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秋日勝春朝

出了處暑,天氣慢慢涼爽下來,楊府庭院中的一池芙蕖唯剩下片片殘葉,倒是清華軒前的兩株桂花開得正好,遠遠便能聞到馥郁的芬芳。

楊慕從內務府歸來,未及更換衣衫便來清華軒向曹拂請安,還沒進門,先聽到一陣輕悅的笑聲,“我知道,夫人這幽篁圖裏的枝葉果實,用的是徐崇嗣的沒骨畫法,卻又更偏寫意些,講究用筆洗練。”

曹拂柔聲道,“公主慧眼,還說自己不懂畫,又說得這般頭頭是道。”

妙瑛咯咯一笑道,“我只會看,不會畫,到底還是不夠巧,不像夫人這般雅致,也不像誠義,随意幾筆就能勾勒出心中所想,眼中所見,我再羨慕不過的。”

楊慕聽得不禁一笑,示意廊下丫頭打了簾子,進得屋內只見曹拂才擱下筆,正笑吟吟的望着妙瑛。他上前依着規矩先給妙瑛問了安,才轉向曹拂,躬身道,“兒子給母親請安。”

曹拂見他只穿了單衣,連件半臂都不曾加上,不免嗔道,“眼看着立秋了,天氣轉涼,該換上夾衣才是。這麽大人了,還不曉得照料自己,難道還要公主替你操心不成?”

楊慕忙欠身道,“是兒子不當心,累母親挂懷了。”他望向妙瑛,見她只含笑看着自己,不曾有半點不悅,心中踏實許多亦對她應以微笑。

妙瑛笑道,“夫人今日畫的幽篁圖,大有古意,我可是一筆一筆的細細看來的,可惜沒有天分也只好臨淵羨魚了。你來的巧,卻是剛好畫完,不然被你打斷了才可惜。”她略一頓,又問道,“今兒內務府可有什麽事?中秋快到了,聽說父皇今年預備宴三品以上京官,宮裏好久沒這麽熱鬧了,許是和父皇要立十五哥做太子有關?”

楊慕颌首道,“明年是皇上即位一甲子,一則是為提前慶一慶,二則确是為了信王殿下。”

妙瑛笑了笑,頗為感慨道,“父皇心思定了是好事,只是十五哥又該忙了,這陣子聽說信王府可是門客盈門,那薛側妃剛誕下了兒子,不過是第四子罷了,禮單上已是連金鑲玉帶都有了,十五哥惱恨這些人不懂規矩,好一頓斥責他們,又忙着跟父皇上表請罪。我想着,這些事上你多留意些,千萬別行錯了,他如今已是被架在炭火上炙烤了,咱們可不能再給他添堵。”

楊慕知道她心細如發,這話明義上是在關心佑延,實則是在關照提醒自己,便即深深颌首答應着。

說話間,林芝打着簾子進來,向衆人行了一禮,道,“徐供奉到了,請公主旨,在哪兒問平安脈?”

妙瑛看向曹拂,見後者沖她點頭,便道,“就在這兒罷,請他進來。”

楊慕不由蹙眉問道,“是身子不舒服麽?怎麽專門請了徐供奉來,我記得他是擅長女科的。”

妙瑛的臉微微泛了紅,嗔看了楊慕一眼,似在怪他多嘴,也不答言,自去裏間榻上躺下,看着丫頭們拉下羅帷錦帳,又将十二扇曲屏隔好,才吩咐廊下等候的徐太醫入內。

楊慕和那徐太醫兩廂見了禮,便在外間等候,心裏不免忐忑不安,也不知妙瑛究竟哪裏不适,這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裏,他竟已有些如坐針氈之感。

不一時便聽到裏間傳來一陣笑聲,那徐太醫聲音洪亮的道,“公主該請都尉進來,一道聽聽才是。”曹拂得了妙瑛首肯,當即吩咐丫頭道,“去請都尉過來罷。”

楊慕跨進內間,見一衆人等皆是含笑望着自己,他微微怔忡了一下,旋即已有些明白過來,只見徐太醫起身向他拱手賀道,“恭喜都尉,公主已有近兩個月的身孕了,如今脈相平穩,一切無虞。”

楊慕雖已隐約猜到,然而真切聽到這話,還是禁不住一陣欣喜,心跳得咚咚作響,卻是不知該說什麽好,半晌才笑着還禮道,“有勞了,楊慕多謝供奉。”

徐太醫又對楊慕叮囑了幾句孕事期間需注意的事宜,便由林芝領着去外間開些保養的方子。丫頭們撤了屏風,收起帷簾,妙瑛臉上還有些薄暈,低着眉并不說話。

曹拂在榻邊坐了,執起妙瑛的手,和悅笑道,“公主身子素來強健,我就不多嘴了,只按照徐供奉開的方子好好調養,如今天氣涼了,千萬別受了風才是,若缺了什麽,或有丫頭們想不到的,只管來告訴我。”她轉頭看了一眼楊慕,又道,“慕兒年輕沒經過這個,怕是有想不周全的地方,你只管說他就是。”

妙瑛一臉的嬌羞,瞥着楊慕,笑道,“夫人都發話了,你若是欺負我,惹我生氣,我可有救兵搬了。”

楊慕含笑地看着自己生命中最親近,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執手溫情相對,這一幕那麽真實,讓他感受着生命的平和與喜悅,以至于多年以後一切煙消雲散,那喜悅的部分也随之猝然而逝,他仍是無法忘懷,曾經他擁有過的幸福是多麽純粹,多麽極致。

晚間回到公主府,庭院中一輪月色正好,妙瑛此刻頗有興致,便主動加了件披風,道,“你陪我去院中坐坐罷,咱們雖不能把酒賞月,總還是可以閑話西窗的。”

楊慕剛想說話,忽然被她素手一揮,掩住了嘴,只聽她笑嗔道,“婆婆說了,要你聽我話,不然我就告訴她你惹我生氣,看她怎麽罰你。”

楊慕一笑,點頭道,“我沒有想勸你的意思,只是覺得如今的天氣穿雀呢披風有些過了,你換個略薄些的,若真覺得冷,還有我呢。”

妙瑛斜睨了他一眼,才笑着換了件披風,吩咐人在院中設了高幾,椅子,并幾樣點心清茶。

金風薦爽,玉露生涼,秋夜霁月毫不吝啬的灑向院中每一處角落,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鍍上了一層如珠如玉般的霜華。妙瑛轉着手裏的茶盞若有所思,良久開口道,“這是咱們第一個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我便要問個伧俗的問題,你心中企盼男孩多些,還是女孩多些?”

楊慕想了想,道,“若說實話,我私心想還是女孩子好些。”他低頭一笑,又道,“只是這話說出來,叫人不信,聽着也不像。”

妙瑛問道,“确有幾分不像,普天下的男子不是都盼着妻子生下兒子好綿延宗姓麽?你難道不想?”

“怎麽會不想呢,”楊慕搖搖頭,“可能是我覺得男孩子身上背負的有些沉重罷,無論于國于家,都要盡忠盡孝,卻難免失了自由。人生無百歲,常懷百歲憂,真正快活的日子卻也沒有幾天。”

妙瑛略蹙了眉,道,“你也太多慮了,那麽便将他養成一個忠君的孝子就是了,咱們這樣的人家,這原也不是件難事。”

楊慕心中一陣苦笑,忠孝豈是那麽容易兩全的,譬如自己,明明知道父親諸多行事并非能算對朝廷對君父忠誠,可他身為人子卻不知該如何勸谏,何況勸谏也未嘗會有用。他終是無法對妙瑛盡訴心中隐憂,亦只得輕輕點頭道,“是我貪心不足,總希望我們的孩子能永葆赤子之心,自在快樂。”

“你這樣說,難道自己并不快活麽?”妙瑛道,“我曾聽說,公公從前對你很嚴苛,想來他心中一定有企盼,或許因為那些企盼,讓你覺得太過沉重,所以才不想延續到下一代身上?”

楊慕默然了一刻,緩緩搖頭道,“不是,我從未怨怪過父親,我至今……都未能令他滿意,每每思之,心中只有愧疚不安。”

“還是因為我的緣故罷,你才會沒有機會在經世治國上有所作為。”妙瑛柔聲問道。

楊慕淡淡一笑道,“我這個人太過拘泥不懂變通,又狠不下心,實在不适合入仕。”

妙瑛搖頭笑道,“這是你的赤子之心,是最最珍貴的東西。雖說有些癡氣,容易自苦,但終究還是好的。”她星眸閃亮,朗朗笑着道,“這正是我喜歡你的地方。”

她凝目微笑,以手支在幾案上,望着楊慕一陣出神,半晌幽幽嘆了一口氣,低聲道,“還有一樁事,我想問問你。我有了身孕,這十個月的光景,你可忍得住?若是太辛苦,我也是能……即便你納個妾室,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會怪你的。”

楊慕看着她眉間漸漸聚攏的一抹清愁,那是她明豔無暇的面容上鮮少出現的神情,知道她并非試探自己,确是真誠相待,不由得亦有些動容,“我守得住,你放心,我說得出便一定做得到。”

妙瑛淺笑道,“都用了個守字了,可見也并不容易,真是難為你了。”

“那我換一個詞。”楊慕笑道,“我情願陪着你,等到你安穩的誕下孩子,你是我妻子,我此生都會守護的人,于我而言,是甘之如饴。”

妙瑛不依道,“還是苦的,你句句都露出真心話,可見還是覺得那日子難熬。”

楊慕被她嬌嗔的樣子逗得一笑,半晌點頭道,“苦盡才能甘來,若是幸福那麽容易到手,人心又該輕賤不知滿足了。”

妙瑛側頭思量着他的話,笑意慢慢溢上嘴角,對着他點了點頭。

此時月上中天薰風入院,綠池之上落盡紅蕖,雖是一派秋色,卻讓楊慕生出幾分自古逢秋悲寂寥,而今秋日勝春朝之感,他情不自禁的握了妙瑛的手,兩人相視而笑,都覺得無須任何言語,心中便已流淌着一片自在寧靜,恬淡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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