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相思本是無憑語
中秋過後,皇帝已允了妙瑛在公主府中休養,遇等閑之事不必再進宮去,然而各種賞賜之物卻是源源不斷,隔幾日就會由司禮監的內臣送至妙瑛面前。
楊慕下了職便回到公主寝閣中,卻見綠衣捧着一摞的錦盒搖搖晃晃的出來,險些沒撞入他懷中,他忙扶了一把,問道,“這又是什麽?”
綠衣正了正身子,笑道,“都是皇上賜給公主的,有艾葉,茯苓,阿膠等物,公主讓送去給楊夫人些呢。”
楊慕笑了笑,移步進了裏間,見妙瑛正歪在榻上看書,便笑道,“多謝你想着母親,不過她原不需要這些,你好生留着自己用就是了。”
妙瑛擡眼半含笑意的盯了他看,卻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誰說不需要?婆婆這會子可該好好補養身子。”又問道,“你打哪兒來?去過那府裏了?”
楊慕一邊盥洗,一邊道,“還不曾呢,換了衣裳就過去。母親身子不适麽?”
妙瑛抿嘴笑着,搖頭道,“今兒早上喜鵲落在樹梢上你沒瞧見麽?咱們家又有喜事呢,你就快有個小弟弟或是小妹子了。”
楊慕驀地轉身,難掩驚詫道,“母親有身孕了?”
“看你急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嫉妒吃心了呢。”妙瑛白了他一記,安撫的笑道,“太醫說了,婆婆身子康健,雖則年紀有些大了,認真調理也無礙的,你別蠍蠍螫螫的,先去看看是正經。”
楊慕心下稍安,卻也顧不得換衣裳便去了清華軒。曹拂今年快四十了,這一胎才不到兩個月的光景,正是害喜的時候,午飯用的碧粳粥已是盡數嘔出,這會才服下太醫開的保胎藥躺在床上歇息。
楊慕聽丫頭們回禀完,一顆心又提上了嗓子眼,輕手輕腳的走到母親床邊,見她閉目養神,又不敢大聲,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輕喚道,“母親,兒子來看您。”
曹拂緩緩睜眼,輕柔笑道,“坐罷,你都聽說了?”
楊慕挨着床邊坐了,打量母親面色蒼白,嘴唇有些青色,不安道,“是,兒子只怕母親太辛苦……”他沉吟了半晌才大着膽子問道,“母親一定要如此麽?能不能……”
曹拂搖頭打斷他的話,略有些氣喘道,“我沒事,這是你父親和我想了多少年的,總算盼來了,我一定會平平安安的把他生下來,你放寬心就是。”
楊慕看着母親眼裏的渴望,鼻中一陣酸楚,垂了頭輕嘆道,“母親既然堅持,兒子也只有請您珍重保養。原本是兒子不孝,屢次令父親失望,又累及母親……母親……”他說着已有些哽咽,情緒一陣起伏,只得把頭轉向一旁不敢再說下去。
曹拂愛憐的望着他,伸手輕撫着他的臉,柔聲道,“傻孩子,這怎麽能怪你呢,我和你父親成婚近二十年,只得了你一個兒子,偏他又對我情深意重不肯納妾,我心中早已有愧。如今天可憐見,讓我再度有了身孕,正好可以讓我報答他的一番愛重之情。你父親對你是有期許,卻也不曾失望過。你是他兒子,他自然了解你,雖則在政見上,你與他觀點不同,但到底不失為一個孝子。娘今日對你坦誠相告,是要讓你放下心中負累,也希望你能活得輕松快意些,做自己心中所想所喜之人。”
楊慕不敢令母親擔憂,聞言忙深吸氣止住鼻中酸澀,聲音卻還有些發顫道,“父親真的不曾對兒子失望?母親不是安慰我罷。”
這話裏不自覺的帶了幾分撒嬌乞憐的意味,聽得曹拂一陣莞爾,她想起楊慕幼時受了楊潛斥責,滿心委屈卻又不敢哭的樣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他漸漸懂事起,便不肯再在人前顯露那委屈的模樣,小小年紀倒硬撐出一副沉穩持重,她想的心裏有些發酸,愈發和緩道,“自然是真的,你如今和公主琴瑟禦好,我們看在眼裏也甚是欣慰。我只盼你能平安輕松的過一輩子,再不沾染那些朝堂之事才好呢。”她略頓了頓,微微嘆息道,“你父親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唯有楊家,你是長房長子,只要替他守護好楊氏一門,他便沒有什麽不足的了。”
楊慕連忙鄭重颌首,道,“是,兒子記下了,一時一刻也不敢或忘,定當遵從父親母親心願。”
此後數日,楊慕每逢下了職便先去清華軒看望母親,連煎湯喂藥也親力親為,時常盤亘到晚間才回公主府,幸而妙瑛大度體恤,從不嗔怪于他,他由此也愈發的感激疼惜妙瑛。
這日,楊慕讓人熬了八寶攢湯,特別用牛油替換了羊油,他親自捧了碗一勺勺的喂給曹拂,只聽林芝進來回道,“太太,方姨娘的屋子收拾好了,萬總管說後日是吉日,問過了老爺,再請太太的示下,若太太準了,後日就讓方姨娘進門。”
曹拂似一口湯尚未咽下,輕咳了兩聲,點頭道,“就這麽辦罷,仔細些,新房裏頭別缺少了東西。”林芝答應了,便欠身退了出去。
楊慕手中一顫,那湯便在碗裏蕩了幾蕩,他穩住手臂,看向母親道,“方姨娘?父親要納妾?”
曹拂半垂了眼睛,淡淡的笑道,“是我做主的,他原不同意,我勸了幾日好不容易才勸下。”
楊慕一陣訝異,道,“是什麽人?母親親自尋的?”
曹拂眸中有一閃而過的黯然,輕笑道,“是良家子,你大可放心。回頭讓她去給公主請安,你可以讓公主好好問着她。”
楊慕将母親那一抹神傷看得分明,也知她不願細說,便緘口不再發問,半晌想了些旁的話題引着母親笑上一陣,方才令氣氛緩過來些。
那方姨娘一乘小轎從楊府的角門擡了進來,在喜慶的婚房裏和楊潛過了幾日新婚燕爾的生活。曹拂因卧床休養,每日也免了她請安伺候,楊府上下諸人平日裏也不到見得到這位新姨娘,倒像是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似的。
過得幾日傍晚時分,妙瑛正和楊慕一處吃茶賭書,忽聽得外面人回說,楊府的方姨娘來給公主請安,她不覺一怔與楊慕對視,納罕道,“她來見我做什麽,又不和我相幹。”
楊慕想了想,道,“許是母親叫她來的,你便見上一見罷。”
妙瑛撫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蹙眉道,“讓她進來罷,我懶得動彈就歪在榻上好了。”
楊慕笑着拈起一顆嘉應子放到她口中,“你愈發的懶了,還沒到冬至就連門也不出,太醫可是讓你多活動的,說是有利于分娩。”
妙瑛懶懶的抻着胳膊,道,“我身子好着呢,生的那麽容易叫你看着也不心疼,偏要讓你記得女人生産時的艱難,好一輩子知道疼我。”
楊慕笑得一笑,道,“我幾時不疼你了,你為我做的事我自然承情,往後我若有半點不好,你再拿話堵我也不遲。”
因那方姨娘到底是楊潛的妾室,楊慕不願受她的禮,便去內間屏風後坐了。只見方氏低垂着頭進了屋,身上不過家常的石青色褙子,通身都清淡雅致,她遠遠的跪了下來叩首道,“妾見過公主殿下,給殿下請安。”
妙瑛含着嘉應子,有些模糊的道,“起來罷,給方姨娘看座。”
方氏依言起身,在凳子上半坐了,緩緩擡起頭來。妙瑛見她容色秀麗,眉眼幹淨,只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卻聽綠衣一聲驚呼道,“繡貞?怎麽會是你……”
妙瑛不由仔細看那方氏,這才想起眼前這位公爹的妾室正是從前養心殿伺候茶水的宮女,名喚繡貞的。
繡貞緩緩起身,對着妙瑛欠身道,“公主,妾正是禦前服侍的繡貞,妾來了楊府不敢壞了規矩,所以特來向主子請安。”
妙瑛不意在此地遇到個舊人,含笑道,“我記得你,從前父皇誇過你煮茶心思巧,會照着時令放些新鮮的花果之物。你……怎麽進楊府來了?”
繡貞略垂了頭,兩道秀麗的娥眉像是染了上好的漆煙墨般,亮得分外奪目,她聲音很低,卻吐字清晰,“是妾求趙掌印,放妾出宮,妾情願跟了老爺。”
妙瑛知道楊慕在裏間也能聽見,索性問出心底疑惑,“你今年還不夠歲數放出來罷?何況你家人在外頭不是都盼着你出去麽,只怕早就替你相好了人家,你是禦前的女官,放出去自然風風光光作人家正頭太太,又何必來楊府作姨娘呢?你總該聽說過,老爺和夫人一向伉俪情深的。”
繡貞溫婉一笑,道,“妾自然聽過,卻是聽老爺講的。妾從前心慕老爺之時,就曾求他日後能收下妾,那時他就對妾說,此事須得太太答應,若太太不肯,他決計不會為一個女子令太太傷心。”她揚起臉,眼中有一抹絕然之色,道,“妾是還沒到放出宮的年紀,既是妾苦苦相求趙掌印,老爺自是不知情,若是日後有人拿這事來攀誣老爺,妾也會一力擔下,絕不連累老爺。”
妙瑛一貫敬重曹拂,本對這新來的姨娘全無好感,此時聽她用柔婉的語氣說出這樣絕烈的話,也不禁暗嘆,她追問道,“這麽說來,你是在禦前見到老爺時,就暗許芳心了?”
繡貞聞言,臉上忽然綻放出明媚的笑,她姿容清麗,卻也算不得一等一的美人,可這笑容卻将她的容色映上了動人心魄的嬌豔,她側着頭,目光空幻飄渺,似是落在一幀用回憶織就的美麗畫面上,“老爺救過妾,那時候妾剛被選上禦前伺候,不防一同進宮的姐妹嫉恨,在那茶盤上塗了油,妾給皇上奉茶時一個沒拿穩當,茶盞墜落在地摔得粉粹。皇上當日心情本就不好,正要發落妾,老爺剛巧也陪着皇上閑聊,卻在這時岔開了話題,逗得皇上笑了好一陣,等再看到跪在地上的妾時,皇上已沒有那般生氣了。老爺又拿起那茶盞,玩笑道,從來彩雲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堅牢,是該好好珍惜的,合該內務府再去采買些又耐用又漂亮的才好。”
“後來,父皇就沒再責罰你?因此你便記住了這個恩人?”妙瑛接着道。
繡貞點頭笑道,“是,妾有時候會不自量力的想,老爺那句話是在說那茶盞,還是在說妾。妾總想親口問問,如今卻是有機會了。”
妙瑛猶自不解道,“我能明白你想要報答恩情,可你明知道人家鹣鲽情深,又何苦冒着風險也要求一個了局呢?”
繡貞斂了目光,淡淡一笑道,“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有風險的,妾若聽憑家裏人做主,嫁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難道就算圓滿的了局麽?倘若那人不珍惜我,日後丫頭小老婆的讨個沒完,妾這個正頭奶奶做的又有什麽趣?倒不如跟了那曾經珍惜我的,哪怕他珍惜的只是那一瞬間,是那青春年少,但至少,我曾被人當作是琉璃一般珍貴,彩雲一般美好的物事來看待過。妾在最好的年紀裏,遇到了那個人,若是就這麽放手錯過了,也許今生都不會再有機緣碰到。”
妙瑛怔怔的聽着,恍惚間聽到裏間一聲極輕的嘆息。原來一個女子要遇到今生所愛并不容易,也許不過三年五載那人也就消散在茫茫人海,她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才真是世間最美的誓言,可惜那誓言也是生離時許下的,便還是不脫強言歡期的惆悵,風流易散彩雲易逝,這世間亘古不變的,也唯有無常二字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可能有點狗血,但和珅的妻子馮氏四十歲懷孕産子也是有滴,借來用一下。
我很萌那個八寶攢湯,□□和酌中志裏都出現過,明代的傳統定食,其實還有另一種叫法,叫頭腦湯,如果有山西的朋友就知道那是什麽了,總之是秋冬季大補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