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日暖玉生煙
楊慕半夢半醒間,聞到了一陣甜軟的香氣,與他房中日常所熏之香不同,他有些恍惚那味道來自何處,緩緩睜開眼,見自己确是在涵虛閣中,耳畔卻傳來一道清淺綿長的呼吸聲。他轉過頭去,正看到妙瑛嘴角含笑香夢沉酣的一張臉,這才憶起昨日妙瑛來楊府找他,晚間他們一同用了飯,又絮絮的說了好一陣話,她便不肯再回公主府去,只命人送來了更換的衣裳和常用之物,第一次留在了涵虛閣中就寝。
楊慕想着昨日發生之事,身上的慵懶柔軟之感更是如同綿綿春雨般沁潤肺腑心田,他下意識的湊近妙瑛,原來夢中的甜香正是她垂着的發絲上散發的,那是花浸沉水的味道,幽幽袅袅,輾轉馥郁,他看見她嘴角閃着一串亮亮的水漬,不禁笑了一笑,伸出手去輕輕的拭了拭。
妙瑛發出悠悠的一長聲呓吟,慢慢睜開了眼,她抻着手臂定了定神,轉頭看着楊慕的笑顏,又瞧了瞧外頭天光大亮,不禁蹙眉道,“你怎麽還在這兒?今兒不去內務府了?”
楊慕偏過頭望着她的眼睛,微笑道,“昨兒去過了,今日便想偷個懶。”他頓了一頓,低頭一笑,“你若是嫌我不上進,那我即刻就起身過去。”
妙瑛長舒了一口氣,懶懶道,“誰嫌你了,頂好你辭了這差事我才高興呢,什麽好活兒似的。”
楊慕聽得笑起來,半晌輕輕刮着她的鼻子道,“總算聽到你的真心話了,我原以為……罷了,都過去了。旁人豔羨不及的,在你眼中也不值什麽,該怎麽說呢,天下不愛錢之人,唯燕國公主是也。”
“誰說我不愛錢,我只是不知道……”妙瑛不好意思說自己對錢的多寡沒數,岔開話題道,“趕明兒你不去內務府的日子,咱們就這般睡到日上三竿罷,之後你再陪我讀書,我陪你作畫,反正白日裏咱們還沒在一處消磨過時光呢。”
楊慕笑了笑,将妙瑛環抱在自己臂彎中,有些抱憾道,“可惜今日還是不得空,過幾日父親生辰,府中要宴賓客,我還需去打點照看些。這些事繁瑣,你不必陪着,等我辦完自去公主府找你,如何?”
妙瑛枕着他的手臂,想了一會,搖頭道,“我嫁給你,就是楊家的媳婦,公爹的壽辰原本就該我打理的。我今日不回去了,就在這邊陪着你,你也好教教我怎麽做個大管事的奶奶。”
楊慕怔了怔,點頭笑道,“好,若是煩了就告訴我,咱們慢慢來,不急一時。”
兩人洗漱完畢,用了早飯,便命素簡去傳家中管事的婆子來回話。這些事本來皆由曹拂管着,楊慕因怕母親操勞便主動攬了過來。妙瑛只在一旁聽着,聽他待人接物上的事頗為細致周到,便是對家中仆婦也都尊重客氣,不由得想象着這樣一個人,可會有失了風度的時候,她盯着他俊秀的側臉看了半日,那些細枝末節的事便也沒再聽進去。
一時仆從遞上來宴客那日的戲單,楊慕看着忽然雙眉微蹙,問道,“這出南柯記是誰讓添進去的?”
那仆從愣了一愣,旋即欠身回道,“原本不曾有的,是萬總管那日和慶王府的長史閑聊,聽那長史說起十七爺極愛這出戲,因十七爺今次和信王爺一道駕臨咱們府上,所以萬總管才着人添了這出戲文。都尉要是覺得不妥,小的這就将它删了去。”
楊慕沉默了一刻,輕輕搖頭道,“不必了,我只是問問,就這樣定了罷。”
妙瑛見他有些黯然,一笑道,“這也是十七哥的幺蛾子,什麽戲文沒聽過的,偏好在人家做壽的時候點這個?我做主去了,若是他真想聽,只管叫他來問我,我找京裏最好的戲班子專唱給他一人聽。”
楊慕見仆從讷讷點頭,便吩咐道,“按公主說的辦罷。”他回過頭,沖妙瑛感激的笑笑,借着拿起茶盞的功夫,在她手上輕輕的握了一下。
待到處理完壽宴的事宜,已是快到中午了,仆人們漸漸撤了出去,忽見外頭的小厮進來回話,說有個人在角門出撂下了一盒東西,只說是給老爺賀壽預備的薄禮,問他是誰家的也不說,小厮們推搪不過只得收下了,因不敢擅專,先拿來給都尉過目。
楊慕驀地想到那日自己在後門處碰到的送禮之人,心裏一沉,接過了那禮盒子,不過手掌大小,打開看時,只見裏面放着一個鼻煙壺,畫工精細,色澤鮮潤,乍一看似沒什麽特別。楊慕将其拿在手中細看,才發覺這鼻煙壺是用一整顆鴿子蛋大小的珍珠雕成的,圓潤玲珑,晶瑩剔透,反射着屋內的太陽光發出一道帶着金邊的亮光,楊慕也見過不少價值連、城的鼻煙壺,不禁也為手中這一只的天然精巧贊嘆了一道。
妙瑛盯着看了一會兒,亦嘆道,“這顆珠子難得,竟是比上供的還強些。”她話音剛落,就見楊慕蹙起的眉頭鎖得更深了。她心中懊悔自己失言,忙揮手令其餘人都退下,才握了楊慕的手,道,“我無心說的,你別多想。”
楊慕垂首默然了一陣,低聲道,“父親年後才任了吏部尚書職,往後官員升遷都須經過他,多少人盯着,找門路巴結他,這恐怕只是其中一個小小不然的物件,只是剛好被我撞見了而已。”
妙瑛只覺得他的手一顫,竟是微微有些發抖,忙勸道,“你別這麽着緊,不過是別人送來的,公公未必收的。即便收下,又能如何?這種事歷古至今也斷不了根,只要不是太過,朝廷都睜一眼閉一眼,人心如此,人情如此,不是律法說一個禁字就能完事的。”
楊慕一瞬間想起萬安家的富貴奢華,心中的惶惑不安更甚,卻又不願和妙瑛多說這些,“我只是……擔憂父親,我并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妙瑛見他頗有些欲言又止,想起多年前他們曾在西苑說過的話,不由含笑道,“你也是杞人憂天,何況無論公公如何,你也不會說他半句不是,你是出了名的孝子,再不能語父之過的。”
楊慕被她說得一笑,只是那笑裏到底含了些無奈的幹澀,也只是一閃而過,應景而已。
楊潛壽辰這日,楊府上賓客盈門,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幾近悉數前來,連同宗親裏素日和楊潛交好者,甚至連信王李佑延,慶王李佑堂兩兄弟都肯來捧場,楊府門前可謂車如流水馬如龍,各家的香車花轎幾乎占了半條街面。
楊慕在前面陪着父親招呼客人,看着那一個個笑臉,或真心,或假意,或奉承,或畏懼,只覺得心中五味陳雜,他見父親志得意滿的穿梭在人群中,受着旁人的稱贊道賀,自己此刻卻不合時宜的想到那南柯記中的話:人之視蟻,細碎營營,去不知所為,行不知所往,然而人間君臣眷屬,與蝼蟻何疏,一切苦樂興衰,與南柯無二。眼前的富貴繁華,也不知能持續到哪一日。
妙瑛當日也盛裝至楊府後廳,與曹拂一道和衆貴婦小姐們吃茶閑談,她對曹拂一向心存敬意,婆媳兩人相處也融洽,衆人看在眼裏,自然也對曹拂更多了層客氣。
妙瑛是宗室裏位分最高的宗女,衆人尊她坐了最上首的位置,底下的賓客們除去老輩裏的幾個封號低于她的公主,郡主,便都是官太太們。衆人從京城時興的首飾花樣到誰家新進了哪些有趣的玩器古董說起,不知誰提了一句,說道聽聞汝陽公主驸馬近日玩鷹玩出了彩,有好幾位宗親都好和他請教這裏面的門道。
汝陽公主按輩分是妙瑛的小姑姑,年紀不過四十出頭,聽了這話,撇了撇嘴,含了一抹苦笑道,“玩鷹可不是那麽容易的,得熬,這一熬動辄就是成宿,有時候兩天兩夜都不合眼,比的是耐性,實則還不是熬人!你們幾位的夫君誰有他那閑工夫,大晚上的不和太太在一起,到和只鷹一塊過。你們還當是什麽好玩的呢?”
這話說的大家都不言語了,衆人皆心知肚明,她是在抱怨公主和驸馬不能同府居住,日常見面也不容易,有好事者便笑道,“我瞧着,這驸馬爺也熬不了幾回鷹了,咱們燕國公主不是已将那教養嬷嬷罷黜了麽,這老例恐怕得松動松動,皇上說不準哪天就下旨,把公主府的老人們都遣散了家去,各位公主從此也就耳根子清淨了。”
在座的幾位忍了半輩子的公主們這會兒都眼巴巴的看着妙瑛,妙瑛倒不想此時被人拿了當槍使,心中已有了算計,只半含笑半羞澀道,“這我可說不準,前兒父皇說起我來,還抱怨我事兒辦得太絕了些,到底是老人了,總得留幾分面子,不該就攆出去的。還說了我好一通,告誡我再派來個厲害的嬷嬷,叫我尊重些呢。說的我都沒了脾氣,其實若是這些人省心,咱們又何必行那趕盡殺絕的事呢。哎,我只盼着父皇能打發個知禮知趣的老嬷嬷來我這兒也就罷了。”
衆人聽她說的像模像樣的,也就當了真,一時又覺得有些尴尬,只得轉了話題,重新又聊起別的來。
不一時外頭裏面都開始唱上了戲,只聽楊府園子內外的絲竹管弦之聲越過院牆,悠悠袅袅的飄散到府邸之外,連隔着一條街的百姓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謝又陵這日閑着無事,便想去楊府中尋楊慕,看看有什麽需要照應之處,才進了前院,遠遠的看見楊慕被幾個年輕的宗親拉着喝酒,便知道今日怕是沒機會和楊慕說話了,他大略向席間一掃,看見楊潛陪着信王正在品茶閑談,兩個人臉上都挂着從容堂皇的笑容,心裏不禁一曬,搖了搖頭,轉身朝大門處走去。
他短暫的露了一面,自以為無人會注意到他,不防席間坐着的佑堂剛巧在人群中打望,一擡眼看到立在廊下的謝又陵,眼前便是一亮,只是順着他的目光望過來,佑堂竟發覺了一樁令他頗感懊惱的事,這謝又陵果然關注楊慕多些。
佑堂納悶的喝了一杯酒,不免有些郁郁,再一擡眼,見謝又陵已翩然遠去,他心中不甘,索性對身邊內侍吩咐,他去外間換個衣裳,無事不用尋他,便即起身匆匆追趕謝又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