除公主召見驸馬需要記檔這個規矩,父皇本就不看這些,這類事最後竟變成下人們要挾主子的籌碼,此等滑天下之大稽的惡政,豈能在國朝一再重演。我此番是下了決心的,無論多少人明裏暗裏的說我,也無論他們說的多難聽,我都要替公主和驸馬們讨個公道。這樁事,你聽了心中歡喜麽?”

楊慕至為震動,欽佩她如此無畏,亦覺得聽了這番言語,心下無限雀躍,他緩緩展露溫潤恬淡的笑顏,對着妙瑛真誠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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