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

衆人将楊慕擡回涵虛閣,又合力将他移到床上,這一番颠簸折騰下來,楊慕臀上的傷口又裂開了幾處,血漬淋漓而下,将那早已幹透的中褲重又浸潤得貼在了肌膚上。

楊慕額頭上的冷汗滾滾而下,卻始終緊閉雙目不吭一聲,眉間微微顫抖,似在昭示着他的極力忍耐。曹拂見他如此,已是哭得泣不成聲,一時又焦急又無措,竟不知該做些什麽。

謝又陵忙上前扶住曹拂,輕聲勸道,“夫人稍安,您這樣哭下去,都尉聽着更是難過,還是先處理傷勢要緊。您若放心又陵,就權且先回去,這裏一應事情都交給我,來日我必還夫人一個康健無虞的都尉。”

曹拂隔着婆娑的淚目,看着謝又陵冷靜的面容,湛然的雙眸,心裏不覺踏實了幾分,這個年輕的內臣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她感受着謝又陵手上傳來的暖意,緩緩的點了點頭,她知道自己終是沒有勇氣面對兒子身上那些猙獰的傷痕。

待曹拂離去,謝又陵吩咐了閣中丫頭們去打熱水,拿幹淨的巾帕,藥膏等物。趁着衆人一片忙碌之際,他才小心翼翼的坐在床邊,看着那凝眉痛楚的人。面前這張俊逸的臉已然蒼白得沒了生氣,像極了他那日在西山看到的晶瑩霜花,仿佛随手一抹便會悄然的化去,一縷被汗沁濕的黑發柔弱的垂在臉頰邊,那發梢上還挂着一滴汗珠,随着睫毛輕輕顫動,便倏地一下,滑落進那兩道精致鎖骨間的凹陷處裏。謝又陵從未想過一滴汗的重量竟會震得他渾身無力酸軟,某些隐秘而又清晰的情緒在他體內流轉,一點點擴散到每一滴血液裏,每一處骨骼間,令他疼痛得幾乎快要不能呼吸。

不多時,素簡便拿來了藥膏和熱巾帕,卻怔怔的看着那滿是鮮血的中褲,躊躇着不知該如何褪下它,謝又陵強忍心痛,吩咐道,“用剪子把邊上絞開,若是沾了碎布,就用熱巾帕敷一會兒,小心些,一定要輕……”他尚未說完,忽然見楊慕的眉狠狠一蹙,緩緩睜開了眼,他驀地看到那眸中萦繞的一片水氣,那道水霧之下滿是求懇之色,似是在哀求他不要再說下去,更不要再看下去。

謝又陵倒吸了一口氣,剎那間靈臺清澈無比,完全明白了那哀懇的神情所為何意,他對着那閃爍着憂傷的雙眸輕輕點了下頭,轉身走了出去。他并未走遠,只是負手立于院中的荼蘼架下,隔着這樣的距離,他可以聽不到房內發出的游絲一般的呻、吟,可以逼着自己不去想象房內的景象,盡管他的心依舊痙攣一般的纏綿痛楚,但這是他對楊慕的承諾,那一記颌首,承載的是他對他尊嚴的顧及,成全和珍惜。

等到素簡等人退出來,已是月上中天之時。謝又陵不再理會旁人,徑自推門入內,将床前的六扇曲屏展開,隔絕出一隅安靜的天地,他看着楊慕終于舒展開了墨黑的秀眉,目光恢複了如水的清澈,帶着血痕的雙唇微微抖着,卻只是平靜輕緩的道出兩個字,多謝。

謝又陵不知道這算不算天籁之音,只知道胸膛中一口氣激蕩着,令他險些流下淚來,他微笑道,“不必客氣,我能為誠義做的也僅有這些,還請誠義善自珍重,保養身體,還有......還有許多人牽挂你。”

楊慕垂下雙眼,勉力牽動嘴角,他覺得自己此時的笑容大約可算得是苦笑,他強撐着氣力道,“我近日恐怕……不能向妙……公主請罪了,還請又陵替我……替我向公主告罪,待我能……行動之時,再行……我只求公主……不要再為難父親。”

謝又陵搖頭道,“公主從未怪責過你,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生了什麽誤會,又是何人挑撥,但你信我,公主并沒有絲毫不悅,她回宮只是因嘉妃娘娘思念,絕無對你有不滿之意,你盡可以放心。”他禁不住一嘆,不抱希望的問道,“究竟是誰說公主對你生了嫌隙,你可願意告訴我?”

楊慕在一陣眩暈的迷離中思索着他的話,本來将信将疑的一顆心漸漸的清晰透亮起來,他猜測的不錯,那原本就是張嬷嬷挑唆生事,借機報複,而妙瑛總還是那個懂得他的人,那個和他心心相印的人,他忽然明晰了所有的來龍去脈,心裏一陣雀躍,仿佛于一瞬間便釋懷了所有的身體之痛,周身包裹在一陣輕松甜軟中,他輕輕的笑了笑,既遇伊人,當溯洄從之,雖道路悠長,然而伊人已然宛立水中央。既是如此,所有一切阻隔的人,阻隔的物便都不再重要了。

楊慕淡淡的笑着,搖了搖頭,給出了一個謝又陵一早便已猜到的無言回答,之後合上雙目,沉沉的睡了去。

謝又陵望着他嘴角恬淡的笑,心裏湧上一股悠然的空幻之感,既歡喜亦悲傷,他很想觸碰一下那渴望已久的臉頰,伸出手去,又徒然停在了半空,他明明知道那笑容緣何純粹而明淨,因為懂得,所以悵惘,他忽然想到那古老的歌中曾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原來咫尺天涯的思念,室迩人遠的寂寥,都只在這一夕之間,在這靜谧美好的春夜裏,他可以望着他了,眼裏卻漸漸有水波在蕩漾,那魂萦夢繞的面容便被模糊成一道不真實的景象。

楊慕的傷勢并無大礙,将養了兩日已可以下得床來,只是行動之時偶爾牽動傷口還是會鑽心的痛上一痛,倒是謝又陵不曾回宮,每日都會來涵虛閣陪他閑談一陣。

這日春光正好,楊慕半靠在床上,聽着院中傳來幾聲燕子的呢喃,循着聲音辨去,好似一只孤燕正撲騰着翅膀掠過他頭頂的屋檐,但不知它會就此停駐,還是再落去別人家的庭院,他一時想得出神,只見謝又陵打着簾子進了屋,在門前略站了站,一面打量着他,一面沖他點頭笑道,“今日的氣色好,約莫再養上兩天,你就大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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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當努力。”楊慕颌首微笑道,“先借又陵吉言了。”

謝又陵見他手裏攥着本半新不舊的東坡樂府,便笑着抽出來,拿着邊翻邊道,“瞧這集子已是不新了,蘇學士詞藻再好,你也該看得膩歪了,不如做些別的,我早起手癢正想尋人下棋,你可有興致陪我過過瘾?”

楊慕知道這是謝又陵怕自己卧床煩悶,變着法子的找樂子,心裏感激,點頭笑道,“好,那棋盤棋子都在架子上,受累你取下來罷。我如今還坐不大住,只得失禮了。”

謝又陵不在意的笑笑,将一只矮幾挪到床前,鋪好棋盤,又拿了白子放在自己右手處,盯着楊慕閑閑笑道,“既是對弈,就要分輸贏,不如咱們先定個彩頭如何?”

楊慕笑着道好,只聽謝又陵道,“那我先說,倘或我贏了,誠義能否告訴我,那背後挑撥生事的人究竟是誰?”

楊慕隐隐猜到他會這樣問,便即點頭笑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可得打疊精神,不然未必贏得了我。”

謝又陵修眉一挑,不由輕輕笑道,“我的棋藝可是陪公主練出來的,那時節我們翻了多少古棋譜,直到如今我還背的下許多呢,你可別太過輕敵。”

楊慕垂着眼睛笑了笑,未再言語,自執了黑子請謝又陵先走。倆人你來我往一陣,初時謝又陵還頗為胸有成竹,雲淡風輕的依着心中的古譜走着,過得一會便開始覺得有些力不從心,楊慕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将他每一步都計算得極為精準,而楊慕的布局又漸漸令他生出逼仄之感。下到中程,他心中已知,自己今日決計勝不了楊慕了。

謝又陵索性放松笑道,“原來你棋下的這般好,還是我托大了些。不過我便不服,縱然你博覽群書,難道我看過的那些個棋譜,你也都統統看過不成?”

楊慕含笑搖頭道,“下棋并不是盡靠那些名家古譜,反倒是依着當下的心境多謝,我因無所求而得平常心,你則因太想贏我而失了平常心,得失之念太盛,反而縛住了智識心思。”

謝又陵想着他的話,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問道,“所以你剛才不說想要什麽彩頭,就是為了心平氣和不去多想?眼下你已然贏了,可以說出來了罷。”

楊慕搖頭道,“我确是沒想到,也不知自己想要什麽。”他忽然一頓,似想到了什麽,緩緩笑起來道,“不如你幫我去外頭看看罷,我剛才聽到一陣燕鳴,想着也許是有新燕在檐下築了巢。”

謝又陵愣了一瞬,看着他清亮的含笑雙眸,裏面盛滿了對春意的向往,對生命的喜悅,禁不住心中泛甜,點頭道,“這個容易,你且慢些,我扶着你,咱們一道出去看看就是了。”說着已向楊慕伸出手去。

楊慕搭着他的胳膊,慢慢的在地上站定,這一串動作做得他微微有些氣喘,略平複了呼吸,才又艱難的邁出步子,他每走一步,皆會帶動傷處撕扯着一疼,但他不願讓謝又陵擔憂,亦不願讓他看到自己難以行動的窘态,便一意咬牙忍着,卻是半晌都難說出一句話來。

謝又陵自然感覺得出他手上一陣哆嗦,只佯裝不察,順着他的步子緩慢的行至廊下,擡頭望時,果然見那屋檐下有一窠燕巢,似乎還未完全搭建完成,此時那巢中并無燕子栖息,想是值此好春光,它們也争相尋覓追逐那柳浪飛花去了。

“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今年的春天大約快過去了,也不知她何時才會回來。”楊慕仰頭望着那一隅碧空悠悠道。

謝又陵聽得這話,心裏一酸,卻含笑道,“忘了告訴你,今兒一早宮裏派人出來傳話,公主明日午後就回來了。”他的餘光瞥見楊慕轉過頭來,臉上似乎帶了驚喜的笑意,便也迎着他的目光,道,“我還是禁不住想問,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我,誰才是那個惹下禍事的人麽?”

楊慕無語,半晌長嘆了一口氣,道,“即便我不說,又陵也一樣猜得出,又何必再問呢。”

“那我就更不懂,既然你知,我知,又為何不能親口道出?”謝又陵凝眉不解道。

楊慕淡淡一笑,垂首輕聲道,“這是我的一點私心罷,我總不想因我之顧,傷了妙瑛和身邊親近之人的和氣,她們......互相陪伴了那麽久都相安無事,不該為我而起龃龉。我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可也只能拖得一時算一時。”

謝又陵怔愣片刻,旋即也明白過來,心中雖不十分認同,不免也感懷他的善意。只可惜蘭艾不同香,自然難為和,楊慕的想法到底過于純粹幹淨了,在這個世上并不是靠着君子不争的處事之道便可以安身立命的,而這個道理,他卻是一早就比楊慕要明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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