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新月曲如眉
妙瑛徐徐步入養心殿,身上的月白錦緞青鸾紋衫便随着東風輕輕擺動,帶出一道燦若朗月的光華,令皇帝眼前驟然一亮,他擱下手中的禦筆,笑容拂上眉梢眼角,“小瑛來了,到父皇身邊坐。”
妙瑛先是請了安,随後依小時候的規矩,親昵的坐在了禦座之上,只是她如今年紀大了,更知道分寸,便只是身子挨着一點,并不敢坐實,“父皇批折子呢?怎麽我才進來的時候,看見您好似愁眉不展,可是有煩心的事兒?”
皇帝指着禦案上一道奏疏,笑道,“煩心倒不至于,只是這些言官難纏,盡上些堆砌辭藻,佶屈聱牙的折子,翻來覆去就是那麽點子事,朕看着有些生厭而已。”
妙瑛匆匆一瞥那攤開的奏疏,已知其內容,從容笑道,“原來和女兒也有關系,父皇竟是要讓誠義接管內務府了?怪不得言官們不樂意,這下子內務府豈不成了他楊家的衙門了。”
“內務府終歸是打點咱們李家事宜的,交給朕的女婿不是正合适麽?”皇帝揚起臉,笑問道,“小瑛不贊同父皇的想法?”
妙瑛搖頭,淺淺笑道,“不是,女兒只是想問父皇一個問題,為何您那麽信賴楊潛,令他管着朝廷財政,還身兼次輔之職,如今他才惹了些嫌疑,您便将內務府交給他兒子,別說旁人,就是女兒瞧着,也有些費解。”
皇帝笑了笑,目光越過妙瑛落在了殿中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半晌悠悠反問道,“小瑛不喜歡楊潛?”
妙瑛一怔,淡淡道,“她是誠義的父親,于我而言,只是個夫家之人,談不上喜歡與否。”
皇帝點點頭,複又問道,“那麽你覺得他做臣子,做的如何?”
妙瑛蹙了眉,思忖片刻,道,“也還罷了,女兒到底不很清楚朝堂之事,總歸聽說他這人褒貶不一,衆人的評價也是莫衷一是。”
皇帝若有所思的笑道,“那便對了,對于臣工而言,此人可為佞臣,可為弄臣,但對于朕而言,他是合用之臣,能讓朕開懷,能讓朕滿足,那便足夠了。”
妙瑛不解道,“難道父皇不想要忠臣麽?”
皇帝哈哈一笑,凝眉道,“何為忠臣?文臣死谏,武将死戰?他們個個都想做忠臣君子,青史留名,卻不想想,成全了他們的名聲,朕不成了昏君了?朕的盛世不需要那些個忠臣,只需要楊潛這樣,明白朕所思所想,順着朕意思行事的忠君小人。”
妙瑛呆了一呆,勉強笑了笑,道,“所以父皇仍是把內務府這個肥缺交給誠義,其實還是令其遵照楊潛從前的行事,如此也能為內廷多增些銀錢。這麽說來,女兒便明白了。”她的目光掠過禦案旁一摞厚厚的奏疏,故作輕松的笑道,“父皇是鐵了心如此,那這些個反對的折子便留中不發了,倒省去了看它們的功夫呢。”
皇帝順手從那堆奏疏中取出最上面的一封,遞給妙瑛,道,“你瞧瞧這個,是你大姐姐近日上奏的,說段宗蒼罹患了固疾,遼東的醫士束手無策,向朕請旨回京診治。”
妙瑛想到那一板一眼,面容滄桑的男子,不禁唏噓道,“父皇準了罷,大姐夫還年輕,不該從此纏綿病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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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颌首,微微閉目道,“朕沒有不準。小瑛,父皇讓你看這個,是想要你明白,朕不願意把你嫁去外埠,更加不舍得令你去和藩,是因為你是朕最疼愛的女兒。朕老了,你在京裏,咱們還能時時相見,可是你的幾個姐姐……朕也許再見不到她們了。”
妙瑛第一次聽到皇帝用這般感傷的語氣說話,她回望向父親,忽然在他鬓角邊緣看到一顆淡褐色的斑痕,她知道那是上了年紀之人的标志,她的心忽然揪着疼了一下,父親确是老了,也許真的像妙瓊所說,他将那些愛憐,深情,眷顧都給了自己,這失衡的愛寵對于旁人來說,是不公平,對于自己,卻是成就了她最美好的年華。她徒然的占有了他全部的愛,卻無以回報,甚至還要向他索取,讓他為了自己向祖宗家法宣戰,向言官宣戰,向那些宗室中的頑固者宣戰……她凄然的笑了笑,原來自己早已習慣了對他的予取予求。
回到公主府,妙瑛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疲憊無力,又想起曾對着楊慕許下的豪言壯語,要從此沖破規矩的樊籬,結果一夕之間,竟都成了空。她不顧張嬷嬷苦口婆心的勸阻,執意喚綠衣去請楊慕過來,她今晚定要見到他,皆因她不知再次相見又會在何夕。
楊慕進得公主寝閣,見妙瑛正斜靠在軟榻上,閑閑的撥弄着幾案上的玉石棋子,十二破留仙裙長長的裙擺,在榻上遷延出一道柔靡寂寥的弧線,閣中早已撤了暖爐,那熏籠上還散着杳杳的白霧,氤氲着若有若無的清淡幽香。
楊慕腦海中驀地蹦出一句話,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他心中便如同針刺般尖銳的一疼,臉上卻只含了清淺的微笑,道,“今日好興致,等我來跟你下棋麽?”
妙瑛半垂了雙眸,纖長的睫毛蓋在眼睑上,卻蓋不住茫茫心事,“你不問問,我向父皇求的結果如何?”
楊慕在她對面坐下,執起一顆觸手溫潤的棋子,含笑道,“容我也猜猜,想來,結果并不遂人意。”
“原來都寫在我臉上了。”妙瑛郁郁笑道,“你猜中了一半,其實,是我未對父皇說。”
楊慕點點頭,無聲的笑了一下,“皇上對你,對我,對楊家的恩寵已經太多了,我們不該再令他為難,此事還是從長計議罷。”
妙瑛怔愣一下,道,“你怎麽知道?難道父皇已下旨,令你出任內務府總管了?”
楊慕颌首,道,“你也是為的這個,才不好再開口?”
“是,又不是。我是猛然間才明白,他對我的愛太過豐厚,我白白享受了十六年,卻無一物可回報,既如此,還有什麽臉面求他為再度我破例?”妙瑛定定的看着楊慕,道,“你不怪我麽?”
楊慕輕笑着搖頭,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這樣的恩情我們本就難以報答,倘若為了自己的私情,令父母憂懷惆悵,便不啻于不孝,何況孝者,始于事親,中于事君,于你我而言,更是如此。”
妙瑛半晌無語,神情間透着哀婉的凄迷,看得楊慕一陣難過,他只做不察,牽了她的手,走到寝閣外。擡眼望去,碧空之上,月華如水,凝練般灑在庭院裏,照得一池春水悠悠,無痕無波,無喜無愁。
楊慕自身後擁了妙瑛入懷,一低頭聞到她發間清新的蘅芷芬芳,就像今夜的月光,有着少女的清洌和溫柔,這是他們最好的時光,因為美好,便再難圓滿,如同這天上的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清明過後,楊慕隔日便會去內務府中處理公務,如此白日的光陰好過,到了傍晚回到涵虛閣,卻仍是不免獨自一人,偏生那寂寂的時光在等候中會變得特別悠長,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看着夕暮中,廊下的煙水緩緩彌漫,風起時,庭前的竹子滴翠凝碧,東風吹綠園中的柳絲,春雨浸潤斜陽外的芳草,而驀然回首,卻已是篆香燒盡,月上簾鈎,日子便如那庭前流水一般,緩緩而逝。
這日,楊慕剛回到涵虛閣,換下一身公服,忽聽得素簡來回道,公主府的張嬷嬷來了,有事求見他。自從成婚以來,楊慕每每遇到張嬷嬷,不是被她橫眉冷對的擋在公主府外,便是聽她語重心長的教誨祖宗規矩,從未見她有和顏悅色之時,卻不知今日為何主動登門要求見他。
張嬷嬷進了屋內,身後跟着一個眉眼頗為機靈的小內侍,她先是略福了一福,四下裏随意看看,笑道,“都尉這屋子收拾的好清雅,竟是比公主寝閣也不差什麽了,可見是大家公子,素日裏最是講究的。”
楊慕起手請她坐了,含笑道,“張嬷嬷客氣,不知嬷嬷今日前來,可是公主有什麽吩咐?”
張嬷嬷似乎心情甚好,一徑笑道,“并不是,公主自在府中,倒也是思念都尉,老身其實也明白,你們少年夫妻,哪有不想耳鬓厮磨的。從前老身總是和都尉念叨,如今老身說句公道話,那祖宗規矩卻也是刻板無情了些。”
楊慕驟然聽得這話,心中疑惑大盛,他不動聲色的道,“既是祖宗定下的,後代宗親也只有恪守,如此才能慎終追遠,使民德歸厚。”
張嬷嬷愣得一會,她并沒聽明白楊慕說的是什麽,讪讪笑道,“都尉說得真好,可見是個明理之人。無怪皇上選了您接管內務府呢,這樣好的差事也唯有您和令尊楊大人能勝任,皇上也最信任您二位。”
楊慕聽她忽然提到內務府,心中一動,淡淡的笑笑,卻未答話。只聽張嬷嬷笑道,“要說這得皇上信任,那可是難得的恩典,老身這些年跟在公主身邊,也是仰仗着皇上和娘娘還算信得過我,把公主交給我教養。老身看着公主一點點長大,又下降都尉這麽好的人才,所謂金童玉女也不過如此了。只是美中不足,礙着規矩,公主也是沒法子,可是到底思念都尉,老身看在眼裏,也是疼在心尖。”
她說了半日,一直觑着楊慕的面色,始終也瞧不出任何波瀾,便拍着腿嘆息道,“今兒和都尉說個實話,我已有些看不下去了,公主日日愁眉不展,長籲短嘆,這麽下去終究不是了局。我破着沒規矩,也要為公主和都尉拼一回。眼下只是發愁這記檔,雖交內務府,到底也還是呈報給娘娘和皇上的,作假卻是作不得,唯有從咱們自己人這兒下手了。”
楊慕輕輕笑道,“嬷嬷可是想到什麽妙計?”
“妙計不敢當,還是我身先士卒罷了。”張嬷嬷一臉豁出去的樣子,道,“我想好了,反正公主府裏除了公主,最大的管事便是謝長史,他是自己人不足懼。內宅的事兒,老身自說了算,往後都尉若是想見公主,老身就行個方便,只是不能明公正道的,須得夜半時分,老身在二門上悄悄的放您進來,只要不叫人瞧見,咱們那檔上便可以一字都不寫。都尉您說,這法子可使得?”
楊慕緩緩颌首,淡笑道,“确是個好主意,只是……嬷嬷甘冒這麽大的風險,要我如何報答您才好呢?”
張嬷嬷眼睛一亮,心道這少年都尉果然沒白長個清俊模樣,心思也活絡,不是那等呆笨之人,當即眉花眼笑道,“都尉太可氣了,說得我怪不好意。老身豈是那等圖財之人。不過眼下确是有一樁小事要求都尉。”
楊慕見她一味的盯着自己看,索性偏過目光,一笑道,“嬷嬷有話不妨直說,楊慕願聞其詳。”
張嬷嬷面露滿意之色,卻是重重一嘆,跟着道,“是這麽回事,我有個不成器的小子,如今已滿二十了,前年下場落了第,從此就有些心灰意懶,本想找個營生給他做,可到底是中過秀才的,又瞧不上一般的事情,這會兒已有些高不成低不就,我也發愁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她一頓,換了副賠笑的面色,“我瞧都尉新接掌內務府,身邊恐怕還缺個知根知底的人,我那小子沒什麽大才,好歹識文斷字,給都尉做個佥書什麽的也還使得,老身做個保,一定不給都尉添麻煩,如何?”
她這一番話與楊慕預想的相差不遠,他溫和的笑笑,道,“這是好事,多謝嬷嬷想着我。既然是公主的奶哥哥,我也該當照顧些。只是我新到內務府,諸事還未理得太順,恐怕佥書一職也委屈了哥哥,不如等我近日翻查了內務府的官職缺額,再挑個好的給哥哥留着,如此嬷嬷可還滿意?”
張嬷嬷皺了皺眉,一時也拿不準他是敷衍,還是真心,再一轉念,自己放下那樣誘人的餌,再不信他少年人不上鈎,便也大方的笑道,“那可真是多謝都尉了,有您這一句話,老身就如同吃了定心丸,回去我讓那小子好好拾掇拾掇,回頭可不能給都尉丢了面子。”說着,她緩緩起身,示意那小內侍一道,對楊慕行了個禮,才笑着告辭離去。
張嬷嬷一走,素簡一壁收拾着茶盞,一壁不忿道,“這老媽媽也太貪心不足了,好意思拿這些事來要挾二爺,我聽着都替她臊得慌。二爺究竟什麽打算,莫不是真要替她安排了這個缺兒?”
楊慕沉吟片刻,搖頭道,“豈能随意安插不知底裏的人,那朝廷張官設吏也太過兒戲了。且先打聽着罷,若此人合用,也未嘗不可,若是不堪用,我也無能為力。”
素簡重重的點了點頭,半晌忽道,“那她說的那事……不就沒戲了麽?”
楊慕望着素簡滿懷憂慮的眼睛,舌根猛地湧上一陣酸澀,他在心中嘆息,盼望那張嬷嬷的兒子是個省事之人,他想着,如果此時妙瑛在身旁,也一定會同意他的做法,他終是不能為了他們的私欲,而行事無所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