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月出皎兮
楊潛一夜長跪,對着浩浩星河訴盡了心中所願,卻終是未能換回蒼天一記垂憐,曹拂于五日後在夢中溘然長逝,她沒能再有機會開口和楊潛做一番道別,也沒能知曉幼子已先于她之前離開了人世。
楊慕推開涵虛閣的窗子,映入眼的是漫天漫地的白,昨夜刮得一夜北風,今朝庭霰落滿院中,風勢漸弱卻仍是将牆角的幾枝素梅吹得零落,皓白如玉的花瓣飛舞在半空之中,像是帶了清新香氣的雪片。這樣一天一地的蒼白刺得他雙眼酸痛,痛得幾乎要流下淚來,今歲的梅花開了,可那個教會他在梅樹下掃雪烹茶,閑看落花的人已然不在了。
外頭出殡的事宜收拾停當,謝又陵便來請楊慕過去,他來涵虛閣的次數不少,卻頭一回覺得這裏安靜得有些不似人間,才一踏進院子他便看見立在窗下的楊慕,一身麻衣勝雪,眼中平靜無波。他渾身一激靈,不知為什麽,那眼神便是令他覺得驚怕,他知道楊慕是被詩書禮儀精心教養出來的,他的悲傷也深深藏在那些雅致的韻律之下,不會要生要死,不會一唱三嘆,卻有着至為隽永的銘心刻骨。
“誠義,吉時到了,該出去了。”謝又陵站在門外,隔着窗戶望着他道。
楊慕心中一顫,今日之前,他尚可以騙騙自己,皆因母親還在家中,今日之後,他終是要和她天人永隔。世事茫茫,明日未知,他不知道隔開他們的是人生無常,是陰陽昏曉,還是歲月荒涼,就像他不知道為什麽不久前母親還能對着他語笑溫柔,顧盼疼惜,她柔軟溫暖的雙手撫過他鬓發間,留下一串帶着白檀幽香的餘溫,轉眼間她卻已抛閃了一切,狠心将生的悲傷留給他們獨自品嘗。
“誠義?”謝又陵見他不動亦不語,只好又喚了一聲。楊慕回過神思,轉顧他,道,“這就走,妙瑛,做什麽呢?”
謝又陵道,“太子妃來了,公主在前頭陪着,還有一衆的诰命太太們。”
楊慕點點頭,無論既往如何,今番母親出殡,太子遣正妃前來吊唁已是給足楊家面子,可如果讓他選,他寧願不要這些體面,只要母親能安好的留在他身邊,他澀然苦笑道,“辛苦妙瑛了,也辛苦又陵,我替母親道一聲多謝罷。”
此時天光大亮,一片霁色,遠眺西山可見峰頂之上覆蓋的一層積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遙遙望去好似浮雲缭繞山間,驀地裏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慈烏,口吐哀音繞着院中的枯樹盤旋不已,楊慕禁不住駐足聽了片刻,便已覺得魂斷神傷,那聲音終是太過凄清,既像是在訴說自己未盡的反哺之心,又像是在替他婉轉的道出腹內傷恸。
楊府大殡,京中勳戚多有來送殡者,一時出殡的隊伍浩浩蕩蕩,直綿延了三四裏遠,楊慕身為長子自是摔喪駕靈,妙瑛的車辇則跟在後頭,礙着身份她不能跪拜祭奠曹拂,心中已是過意不去,便派了謝又陵在前頭跟着,也好随時幫襯楊慕一些。
一路行來,兩旁俱是各家的路祭,将将出城,只聽開路家人來報,前面便是慶王府的彩棚。楊潛忙令隊伍暫時停下,與楊家一衆人等并謝又陵迎上去,與佑堂見禮。
衆人寒暄客套一陣,隊伍又再向前行去,佑堂趁着衆人不備,輕輕扯了謝又陵衣袖,耳語道,“我在城外朝天宮等你,那兒清淨,我已着人收拾妥當了。”又不放心的叮囑道,“你可得來啊,就當歇歇罷了。”
謝又陵焉能不知他的心思,當即一笑道,“臣做不得主,且看都尉如何安排罷。”說罷,也不理會佑堂那帶着焦急之色的形容,拱手笑笑邁步而去。
待得安置好靈柩,楊家叔侄父子便在家廟中招待一應親友用飯,直折騰到晌午之時衆人才漸漸散去。謝又陵進得靈堂之內,見楊慕獨自一人跪在階下,雙肩輕顫,似在飲泣。他忙走近去看,果然見楊慕眼中含着淚光,卻是不曾落下來,當即心下稍安,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般自矜忍耐反倒不及大哭一場來得痛快。他終是怕楊慕心中憋悶,想了想道,“眼下暫且無事,你也該歇歇,夫人靈堂在此,到底不方便,不如我陪你去朝天宮如何?”
楊慕原本只想安靜的待會,獨謝又陵來了卻也不讓他覺得厭煩,他一向是個懂得承情之人,便颌首道,“好,我去禀告父親一聲,咱們再過去。”
楊慕命人備了車,兩人乘車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朝天宮。佑堂不意謝又陵還帶了楊慕前來,一見之下難免失落,但須臾間業已将那惆然掩飾過去,兩廂厮見完畢,佑堂便請他二人進偏殿內室休息。
謝又陵見裏面果如佑堂所言,俱已收拾得整潔幹淨,心中甚喜,對楊慕道,“連日傷神,你且盹一會兒罷,我去外間煮茶,等你醒了便有清茶解渴。”
楊慕感念他想得周到,拱手道,“多謝又陵。”此時除了感激的話,反倒說什麽都顯多餘,謝又陵了然一笑,出了內室,自去尋香茗茶具之物。
佑堂似笑非笑的倚在殿門旁,看着謝又陵篩茶煮水,狹促地笑道,“你倒是賢惠,伺候起他也這麽上心。”
謝又陵手裏的動作一滞,随即坦然笑道,“王爺這話說的,請恕又陵不恭了--可是有些多餘,都尉本來就是又陵的主子。”他斜睨着佑堂,帶了些嗔意道,“您這會兒還瞧不上都尉呢,人家母親剛過世,好歹您也該多份同情之心。”
佑堂擺手道,“罷罷,我哪敢瞧不上他,你看今日的架勢,連太子妃都到了,京裏要員家眷也悉數登場,我便是再混,此時也不敢得罪他楊家。”
謝又陵警覺地瞥了一眼佑堂,仍舊垂下眼,若無其事的笑道,“王爺又跟臣逗悶子,您是貴胄,什麽羊家牛家的自然不放在眼裏。太子妃娘娘今日駕臨也是為給公主面子,這點臣省得。”他注好茶湯,擎着茶盞擱在鼻下聞了聞,一回身遞到了佑堂面前。
佑堂竟有一瞬的錯愕,眼中随即現出驚喜之色,“這是給我的?多謝多謝,難為你今日還能想得到我。”他慢悠悠地去接那茶盞,借着一錯手的功夫,指尖在謝又陵骨節清俊的手背上輕輕劃過,那觸感和他想象中的一樣,雖柔滑細膩,卻全然不同于女人的手,那精致纖巧的掌骨根根分明,聳動的一脈青筋在白玉般的肌膚下時隐時現,這雙手蘊藉着的是一種秀美的力量,一種清麗的剛健,既複雜又純粹,令人心生迷醉。
謝又陵手上被他拂過的那一抹肌膚微微的跳動着,須臾間便起了一層輕栗,他嘴角揚起一個不屑的笑,“不過一盞茶罷了,王爺也值當和都尉一争?說得倒好像臣手上有甜味似的。”
佑堂被他說得一怔,垂下頭去吹着茶盞中的熱氣,借着那氤氲的水霧,在一片朦胧中輕輕笑了笑,他從前也自诩是調情聖手,可每每來到謝又陵面前,那本事便似被封印了一般,半點都施展不出,就好像一個久未還鄉的游子,待到歸家之時,卻忽然對那心心念念的故土産生了不敢近前的畏懼,許是因為那份虔敬的留戀容不得半點亵渎,好像沾染上一星塵埃就會變得不再完美如初,如此患得患失的滋味,他還是平生第一次體味到。
“那也未可知,須得……嘗一嘗才知道。”佑堂大着膽子低聲道,一面小心地觑着謝又陵的臉色,見他忽然蹙緊了眉尖,心上一陣亂跳,慌忙打叉道,“哎,前兒遇到個泉州的匠人,做的一手好琵琶,我特意讓人給你留了一把,回頭你上我那兒去拿,順便驗驗成色如何。”
謝又陵淡笑道,“臣多謝王爺想着,不過打今兒起公主府裏會有三年禁聲樂,臣可不敢違了規矩,您那把好琵琶還是留待給旁人使罷。”
佑堂一愣,略有些不自在地道,“他母親過世要守孝,與你何幹?難不成你連這個也要從了他的規矩?”
謝又陵冷冷一笑,忽然擡眼正色道,“曹夫人當日待又陵極好,又陵也一直敬重夫人為人,若是能有機會為夫人守孝,當是又陵的福氣……只是又陵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逾矩。”
佑堂見他薄露一絲不悅之色,心中一陣發緊,待要出言解釋,忽聽到裏間傳出一陣呓語,他側耳去聽,卻只模糊地聽到翻來覆去的兩個字,母親……
謝又陵亦聽見了那低聲的夢呓,羅茶的雙手輕輕一顫,眉間卻瞬時松了開來,那人終于肯在睡夢裏将思念傾訴出來,他不禁會心一笑,雖則隔着一道不厚的門牆和粗陋的氈簾,他仍可以想象那人是在他耳邊低語,是在對他一人娓娓言說,他都聽見了,自然也會從此銘記在心間。
大殡之後,皇帝恩準楊慕為母丁憂,令其卸任內務府總管一職,楊慕終于得以有大把的時間陪伴在妙瑛和兒子身邊,只可惜這樣的機會是痛失母親和幼弟才換得的,不免還是會令他生出些無言的悲辛和怆然。
幾日後,楊慕在清華軒整理母親的翰墨遺作,家中仆從拿着一封名剌來回禀,新任內務府總管錢豐錢大人求見,此刻正在花廳等候二爺。
楊慕與錢豐素日并無往來,只知道此人從前在南京做過吏部右侍郎,近期卻是因太子側妃薛氏之父—武英殿大學士薛文遠舉薦才進京補了此缺。他略一忖度,想着自己已命人将這些年經手的賬目一一交予他,卻不知他是否還有不明之處,當即放下手中物事,随仆從一道來至花廳會那錢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