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明月逐人來

宮宴落幕,各家的車馬早已等候在宮門處,一時間馬嘶聲,車輪滾滾聲鼎沸,近內廷的居民隔着厚厚的宮牆亦可聽得一清二楚。

楊慕扶着妙瑛登上車,轉身看着癡癡望着他的楊瞻,只見楊瞻嘟嘴道,“又不能和爹爹娘親同坐一輛車麽?都這麽晚了,我怕等下睡着了,就不能看燈了,爹爹給我講故事好不好?”

乳娘彎下腰,笑着哄道,“故事我也可以給安哥兒講,咱們還是坐了來時的車,不吵公主和都尉才好。”

“媽媽講的我都聽膩了,”楊瞻有些不耐的望着地下,小聲嘟囔道,“我想聽爹爹講呂布用一支方天畫戟大戰劉關張的故事,媽媽又不會。”

妙瑛在車裏聽得清楚,已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楊慕點頭笑道,“上來罷,爹爹給你講故事。”

楊瞻歡呼起來,扭着小屁股搖搖晃晃的爬上了車,進得車內卻不找妙瑛,徑自偎在楊慕懷中,硬是要他将蜀中名将的故事一一講來,他眨着大眼睛聽得十分認真,直講到趙子龍七進七出長坂坡才終于熬不住惺忪睡眼,一歪頭困倒在楊慕肩頭。

妙瑛見一滴口水挂在兒子半張的小嘴上,笑着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對楊慕道,“把他放下來,怪沉的。”

楊慕搖頭,輕聲道,“我怕一折騰他便醒了,且讓他踏實的睡罷,只是說好去看燈又看不成了。”

妙瑛笑道,“你還把他的話當真,沒見過你這樣的父親,那麽寵孩子,這樣下去你眼裏可還有我麽?”

楊慕笑起來,“也沒見過你這樣的母親,竟吃孩子的醋。”他騰出一只手握緊妙瑛,“你們都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不分軒轾。”

妙瑛哦了一聲,歪着頭調皮的笑着,“你今生最重要的人不是……那個永遠都不能反駁,永遠都得文過飾非的……父親大人麽?”

楊慕垂頭,不好意思地笑着,半晌低聲道,“我終是被教化得太過死板,所以有時候心裏也盼着容安不會像我這般,我總希望他可以縱情縱性自在快活,那樣才不枉來人生走這一遭。”

“你自己做不到的,又何必寄希望于安兒,所謂言傳身教,他看着你的樣子學做人家兒子,想要越性自在怕是很難。”妙瑛側過身子,撩開一線帷簾,漫天燈花的溢彩倏忽流進了車內,她看得一陣,一字一句地道,“自在快活四個字,于世人而言,是雖不能之,心向往之,于我輩亦如是。可是你若問外頭這些人,遙遙望着這華貴無匹的車馬,只怕都覺得車內的人早該得了這四個字的真谛。可是今夜宴席上,我見了十五哥便知道他并不快活,父皇也不快活,他們都有自己的求不得,眼前這片都城,眼中望不見的山河,便是他們的貪癡嗔,這些又何嘗不是困鎖住他們的樊籠,讓他們一刻也自在不得。都說江山無限好,能讓将軍百戰死,書生壯志酬,帝王揮手起風雷,可是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真真正正的看過他的錦繡山河,倒不如那些在野的文人雅士還可以處處留下足跡。江山風月,本無常主,唯閑者才是主,只可惜父皇,哥哥,還有我們都沒有那般閑适的好福氣。”

楊慕頭一次聽她這樣感慨,一時聽得出神,心中微動,良久緩緩道,“我們都只是紅塵中的俗人,能抓住的不過眼前一瞬,若是有天富貴散若流雲,又該當如何自處?”

妙瑛垂目想了想,轉顧他的雙眸,一笑道,“吉祥話裏都說得好,福祚綿延,吉樂長安,可千秋萬代的尊榮安穩又有誰真見過,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即便再貪戀,也終究要放手。既然青山遮不住,不如幹脆順流而下,去看看前路的風景,總好過人生長恨水長東。”

楊慕聞言,低首莞爾,妙瑛總是有超乎他想象的決斷和灑脫。忽然一陣喧天的煙花聲響徹天際,他忙去看懷中的楊瞻,見他毫無反應,癡睡依舊,不禁笑得一笑,卻見妙瑛俯身至他耳畔,輕笑道,“咱們也去看燈罷,剛才說了那麽多豪言壯語,不如就趁現在實現一下,我可是從來都沒在外頭看過燈呢。”

楊慕微微一怔,低頭看向楊瞻,道,“現在?安兒怎麽辦?”

妙瑛一徑搖頭笑道,“怕什麽,讓乳娘抱他回去睡覺好了,誰叫他熬不住的。往常聽人說起京師最好的酒樓是同豐樓,我卻連影兒都沒見過,今日你陪我去那兒,咱們找間臨窗的屋子,一面紅爐新酒,一面玩月觀燈,好不好?”

楊慕被她說得心癢,亦點頭笑道,“好,我都依你。”

上元之日京城解了宵禁,百姓自可通宵達旦慶祝節日,妙瑛命人将熟睡的楊瞻抱回乳母身旁,又調轉方向朝東華門附近的同豐樓行去。

東華門緊鄰燈市口,市樓南北相向,其間朱扉繡棟,素壁綠绮,街中搭有數十座燈架,一眼望去,道路兩旁彩燈昭彰,其間點綴有荷花燈、芙蓉燈、繡球燈、雪花燈,更有猿猴燈、白象燈、青獅燈,琳琅滿目,不一而足。

妙瑛以手支頭,倚在同豐樓三層雅間的窗畔,頗有興致地看着外面各色的花燈,一時指着近處一盞秀才燈笑起來,對楊慕道,“這個青衫秀士,正在欠身揖禮,眉目清潤,皎若朗月,可像你不像?”

楊慕笑而不答,指給她看稍遠處一盞娘子燈,“觀那位娘子,容色端麗,行止溫柔,有孟姜之遺風,像不像公主殿下?”

言罷,兩人相視縱聲而笑,妙瑛伸出手點着他的額頭,道,“我并不溫柔,也談不上賢惠,我只是……剛巧懂得你這只呆頭鵝而已。”

楊慕怔怔望着燈下那張燦若芙蓉的俏臉,心中滿是歡喜愉悅,半晌見她探頭看着樓下,便也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聽她道,“下頭有個賣蜜餞果子的,這團圓的日子裏還出來販貨,可見是家道艱難,咱們且去包了他的吃食,放他回家過節可好?”

楊慕笑着道好,攜了她的手下了樓去,駐足在那攤位前,卻見攤主所剩貨品甚多,想到忽然要對人家說全部買下,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氣怯,仿佛自己倚仗了錢財之勢一般,看了半日才讷讷道,“我娘子說……這些她都要了,請店家說個價錢罷。”

攤主不意還有這般好事,倒是忙不疊地說了個數,又趕着将那果子之物一一包好,只包得十好幾個紙包,又問楊慕要不要幫他提回酒樓。

妙瑛略一回首,便有跟着前來的內侍上前将東西取了,她看着那攤主喜氣洋洋地推車離去,心滿意足道,“看他那般高興,這錢花得也值了,就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說着探首去看內侍懷中那些長得一模一樣的紙包,想着碰碰運氣,随意撕開一個,扽出一看卻是煎西京雪梨,正欲放入口中,忽又改了主意,轉身遞至楊慕唇邊,笑盈盈地望着他,卻也不說話。

楊慕見她身後內侍都含笑看着,面色微微一紅,順手接過來嘗了嘗,味道甘甜,恰到好處,便笑道,“還不錯,你也嘗嘗看。”

倆人于是當街一一嘗開去,楊慕選了獅子糖、芭蕉幹,點頭道,“這個佐酒倒不錯,可以帶上去慢慢吃。”

妙瑛吃得滿口香甜,見楊慕嘴角竟還挂着一點蜜餞上頭的糖霜,不由撫掌笑道,“難得你也有吃得興起的時候,怎麽樣,眼下這般可算作自在快活了麽?”

楊慕會心一笑,道,“還不夠,若能秉燭夜話,通宵達旦地與你暢談一番,才更是快意灑脫。”

此時正值中夜,愈發天寒,兩人每說一句話都呵出一團白霧,又兼着吃了許多甜膩之物,口齒間充溢着果子的芬芳氣息,令那霧氣也好似彌漫着一股馨香。楊慕适才坐在樓上飲了幾杯酒,目下只覺得酒氣開始散到腦中,他在一片微微的暈眩中牽起妙瑛的手,快步小跑一般地奔進了同豐樓,一壁回首笑道,“咱們去三層的露臺,那兒看煙花更清楚些。”

二人登上頂層露臺,高處不勝寒,楊慕伸手為她将風帽系好。妙瑛半倚欄杆放眼望去,但見街市之上,寶騎縱橫,香車滾滾,五陵年少手挽着朱門仕女且歌且行,遠處萬戶千門,盡是流光溢彩,繁盛浩鬧。一輪圓月懸于中天,月光毫不吝惜的灑向人間每一處角落,無論行走于市的人,還是坐于閨中的人,都能在一仰首間望到明月當頭,這萬道清光便如同觀音大士淨瓶中的甘霖,普惠世間萬物而無一絲偏頗,亦将人們心頭那點憂傷煩擾悉數拂去,只待來日天明,再重作思量。

妙瑛盯着下面的人群,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牽馬緩步行來的謝又陵,她不知佑堂出了宮便到她府邸接了謝又陵去賞燈,此時忽然看見他,她心中一喜,便揚聲想要喚住他,可是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聲音很快便被淹沒在衣香鬓影車水馬龍間。

驀地一道煙火倏忽飛起,火光直沖天際,瞬息間便在半空中炸開,灑下萬道燦金流光,街市兩旁的樓臺殿閣,在這恍如銀河傾瀉一般的炫目光華下,都化作了一道道暗淡的背景,再不複白日裏的巍峨堂皇之勢。

楊慕在這片光影中轉頭看向妙瑛,寬大的緞帽遮住了她半張臉,她好像知道他在看她,微微的側過一點頭,目光卻還沒舍得從那片鎏金中移開。

楊慕看了她許久,直到最後一支煙花綻放完,夜空陡然恢複一片寧靜。他看到她牽起了嘴角,沒有轉頭,只是留戀的望着霎那即安寧的夜色。但他知道,她是在對着他笑,笑容明亮且充滿歡愉,像是這夜的清光護玉盤,長久地纏綿于他心間,照拂着他隐藏的清淺愁緒和點點不安。

謝又陵恍惚間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聲音卻像是妙瑛,他只疑心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地望向四周,忽地那道煙花落下,他不由舉目朝半空中望去,略一偏轉目光,便看見楊慕與妙瑛站在露臺之上,妙瑛身上的大紅鶴氅鮮豔奪目,她揚起臉一心一意地捕捉着花火,一旁的楊慕卻是含笑凝視着她。

謝又陵目光悠悠,再也無心注目旁的事物,只因他眼中看去的是一對谪仙一般的璧人,有着婉麗入畫的風姿,他在那一刻由衷地覺得,他們是世間至為清貴美好的存在,今生今世都應似這般并肩攜手,共享人間極致的榮耀和歡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算談情說愛麽,我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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