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臺人立寶光中

屋子裏陡然陷入一片安靜,侍從們個個屏聲靜氣,連于氏都停止了抽泣和咒罵,挑釁般的笑看着她的婆母。

張嬷嬷覺得匪夷所思,擡頭看着妙瑛,道,“公主,這話兒怎麽說的?我可是皇上和娘娘派來照料您的,打您起小就在您身邊伺候,這麽些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如今就為這點子事兒打發我?”

妙瑛淡然的點頭道,“今兒我府上鬧成這樣,傳出去連我都惹人笑話,媽媽還好意思說這點子事?何況你身為教養嬷嬷,兒子眼看着就要犯下十惡中的不孝重罪。你既為我操了一世的心,我也不忍你日後老來無依,今日就做主放你回家,教導兒子,以後母慈子孝才是正經道理。”

張嬷嬷仔細打量着妙瑛的神情,漸漸不安起來,可當着這一屋子的人,又不好失了面子,只得頓足道,“這成話麽?為了個混賬行子,就這麽打發老媽媽。我今日說什麽也不出這個門,您若是嫌我沒教好兒子,我就放下這話,從今往後我心裏眼裏只有公主您,那個混賬東西和我沒有關系,他的死活我再不理會就是了。這樣您總可以放得心了罷?”

妙瑛冷冷一笑道,“媽媽這話可真?既如此,為着媽媽照看我一場,我便替你将兒子管上一管,省得他日後真犯下十惡重罪,媽媽後悔都來不及了。”她揚手示意近身的侍從道,“去告訴順天府尹,張嬷嬷的兒子不敬母親,嗜賭成性,将家財敗落一空,日後恐不侍奉她老人家,須得好好教訓一番,即刻拿了他去,好生教導幾板子,務必讓他知道認錯悔過,方能放他出來。”

侍從得令,匆匆而去。張嬷嬷打了個寒顫,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她看着妙瑛從容鎮定的眉宇,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少女已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她随意說幾句便可以糊弄過去的孩童,她渾身力氣一散,雙膝便是一軟,癱倒在地上,顫聲道,“公主開恩啊,您饒過他罷,他不懂事,可下不得獄啊,那堂上的板子打下來,他再禁不住的……”

妙瑛鳳目中掠過清冷的寒意,低聲道,“是麽?那誠義就禁得住了?你做這些事時,就沒想過留些後路給自己?當真以為我動不得你?”她擡起頭,揚聲吩咐周圍侍從道,“把她的腰牌卸了,從此她再不是我跟前的人,也不是宮裏的使喚人,不許她進府,更不許進宮!”

妙瑛望着張嬷嬷驚懼的目光,冷冷道,“我處置了你,自會和父皇母妃請罪,該怎麽罰我,我去領,只是我府中決計容不下你這樣興風作浪的奴才。”

張嬷嬷身子一抖,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這麽多年在妙瑛身邊,還從未聽她喚自己一聲奴才,剛想争辯卻又被兩旁的侍從拽着扯下了腰牌,那可是她出入禁宮的憑證,她急得膝行了兩步,抱着妙瑛的腿,哭道,“您不能這樣對我……當日是我錯了,我不該算計都尉,一切罪過都在我,您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饒了我兒子,要打要罰都沖着我來好了。”

“原來你也知道心疼,可惜晚了。”妙瑛示意侍從将她拉開,不無悲涼的看着這個相伴多年,本該如親人一般真誠相待的人,“咱們的情分盡了,從今往後,你好自為之罷。”她不願再看那張怨恨驚痛的臉,揮手命人将張嬷嬷架了出去。

張嬷嬷的哭聲很快便消散在初夏時節的夜風裏,妙瑛令人扶起面帶懼意的于氏,吩咐謝又陵按照之前的承諾一一滿足她,才揮手讓衆人都退出去。

妙瑛良久無語,過了一會兒,長長一嘆道,“告訴順天府尹,教訓那小子一頓就是了,別太過了,她畢竟只有這一個兒子。至于她的東西并歷年賞賜之物,一應都給她,不許人克扣。”

謝又陵欠身答應,知道她心裏也不痛快,勸慰道,“公主如此處置,已是仁至義盡。皇上那頭好交代,至于娘娘那邊,要不要告訴實話?”

妙瑛搖頭道,“自然不能,母妃最要面子,要是知道自己被人愚弄當了槍使,必定恨不得重處她。我原先就顧忌這些,何況讓父皇知道,還不得怨怪母妃糊塗無能。好在那于氏頗為伶俐,今日這麽一鬧,我在母妃面前也都有話說。這不值什麽,只盼着以後別在我眼前再安插個老嬷嬷就謝天謝地了。”

謝又陵默然無語,半晌想到還有未盡的事需提醒妙瑛,他微微笑着道,“公主此刻得閑了,該召都尉來安撫一下罷,今日沒有老嬷嬷們,您比往日自由多了。”

妙瑛聽到那個名字,目光中不由自主的帶了些柔和的歉意,點頭道,“回頭我該跟父皇說,你既是長史,以後外頭和內宅的事都交給你,也更便宜些。至于誠義……”她雙眸忽地一亮,笑容溢上唇邊,“我去楊府瞧他罷,嫁了這麽些時日,也沒見過他的屋子長什麽樣。你去楊府知會一聲,我這就過去,叫他們不許驚動老爺太太,也不許着人迎我,更別告訴他,讓他吃一驚才有趣兒。”

楊慕在內務府官署中坐了一日,傍晚時已有些疲累,回到涵虛閣便讓素簡她們預備熱水沐浴,他雖已行動無礙,但傷口浸泡在熱水裏還是微微有些刺痛,在滿室缭繞的霧氣裏,他下意識的算着妙瑛回來的天數,這麽多日過去了,她都不曾召見過自己。他隐約能猜出一些她的心思,可也沒聽見公主府那邊有任何關于張嬷嬷的動靜,他望着一池淨水中因他而起的道道漣漪,心中已打定主意,妙瑛或許有她的為難,她的尴尬,那麽這一步便該由自己主動踏出,無論今日是誰攔阻他,他總歸要見到她。

妙瑛踏進涵虛閣,素簡等人已迎了出來,跪地向她請安。她笑着讓衆人起身,一壁打量着屋內的陳設。素簡欠身笑道,“起先謝長史說公主要過來,吓了我們一跳,這會子都尉正在沐浴,還請公主稍待片刻。”

妙瑛看着一屋子的丫頭們,奇道,“你們都在這兒迎我,他跟前誰伺候呢?”

素簡愈發笑道,“都尉歷來的習慣,便是把一應的東西給他放好,卻不用人在旁邊伺候呢,我們因此也就偷個懶了。公主若怪責,我這就去服侍着……”

妙瑛搖着頭,一笑道,“那倒不必了,你們且都歇着去罷。”她忽然起了個狹促的念頭,卻有些不好意思,便把素簡拉近些,低聲道,“東西都備齊了?可還有什麽要送進去的沒有?”

素簡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先回身打發其餘人等退下去,之後扶着妙瑛的手臂進了內間,一面笑道,“正好還有個鎏金香球才添好了香要送進去的,都尉說如今入了夏,吩咐我們把那冰麝換成蘅蕪,也清爽些,我去給公主拿過來。”

妙瑛一時有些臉紅,轉念想想,她好不容易才得了自在,便是來看看自己相公也沒什麽,若是在尋常人家,這也好算做閨中情致,她笑着接過那鎏金香球,看着素簡轉身走遠,才緩步朝浴室走去。

妙瑛輕輕的推開門,立時被那滾滾的白霧眯了下眼睛,半晌定睛望去,先是見到隔着池水的一座紫檀嵌玉屏,那屏風上的玉石如凝脂般,厚重而瑩潤,一個角上正挂着一只鎏金香球,在那氤氲的水霧裏散發着一點忽明忽滅的星光。她走上前輕手輕腳的将另一只香球懸在了另一角上,卻終是不好意思踮起腳去窺探那屏風後面的風光,只知道自己的臉被一室的霧氣一蒸,更是熱得微微冒出了汗。

楊慕聽到了香球碰撞屏風架時發出的細響,一陣蘅蕪的幽清之氣便随之緩緩彌散開來,屋內似乎還有一個人清淺的呼吸聲,他輕聲問道,“素簡?這會兒進來,是外面有人找我麽?”

妙瑛心跳得正緊,便随意的嗯了一聲,她不知道這輕柔的像是輕吟一般的回應,飄散在青煙白霧裏便有了一番別樣的纏綿意趣。楊慕已有些好奇,不知素簡為何不似平日裏那般爽快,又聽見有人找他,忙站起身來,拿過一旁放着的輕紗巾帕擦幹了水,匆匆穿好家常的素白直裰。

妙瑛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聲,雖然極輕卻還是令她耳中一陣轟鳴,許是這屋子裏太過溽熱了,她覺得自己竟有些眩暈之感,朦胧中忽然聽到一聲訝異的輕呼,她下意識的轉頭去看,正對上了楊慕驚異的目光,兩廂裏便都呆住了,一時二人皆凝目無語,只是一個迷惑,一個含羞,半晌過去竟都未能開口說些什麽。

妙瑛只是迷離的看着眼前的人,楊慕身上的水氣還未散去,一頭烏發沉沉的垂了下來,有一多半散在肩上,發梢上的水珠被鎏金香球中的燈火一映,帶出幾分晶瑩的光澤,一顆一顆的倏然墜落在纖白的長衫之上,只一閃便跌進了衣衫的褶皺間,他肩頭的輕紗被水氣潤濕,半透明的貼在身上,顯出挺直清秀的一道鎖骨,那白衫在朦胧的燈火下,影影綽綽的勾勒着他修長清瘦的輪廓,恍惚間生出了幾分翩然飄逸的韻味,映襯出了他一身明亮清澈的光華。

妙瑛腦中嗡的一響,不由自主的向楊慕走去,如夢呓般輕聲道,“誠義,是我……我想來看看你,就來了……”

楊慕望着她眼中纏綿的嬌癡,看着她每行一步,耳邊的兩只翠色青鸾耳珰便輕輕搖蕩着,蕩得他胸口一陣起伏,他驀地伸出手臂将她攬入懷中,低聲道,“張嬷嬷也不顧規矩了?竟肯放你來這兒。”

妙瑛貼着他微微有些濡濕的胸膛,只覺得一陣涼潤,正好可以緩解她臉上的燥熱,她輕聲笑道,“她被我攆了出去,以後再也管不着咱們了,自然也不會再生事陷害你,你聽了高興麽?”

楊慕有些訝然的垂首看着她,心中也明白她這是為自己報了仇才興沖沖的前來,他一陣感激,一陣羞愧,低下頭将她摟得更緊些,輕嘆道,“對不住,為了我,要你和相伴多年的人反目,我……也不知該如何補償你。”

妙瑛輕輕一笑,擡頭盯着他笑道,“自然是賠我一個這樣的人啊,如此相伴往後的歲月,你總做的到罷?”

楊慕深深颌首,朗然笑道,“做得到,只要你不厭煩,我都會一直陪着你。”他心中一動,又把臂彎收得更緊了些。

忽地一陣風吹過,浴室的門哐啷一響,妙瑛渾身一緊,卻忘記了自己進來時早已将那鎖落上,她慌忙推開楊慕,不成想地上濕滑,楊慕一個沒站穩竟向後倒去,可他臉上還挂着一抹調皮的笑意,趁着将要墜落的一瞬,猛地伸出手将妙瑛一道拽入了池中。

一池靜水頓時被他們攪得激起陣陣浪花,那水還帶着恰到好處的溫度,似母親溫柔的愛撫流淌過他們的周身。妙瑛深深吸氣,定了定神,這才發現借着室內的紅燭燈火,水波之上也被暈染了點點紅光,光亮反射在楊慕浩玉般的臉上,透出了如三春桃花一般的色澤,他的長發浸潤在水中,顯得白衣勝雪,黑發如墨,一身輪廓精致的如描如畫,又渾然天成,似是最擅長工筆的匠人也需用最精巧的筆觸小心翼翼的去勾畫。妙瑛看得一陣目眩神迷,身體竟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楊慕凝望着妙瑛眼中漾起的柔波,比周遭的靜水還要脈脈流觞,金紅色的燭光灑在她輕揚的唇邊,跳進她細小的梨渦裏。他胸中騰起一片灼燒的愛欲,那灼熱是身下的流水不能湮滅的,是禮儀規矩不能阻擋的,刺得他渾身骨骼疼痛痙攣,卻依然無法停下那欺近妙瑛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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