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半擁峥嵘

自去歲入冬,太上皇搬至西苑凝和殿中居住,到了上元節這日,皇帝為着太上皇便利,便将賜宴的地點從乾清宮改到了西苑太素殿。

太素殿臨水,為趨避濕冷之氣,皇帝特意着人增添了炭火,加之賓客衆多,一時間大殿之上浮蕩着滾滾熱浪,與外面的冬日景象迥然有異。

妙瑛與楊慕帶着楊瞻依舊就在西首第一桌,按着規矩,楊潛反倒該排在後面,但衆人皆知太上皇如今與人對話之時,等閑離不得楊潛,皇帝亦心知肚明,便命人在禦座之畔特意安放了一把座椅,以供楊潛陪侍之用。

太上皇父子還未到,衆人便先各自賀春拜年一番,那些帶着小兒郎小姑娘前來的人家,自領着孩童們在殿門口看露臺上安放的七層牌坊燈,正是一陣熱鬧喜氣,忽聽得內侍報,皇上銮駕已至殿前。

衆人都連忙站起,恭肅下拜,皇帝緩步行來,見殿內跪了一地朱服紫绶的宗親貴眷,原本沉郁的一張臉微微有了些霁色,沉聲吩咐衆人起身,一擡眼卻看見楊潛立于上首禦座旁,他嫌惡的轉過臉去,目光落在楊慕手裏牽着的粉嫩小娃娃身上。

皇帝踱步過去,向妙瑛笑道,“朕許久沒見容安,都已經這般大了,朕記得他是鹹平五十九年生人?就快到開蒙的年紀了。”

妙瑛欠身笑道,“可不是,皇上說中了我的心事,我就盼着他早點進學去,等吃夠了先生的板子,看他還淘氣不淘氣。”

皇帝哈哈一笑,點着手道,“朕可是記得你小時候挨手板子的故事,那一次你貪吃酥酪吃壞了肚子,借故不寫孫尚宮留的功課,被她抓住不過打了兩下,過後還被你告到父皇跟前兒,父皇心疼得了不得,狠狠斥責了孫尚宮一通。只怕容安日後也會如法炮制,你現在不過是和朕說嘴罷了。”

妙瑛不好意思地笑笑,嬌嗔道,“那是我小不懂事,如今想來可真對不住孫尚宮。偏十五哥還記得這些陳年舊賬,又來寒碜我。”她一貫得皇帝疼愛,對這個哥哥尊敬有餘,畏懼不足,即便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君主,在她眼裏也依舊還是那個顧念疼惜她的十五哥。

皇帝不以為忤,笑着望向楊瞻,見他小小年紀眉目清秀如畫,一雙漂亮的眼睛竟不似男孩子該有的,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盡是靈動之氣。皇帝恍惚了一下,那眼睛令他覺得熟悉,既不像妙瑛,也不似楊慕,卻好像在哪裏見過一般。

妙瑛回首以眼神沖楊瞻示意,楊瞻當即明白過來,雙手作揖,學着大人的樣子躬身道,“楊瞻見過皇上,皇上舅舅萬福金安。”

這句話讓他用稚嫩的聲音道出,平添了無限的惹人憐愛之意,皇帝亦笑着颌首,“好,好,安哥兒也新春如意。”

楊瞻得了祝福的話,直起身子抿嘴笑起來,皇帝在他擡首的一瞬,忽然醒悟到,那雙熟悉的眼睛正是随了楊潛的模樣。皇帝登時心下一陣厭煩,不再看楊瞻,和妙瑛匆匆攀談了兩句便轉身而去。

然而心中再不耐煩,他仍是無法忽略禦座旁的那個人,那人正笑盈盈地打量着自己,那雙從前妖媚而今陰郁的眸子在他身上、臉上遷移,他忍住不快走向那人,笑道,“楊公今日氣色甚好,朕瞧着像是有喜事。”

楊潛微微躬身笑道,“皇上新春新禧,臣感念天恩,自是不勝歡喜。”他略微站直了些,問道,“皇上這是從何處來?”

皇帝微笑道,“朕剛才在凝和殿給父皇請安,他老人家提起一樁喜事,祁山王妃壽辰之日,在王府見到前來賀壽的楊大姑娘,很是喜歡,便想要為她的世子求親,前日遞了牌子特意來給父皇問安,求着父皇下旨賜婚,才剛父皇問朕的意思,朕覺得這是好事,楊公家已出了個驸馬,楊将軍家再出一位世子妃,也算是親上加親,朕也勸父皇早點玉成此事。”

楊潛笑道,“多謝皇上,只是臣蓬門鄙戶,得尚公主已是誠惶誠恐,安敢再觊觎王妃之位,還請皇上勸太上皇打消這個念頭為是。”

皇帝見他這樣說着,臉上卻絲毫沒有惶恐的神色,腹內冷笑道,“楊公過謙了,誠義年少有為,楊将軍家那位女公子,朕雖未親眼見過,也聽聞其品貌俱佳,乃是京中有名的淑媛。說起來,楊家真是人才輩出。”

楊潛眯着眼睛,半含笑道,“皇上謬贊了,不過是蒲柳之姿罷了。”他趨近兩步,低聲笑道,“說起這個,臣倒是有件事請皇上示下,近日山東巡撫宗敏調任兵部侍郎,攜家眷赴京上任,在臣寒舍中客居了兩日,臣見其幼女品格不俗,樣子頗有幾分像從前的薛嫔娘娘,臣鬥膽向皇上舉薦此女,一則為她出身名門,知書識禮。二則,也可以聊解皇上思念薛嫔之意。”說着又恭敬道,“臣言辭若有不當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心中厭極,強壓下滿腔的憤懑,颌首輕笑道,“楊公了解朕的心思,又肯時時為朕着想,旁人忠君都是嘴上說說,惟有楊公是真挂在心裏吶。”半晌他回過頭朝身後侍立的常喜,笑道,“只是楊閣老再不肯吃虧的,朕才說了一個他家的人,他忙不疊地就把朕也算計進去了,饒是如此,朕還歡喜得渾然未覺,剛剛一細思量,竟是恨得朕牙癢癢。”

君臣當下相視而笑,只是那笑容裏有幾分真幾分假,便只有他二人自己知曉。又說了會閑話,太上皇禦駕即至,衆人再度起身,跪倒行叩拜大禮,只是那恭敬嚴謹,整齊肅穆的意味卻比适才皇帝進殿之時還要多上幾分。皇帝雖躬着身子,垂目看着地下,亦能感覺到太上皇身上散發的君王氣息,霸道冷冽,強悍剛硬,似一道勁風掃過他的身側,只刮得他面上都起了些輕栗,可若是細細辨去,那氣息中究竟還是帶了幾許衰老的味道。

宮中兩位至尊到齊,宴席便即開始,內侍将殿外花燈悉數點亮,鐘鼓司齊奏贊燈之樂,內宮監的內侍又将準備好的火炮,煙花,火人,火馬等物一一燃起,大殿外的天空被映照得宛若白晝,連十五的一輪望月都被漫天的花火蔽去了光華。

楊潛自是忙着充當太上皇的耳意唇舌,好容易趁着老爺子觀看煙花之際,得空連飲了幾口熱茶,他站起身假意看着殿外,對身旁趙旭低聲道,“皇上剛才進殿之時面色不虞,又和老爺子有故事?”

趙旭撇嘴一笑,道,“楊翁慧眼,還不是為了那枚大印。”

楊潛挑眉冷笑道,“又是這茬,老爺子依舊不放玉玺,他依舊沒有實權,說是皇帝,實則還不如在東宮時有作為,當真是名不副實。”

趙旭閑閑一笑,“可是這話呢,那位也算是動之以情,只差沒在老爺子面前掉下淚來,他便是不懂太上的心意,做了六十載的盛世天子,豈是一朝說榮養閑居便真能做得到的。聽說他和常喜私下抱怨過,這天子做的沒意思,還不如不做。聽聽這話,也虧得老爺子如今耳力不及從前了。”

楊潛一笑,暫未答言,此時殿外一片震耳欲聾的炮竹聲響,他轉過頭去貼着趙旭耳邊道,“得了空勸勸老爺子,該放手時還是得放,不能一味的攬着,底下臣工都看在眼裏,皇帝的臉面往哪兒擱。”

趙旭不解道,“楊翁這是想讓皇上掌權?還是要賣他一個人情?”

楊潛緩緩搖頭,道,“都不是,水滿則溢,物極必反,壓制的太厲害,日後必思量報複,他到底坐了那個位子,于你我而言不得不小心些。”他忽地一笑,道,“我才剛薦了個嫔禦給他,長得極像先頭薨了的薛嫔,權且看他如何處置此女罷。”

趙旭愣了愣,不以為然道,“他有收下的意思?即便真進了宮,怕也是做冷宮的命數,他怎會輕易相信你薦的人。”

“便是不信也無妨。”楊潛漫笑道,“我就是要借此女來試試他的意思,老爺子在一日,他面上不敢怎樣,待得老爺子不在了,端看他如何對這個女人,我自然也就知道他對咱們存的心思。”

趙旭想了想,露出一絲苦笑道,“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是不怕的,伺候了太上皇一輩子,将來一條白绫随了老爺子去,落他個幹幹淨淨。楊翁不比我,你是要做輔臣,做賢臣,日後留名青史,須得兩代帝王來成就這個名聲才算圓滿,可不能輕易折在些許小節上頭,卻是該謹慎些好。”

楊潛聞言點頭一笑,他知道趙旭并非如話裏那般看得開,不過是借此來提醒自己,眼下要着手周全好和皇帝的關系,自己若是順遂,将來自然也可以保他安享晚年,都道是富貴浮雲,退步抽身,到頭來還不是期期艾艾,誰又能輕易放得下執念。他随意地望向殿外絢爛至極,繁盛如花的煙火,想着這一夕過後,還不知明朝的天色是晴是晦,他又望向大殿之上,想着那殿中衆人也都各懷一副肚腸,不禁又一陣好笑。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這個道理他自年少時就懂得,所以愈發要靠着自己的一雙手去博個封妻蔭子,現世安穩。這一路他何嘗不是披荊斬棘地才走了過來,終于走到離禦座僅僅一步之距的地方,既然他能贏了這二十年歲月,上天必不會那般吝啬,他一定還可以贏得下一個二十年,和接下來的盛極榮光。

作者有話要說:  據《秦鬟樓談錄》記:“當珅出入宮中時,伺高宗喜怒所言必聽,雖諸皇子亦憚畏之。珅益驕縱,嘗晚出,以手旋轉其所佩剔牙杖,且行且語曰:‘今曰上震怒某阿哥,當杖幾十’。”嘉慶為皇子時,亦或受其辱。感慨一下,人膨脹到一定程度,是很難清晰的反思,考慮日後的,當代很多大、老、虎,你懂得之類不也如此。

所以,正月初三哀诏中,和珅見自己名列諸王之下的群臣之首,委辦喪事。據說還為此“竊自喜依然如故”。

真是不知死之将至。

BTW,本文已寫崩,看官們不要全套和珅的故事,我只是借這樣一個權臣的傾覆影射一下,改編,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