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瑟瑟谷中風
錢豐端坐在花廳上首處,萬安在下首陪坐,楊慕入內時,兩人尚在吃茶寒暄。那錢豐四十歲上下,面容清瘦,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見楊慕進來,一壁起身一壁快速地上下打量着他。
“都尉金安,下官叨擾了。”錢豐微微欠身,臉上薄露笑意地道。
楊慕拱手道,“錢總管客氣,家慈剛剛過世,目下一片混亂,若有招待不周之處,望您海涵。”他依舊請錢豐在上首坐了,道,“您今日前來,可是有公務在身?”
錢豐笑道,“談不上公務,只是下官新接手內務府,有幾樁事體還須請教都尉才行啊。”他示意随從拿出賬冊之物,一邊翻找一邊對楊慕提了幾個問題。
楊慕見他所提之事俱是自己已清楚交代過的,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一時心裏只覺得奇怪,卻還是對他誠懇作答,眼見他已是問得差不多了,忽然話鋒一轉,半含笑意地問道,“還有一事,請問都尉,那皇商許純鈞曾是造辦處的木材供應,歷經了兩代,如今卻被奪了此貢奉,改為由山西商人袁氏接手,卻不知都尉當日做此決定,出于何意?”
楊慕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錢豐今日前來的目的,原來便是為了這許純鈞。他自然清楚,許純鈞乃是京城有名的皇商,家中富甲一方,不僅如此,他與太子良娣薛氏乃是兩姨表親,多年來靠着這層關系一直在內務府挂着皇商之名,供應之處頗多,實是皇商中的翹楚。然而許純鈞本人确是十足的纨绔,對經營之事全不在行,所脫賴的無非是薛良娣的關系和家中幾個忠誠可靠的管事,他每日鬥雞走馬,專好幹一些不入流之事,一年前因和外埠商客争一名乾旦,竟指示手下惡仆将那商人打死,随後又使了錢買通順天府尹匆匆結案,只判了個誤傷了事。楊慕聽聞此事,十分厭惡其為人,又恰逢內務府甄選皇商,他不能剝奪其所有貢奉,便尋了個錯處将大內木材供應之職轉給了旁人,以此聊以慰藉那枉死的一條人命。
楊慕知道面前的這個錢豐是薛氏保舉上來的,自然要為薛氏姻親說話,便回道,“皇商所司之事,歷來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許氏擔任內廷皇木供應一職期間,曾出過纰漏,鹹平五十六年重華宮偏殿失火,修繕時采辦的皇木便是許氏供應的,建造不到一半卻被造辦處查出其以杉木代楠木,因此我才命人将許氏的此項供應之名除去。不知這樣的緣由,錢總管可有異議?”
錢豐敷衍的點點頭,大喇喇一笑道,“都尉自然有考量,只是此後卻将這一職給了那籍籍無名的晉商袁氏,想必大有深意罷?”
楊慕輕輕搖頭道,“并無深意,只是那袁氏持有戶部所發的鹽引,證明其曾為大同、遼東兩處大營供應過軍需糧草,朝廷許諾過對這類有功之人給予皇家供應之權,他又常往來于四川、雲南等地,對當地出産的皇木頗為了解,故此我才将這一貢奉交給他。”
“原來如此。”錢豐連連點頭,哈哈笑道,“都尉如此說,下官便明白了。下官只以為那袁氏乃無名之人,何以突然間便搖身一躍成為內廷皇木貢奉,卻原來他是拿了那鹽引,鹽引為戶部發行,自然須經過楊閣老首肯,不想這袁氏倒也機靈,走得竟是閣老的門路,下官本想查驗此人一番,如是便不敢再多此一舉了。”
楊慕見他雖一臉笑意,眼中卻大有譏諷之色,話裏話外又暗諷袁氏是向父親行賄才得皇商身份,心裏有些不悅,待要出言解釋,卻聽得身後萬安輕輕咳嗽了兩聲,将他面前的茶盞端起,微微擺首,示意他暫時不要言語。
楊慕的心着緊地跳了兩跳,看萬安的神情像是知道個中緣由,怕是那袁氏确與父親有私,只是自己蒙在鼓裏而已,他此刻陡然間被人揭了底,竟是失了辯駁的立場,一時心裏又羞又憤,他一直以為自己任職期間不曾徇私,行得也算端正,到頭來只是自欺欺人,在旁人眼中他不過是聽任父親吩咐的傀儡,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利益二字。
他垂下雙眼,心中一陣難過,他知道在世人面前,他和父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如何能讓別人相信,他從未想過以手中那點權柄為楊家謀私,何況即便他沒有親身去做,就可算得清白無罪麽?他今時今日的榮華、地位、富貴哪一樣不是父親經營半生的結果,這裏面含了多少業、多少血、多少淚、多少恨……父親若占得六分,他便占得餘下那四分。
楊慕雙手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越想越是心痛難捱,今日錢豐來訪,原本就是為了借此一問來羞辱他,他的無法辯駁,無地自容皆被錢豐看在眼裏,也被錢豐身後的薛氏,太子明悉在心頭。
那錢豐見目的已達到,也無心戀棧,只随意調侃幾句便即告辭離去。楊慕親送了他出去,待見他車馬已行的遠了,才回首對萬安輕聲道,“多謝安叔提醒,只是……今日之事,還請安叔不要告知父親,只當是我求您好了,我不想為此事再添事端。”
萬安見他神情低迷,心中十分不忍,随口應道,“二爺放心,我都省得。”
這不過是萬安哄楊慕的話而已,晚間楊潛回到家中,他便将今日之事悉數禀告,楊潛聽得片刻,已是連連冷笑,哼了一聲道,“太子爺是要送給我一份大禮,我才喪了妻子,他便來離間我們父子,打得好算盤!他想要提醒我,可惜選錯了事由。萬安,太子爺這麽瞧得起咱們,咱們也得給他回個禮才是。”
萬安點頭道是,想了一會,回道,“近日聽聞那許純鈞看上了一個花魁,已為其贖身,連她的家人都接上了京,在南郡購置了一處田地房産好生養了起來,說是不日便要擡那女子進門,他老婆在家正為此事鬧得天翻地覆,老爺覺得這事上可有什麽文章能做得?”
楊潛閉目凝思一陣,睜開眼陰鸷地笑道,“去找那女人,許她重金財帛,告訴她進了許府便找機會逃回娘家,待許純鈞來拿人,就一口咬死不堪主母欺辱,其餘的事不用她管,只要她做的周全,我保她全家平安富貴,倘若有半點不妥,我自有辦法收拾她的家人。”
萬安躬身道了聲是,沉吟片刻,又道,“老爺的意思是,要讓那姓許的家宅不寧?”
楊潛搖頭,淺淺笑道,“那姓許的還不配我大動幹戈,我是要讓太子家宅不寧!告訴南郡縣令,待許純鈞前去尋人,便将其拿下,只問他一個蓄養惡奴,肆意搶占民田之罪,這事就是捅到順天府去我也自有道理。我便要看看,如今是他太子的話管用,還是我這個內閣首輔面子大。”
萬安颌首應下,想那許純鈞一向橫行無忌慣了,知道愛妾出逃,定會帶上一衆随從前呼後擁地去拿人,只怕多少會做出些驚擾當地鄉民之事,他便可慫恿當地人告其驚擾良民,縱奴行兇,屆時就端看那位薛良娣肯不肯保她這個表弟了。
他略一遲疑,欠身問道,“老爺,那事成之後,那個女的和她的家人,怎麽個處置,是否要送到外埠去?”
楊潛橫了他一眼,道,“你辦事辦老了,倒愈發昏聩了,這樣的事還需問我?從前怎麽做的,如今照舊,你還想留下日後的禍患不成?”
萬安忙躬身道是,不知為何被楊潛一記冷眼掃過,他竟渾身一陣戰栗,一股寒意從心裏一直湧上來,他想着,也許他是真的老了,連帶着那顆心也一起變得綿軟無力起來。
不久之後即是新春宮宴,楊慕因有孝在身未曾出席,待過了上元節,皇帝于八十大壽前夕召了兒女們前來,在乾清宮設家宴,欲先行熱鬧一番。
楊慕陪着妙瑛坐在禦座之下西首第一個位置,面前的高幾上擺放的盡是素菜清茶,此是為照顧他居喪期間特意換過的飲食。皇帝連日心情大好,皆因今年是他執掌大魏整六十年,李魏自立國以來,還從未有一位皇帝得享如此高壽,他看着滿殿的兒女孫輩們,面上不由露十足欣慰的笑容。
待得太子率衆向皇帝恭賀祝詞敬酒過後,皇帝凝視太子良久,轉頭對趙旭低聲道,“朕瞧着佑延面色不虞,出了什麽事麽?”
趙旭近日早與楊潛通過氣,得了消息,當即俯下身子在皇帝耳畔輕聲道,“皇上聖明,是東宮那邊出了點小麻煩。日前薛良娣的表弟在南郡縱奴行兇,被南郡縣令拿住,本來這案子一目了然并沒冤屈,可順天府尹又從中插了一手,怪責南郡縣令斷案有失偏頗,想來也是顧念薛妃和太子爺的面子……如今倒成了個懸案,有禦史上疏要彈劾順天府尹,據說……還有要彈劾太子爺包庇的呢。”
皇帝嗯了一聲,問道,“怎麽朕竟不知,那彈劾的折子呢?是被你趙旭私吞了,還是被太子攔下了?”
趙旭忙欠身笑道,“臣哪有那個膽子,也不是太子爺攔下的,是楊大人想着此事牽扯東宮,又尚未有定論,由着這些言官捕風捉影終究對太子爺不好,便先将那些折子壓下來了,楊大人為此事也是費盡心思,前兩日還專門去了都察院游說幾位大人暫緩上疏,待案子查明再做定論。”
皇帝點點頭,緩緩笑道,“致齋如此費心,倒是難為他了。太子怎麽說啊?”
趙旭面露難色,道,“這個臣也說不好,只聽說近日薛妃鬧得厲害,薛大人并順天府尹也去東宮遞過牌子,太子爺眼下恐怕有些為難,那薛妃一向得寵,四殿下又極得太子爺喜歡……”
皇帝一擺手,打斷他道,“朕也極寵愛公主,若是楊淇家的小子楊崇犯了國法,難道也讓公主來求朕寬赦一二麽?這是太子糊塗,身為儲君,當斷不斷,是為無謀;任人诟病,是為不智。”他說着,眼風冷冽地掃過佑延,後者正巧望向禦座,被皇帝這一記注目看得一陣發慌,半晌才回過神來,捧了酒盞起身行至皇帝身畔,提衣跪下道,“臣恭賀父皇萬壽。”
皇帝卻不接那酒盞,漫視了他一陣,“太子有心了,只是你這酒裏盡是猶疑,朕怕吃了腹內郁結,還是算了罷。”
佑延聞此言,更是慌了慌,連持杯的手都一陣發抖,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尴尬的笑容,道,“父皇這般說,令臣惶恐。臣雖不敏,也斷然不敢在您萬壽千秋之時,心存疑慮,還望父皇明鑒。”
皇帝悶悶地笑了笑,道,“起來罷,你說沒有,朕便信得。”他看着佑延依言站起身來,便順手接過那酒盞,仍是擱在了禦案之上,緩緩道,“朕昨日又翻起後漢書,看到那句,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朕記得你小時候,曾問過這話的意思,如今可還記得當日朕是如何告訴你的?”
佑延腦中轟然一響,聯想起皇帝适才的言語,明白近日那樁案子已是瞞不住了,他快速的瞥了一眼趙旭,只見那老狐貍裝得一臉無知無識,似全然沒在聽皇帝和他的對話一般,他心下冷笑幾聲,卻仍是極盡恭敬地道,“臣辜負父皇當日教誨,有負聖恩,請父皇降罪。”
皇帝擺手,冷冷道,“朕不想聽這話,朕要聽的是你如何治理一室之亂。”
佑延沒料到皇帝竟是這般急切的逼迫于他,他緩緩擡眼望向皇帝,見那對蒼老得有些渾濁的眸子裏泛着些許寒光,他心中一涼,知道今日無論如何拖不得了,皇帝聽信小人讒言,硬是要坐實許純鈞的罪名,還要讓自己親口說出,他無奈垂首道,“臣日前處理皇商許純鈞一案有失妥當,令父皇失望,臣即刻責令順天府徹查,務必給父皇一個交代。”
皇帝蹙眉,兩根手指在禦座的扶手上一下下的敲着,隔了半晌,才又開口道,“朕記得順天府尹汪周和薛文遠是同科,你盯緊些,不要讓他徇了私情。至于薛良娣,你待如何處置?”
佑延被問得一震,他已做出退讓,皇帝竟還不肯饒過薛氏,他沉默片刻,終是咬了咬牙,道,“臣已斥責過她教導不嚴,縱容親眷之失。但此事到底和她無關,她事先也不知情……”
皇帝斷然揮手道,“知不知情不重要,你拖延此案不就是因為她反複求情?她敢左右你的心思,就是犯了大忌,你還要她日後幹政得更徹底些才肯醒悟?朕說過,要聽你治理一室之亂的法子。”
佑延內心幾番掙紮,亦知道自己避無可避,只好狠下心腸,道,“薛氏有罪,當降其位份,褫奪其良娣封號,降為選侍。”他頓了一頓,深深吸氣再道,“臣今日便下鈞旨,請父皇念其曾養育皇孫,許臣如此從寬處置。”
皇帝沉默須臾,點頭道,“也罷了,薛選侍失德,即日起着太子妃撫育皇孫。”
佑延雖則料到皇帝會如此處置,還是禁不住心中一酸,薛氏所出之子今年不過兩歲便要和母親生生分離,他穩住心神,跪地叩首道,“是,臣代薛氏叩謝皇恩浩蕩。”
皇帝看着匍匐于地的太子,他的頭緊緊地貼在金磚地面之上,鬓發間一叢白發便突兀的顯現出來,皇帝忽然想起,太子今年三十六了,已是接近不惑的年紀,自己在這個年紀上已即位近二十年,他淡淡笑道,“你嘴裏叩謝朕,心裏恐怕在怨朕。朕知道你與那薛氏也算得少年夫妻,朕賜婚之時你不過才十九歲。可是朕便是要你知道,皇家無小事,亦無家事,你若處置不當,不僅護不住你想護之人,還會令你自己陷入被動的局面。”
佑延腹內一片冰涼,皇帝為了旁人幾句讒言便逼得自己如此,尚且還要擺出堂皇的理由,這便是他的父親,在以自己的言行親身教導他帝王之道。他深深叩首,再拜謝皇帝隆恩,随後才緩緩起身,餘光瞥到那禦案上放冷了的殘酒,垂下的目光亦随之變得冰冷而沒有溫度。
大殿之上的皇子公主一邊說笑閑談,一邊暗暗觀察着階壁之上的那一對至尊父子,只見他們二人一會兒面色嚴肅,一會兒又輕快言笑,太子幾度伏身于地,似是在拜謝皇帝,而此刻這二人面上又再度揚起祥和愉悅的笑容,衆人心中亦踏實了幾分,此情此景才是天家骨肉至親原本該呈現于世的一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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