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花葉不相倫
乾寧四年五月丁酉,太上皇崩于養心殿東暖閣。妙瑛與楊慕一連三日着喪服于思善門外哭靈,回到公主府中已是傍晚時分。
楊慕換下烏紗冠,除去腰間黑色犀角帶,只剩了一身素服,見妙瑛垂目坐在銅鏡前黯然神傷,便走過去自身後輕輕摟住她,一低頭見那長長的睫毛上氤氲着濡濕的淚光。他蹲下身子,握了她的手,道,“我知你在人前不願痛哭,此刻只有你我二人,難過就哭出來罷。”
妙瑛的睫毛輕輕一顫,隔了半晌,淚水終于如滾玉一般滴落下來,這樣緘默的哀戚令楊慕心裏一陣抽痛,他們都在失去最為疼愛自己的人之後,才明白何謂當時父母念,今日始自知。
“我總以為父皇會見我最後一面,卻沒想到這般突然,我尚且來不及和他道別。”妙瑛低聲飲泣道。
楊慕輕緩地拂去她臉上的淚痕,溫言道,“死生大事,我們皆做不得主,我從前總羨慕那些将生死看淡之人,其實想想,既然這事半點由不得人,畏懼執着便都毫無意義,不如索性放下。”他頓了一頓,帶着能夠撫慰傷痛的微笑,道,“老爺子最疼你,他心裏一定都知道的,他總會盼着你少些傷心難過,一切都好。”
妙瑛起初神思恍惚地聽着這些話,漸漸地才從他清澈如鏡的眼中望到了自己凄楚的面容,她知道他說的都對,卻還是忍不住漣漣淚水,抽泣道,“世上最疼我的人不在了……”
楊慕按下滿心疼惜,溫和一笑,伸過手臂擁了她入懷,輕聲道,“還有我,我答應你,一輩子都不食言。”
懷中人抽泣得更緊了些,哭過一陣,妙瑛才擡起頭,道,“我記着你的話,你今日這般對我說,即便是哄我,我也認了。”她見楊慕似要開口解釋,伸出手擋在了他唇前,搖頭道,“我并不是不信你,只是一輩子太久,誰也說不準會有什麽事,譬如剛才說的生死大限……你有這話就足夠了。”
待用過晚飯,楊府的家人來報楊潛已從宮裏回來,楊慕惦念父親的身體,忙跟着傳信的人過了楊府給父親問安。
楊潛滿身疲憊,兼之在靈前跪了太長時間,膝頭已是腫脹酸痛,此刻乏力地坐在書房的軟榻上,連飯都懶得吃一口。
楊慕進屋便見父親在揉着膝蓋,知他舊疾發作,連忙去打了熱水,浸濕巾帕。他半跪在父親腿邊,輕輕掀開他的褲腳,用熱巾子為他一寸寸的敷着膝頭。
楊潛閉目舒緩了一陣,忽然低聲道,“趙旭死了。”他說完已覺得扶在腿上的手顫了一顫,只聽楊慕急問道,“因何而死?”
“殉主,”楊潛睜開眼,冷笑道,“你聽着這話覺得像麽?”
楊慕倒吸了一口氣,緩緩搖頭道,“趙旭雖侍太上皇忠心,卻也不至做出殉主之舉,他前些日子才擴建了宅子,又去養生堂抱了個男孩,他不會舍得下這些。父親,皇上......是否等不得了?”
楊潛默然良久,道,“眼下還不至于,皇上還是命我主理大行皇帝喪禮,且趙旭是他李家家奴,處置起來自然容易。但到底皇上是對我存了戒心,我也不得不謹慎些。”
楊慕沉吟片刻,道,“父親和皇上,從前有積怨,這些年愈發有隔閡,若是一味防備也不是了局,不如主動些,急皇上之所急。皇上近來憂心最甚者不過財政,父親不如從這上頭去想想。”
楊潛颌首道,“是這話,我已命人着手去做了,希望趙旭的事只是皇上以儆效尤的警示。”他看向半跪着的楊慕,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道,“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着罷。”
楊慕知父親想要安靜獨處一陣,便欠身道是,收拾好盥洗之物,告退道,“兒子去了,父親早些安置。”他微一遲疑,還是坦誠道出心中所慮,“若是難以全身而退,兒子懇請父親及早抽身。”
楊潛望着他眉宇間兩道清晰的折痕,心裏微微一酸,今夕何夕,他竟也需要兒子來替他顧慮憂思,他淡淡笑道,“不妨事,明日進宮哭靈,我還是群臣之首,大行皇帝的梓宮也還沒出京城。”
楊慕默然颌首,後退至門旁欲轉身,忽然聽得父親喚他道,“誠義。”父親鮮少稱呼他的字,他心裏驀地一跳,回過身來。
楊潛蹙眉凝視他良久,揮揮手道,“沒什麽,我只是想起你母親對你說過的話,這個家日後是交到你手裏的,無論如何你要護楊家人周全。”
楊慕乍聞此話,覺得父親竟隐隐有股托孤之意,鼻中便是狠狠地一酸,強自壓住胸中翻湧的情緒,颌首恭謹道,“母親的話,兒子銘記在心,定當遵從。”
慶王李佑堂站在養心殿廊下,捏着酸痛的頸子,沖常喜道,“皇上這會兒宣我來,到底為什麽事?還非得等宮門都下了鑰,我這想回府都回不去了。”
常喜心中一陣好笑,也不知這一母同袍的兩個兄弟怎麽會如此不同,他面上賠笑道,“皇上定是有要緊的事跟您商量,還請王爺稍安勿躁。”
佑堂輕輕一哼,“和我商量?我一個閑散宗室,皇上是跟我商量遼東布防,還是兩淮鹽政?是喽,我是挂名管宗人府的,要是皇上這會子看哪個宗親不順眼要治他,那還真跟我說得着。”他朝殿門方向努了努嘴,問道,“裏頭誰在呢,說了這半日的話。”
常喜回道,“是羽林衛段将軍。”只短短一句,其餘的便也不再多言,任憑佑堂怎麽和他磨牙探聽皇帝召見羽林衛的意圖,他都淡淡一笑,緘默不答。
佑堂被宣召進去時,已是時近二更,皇帝卻疏無一絲疲态,兩眼愈發炯炯如炬,對着正欲跪下行禮的佑堂揮手道,“免了,坐下說話。”他拿起一本奏疏遞給佑堂,道,“你且看看這個。”
佑堂自封王建府以來,一概政事皆不參與,皇帝只将宗人府交給他打理,如今卻忽然讓他看起奏疏了,他滿腹狐疑,打開來匆匆一掃,卻是令他吃了一驚,只見上面洋洋灑灑的列出了內閣首輔楊潛八項大罪,每一項皆可處淩遲之刑,他驚異中帶了一抹興奮道,“皇上這是……打算清君側了?”
皇帝微微一笑,道,“朕适才召見段将軍,議的正是此事,朕主意已定,未免夜長夢多,決定明日在大行皇帝靈前将楊潛拿下。”
佑堂張了張嘴,半日扯出一個笑容,道,“臣恭喜皇上,這是好事,早該如此。皇上需要臣做些什麽,臣等您示下。”
皇帝點着頭道,“拿人就不勞動你了,有朕的羽林衛足矣。你另有差事,是在朕拿了楊氏父子之後,楊慕是驸馬都尉,朕會下旨将他交由法司和宗人府一并審理,到時候自有你發揮的,替朕好好審他,務必要讓他招認楊潛的逐條大罪。”
佑堂聽得愣了愣,不解道,“皇上這是要牽連楊慕?他……他是小瑛的夫婿,怕是不大方便罷?”
皇帝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有什麽不方便?父親為惡,兒子豈會絲毫不知?只怕這裏頭也有他的份,你不必顧及太多,只認真審他就是。”
佑堂只覺得喉嚨發緊,渾身一陣冷一陣熱的,半晌悶悶道,“皇上,臣還是不明白,您要臣怎麽個審法?是如同诏獄刑求,峻法鍛煉一般?這三木之下,可是號稱沒有撬不開的舌頭,這樣的供狀拿在手裏也沒多大意思罷?”
皇帝雙目灼灼發亮,盯着他,一字一頓地道,“朕沒有問你的意思,是在告訴你該怎麽做,你只需聽命既是,朕就是要讓楊潛知道,他當日刑辱同僚,朕今日便将那些侮辱悉數奉還在他兒子身上。”
佑堂此刻才算真正明白皇帝的意圖,一時呆若木雞,咽了咽吐沫,讷讷道,“臣明白了……只是臣鬥膽請皇上看在小瑛的面上,留楊慕性命,畢竟……國朝公主沒有再醮的先例。”
皇帝怔了怔,曬笑道,“你想的倒長遠,朕要的是楊潛認罪,要的是他身敗名裂,楊慕的命,朕還不着急要。”
佑堂暗暗地長籲一口氣,他雖礙着楊潛的緣故對楊慕沒什麽好感,卻也到底不讨厭他,何況這裏頭還有一段他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系,他直覺謝又陵一直很在意楊慕,這樣想來簡直令他更為煩躁,對着親哥哥索性半任性半撒嬌地道,“皇上,這事您做什麽找我啊,我一個平常見了血都暈的人,看不得那些個場面,再者說您這不是讓我當惡人麽,回頭我怎麽見小瑛?她還不得恨死我。”
皇帝含着奚落的笑意打量着他,道,“你見血就暈?往常打獵的時候怎麽沒這毛病?新落下的?行了,朕教你個法子,把人當成獵物,你就沒那麽多不該有的感覺了。”他笑了一笑,話鋒一轉,溫和道,“佑堂,朕如今就你一個信得過的兄弟了,你要自在,朕可以給,但你也得幫幫朕才行。”
佑堂先是聽了那句把人當獵物的話,渾身一哆嗦,繼而又聽見他溫情脈脈地對自己訴兄弟情,只覺得寒冬臘月,三伏酷暑都在這幾句話裏倏忽交替而過,令他內心愈發搖擺,無所适從。
“去罷,把朕交辦的差事辦好。”皇帝下了逐客令,提起禦筆繼續批着奏疏,随意道,“今兒天晚了,就留在宮裏罷,朕讓人把永壽宮收拾出來了。許久沒去,也不知母親當年種下的櫻桃樹長成什麽樣了,你正好替朕去看看。”
佑堂明知他這話是為勾起自己關乎兄弟親情的回憶,還是禁不住心中一暖,他道了聲是,又恭恭敬敬得行了禮,後退着出了養心殿。
翌日,楊慕自宮中回來,等到夕陽西下也未見父親歸家,不知為何眉間卻猛地跳了幾下,他想着父親在金磚地上跪了許久,又被皇上留下議事,怕是膝蓋早已酸痛入骨,他喚了素硯過來,讓他将兩副手爐送去宮門處,以備父親在路上暖腿之用。
過不多時,素硯返回公主府,手中仍是拿了那兩副手爐,回道,“宮門已下鑰,老爺今兒怕是要留在宮裏了。”
楊慕心中便是一凜,急問道,“老爺可有差人出來留話?為什麽事耽擱的?”
素硯搖頭,楊潛自出任輔臣,也偶有因緊急政事滞留宮中之時,卻也沒見楊慕如此緊張過,他自以為勸慰的笑道,“許是因為皇上剛親政不久,又趕上太上皇駕崩,千頭萬緒,一時半刻也離不得咱們老爺,回頭等老爺回來,您再好好關心他的身子就是了。”
楊慕耳畔響着的是素硯的寬慰之語,腦中卻只有一個銳利的聲音在不斷的重複,父親會不會遭遇了不測……他不敢細思這個念頭,可越是不想,這念頭就愈發強烈,驚得他心亂如麻。
是夜,楊慕在半夢半醒間聽到一聲驚雷,他猛地清醒過來,睜開眼便看見窗外的一道電光似一條紫金色的龍蛇,閃爍着劈亮了半邊天際,風煙漫卷着雨勢,和着檐下鐵馬發出紛亂的聲響。他側過頭去,借着床邊挂着的銀香球發出的微微星光,看見妙瑛合着雙目,蹙緊了眉頭。他知道她并沒睡着,也已被雷聲驚醒了過來,只是不願吵着自己才一動不動地繼續躺着。仿佛是被那閃電映得有些心煩,她再蹙深了雙眉,輕緩地轉過身去,濃密的黑發鋪散在錦被之上,散發着淡淡的蘅蕪香。窗外風雨潇潇,心病雲胡不瘳,在一聲聲雨打房檐階臺的噼啪聲裏,他無緒的想着,不知今夜的風雨究竟是送人來?留人住?還是催人去!
第二日無須進宮哭靈,楊慕只盼着下了朝,父親能早些回來,巳時二刻,他終于等到了楊府的消息,卻是常喜帶了聖旨前來。
楊慕急忙換了衣衫,匆匆趕到楊府,常喜等得已有些不耐,一臉的鐵青之色,見了他當即道,“驸馬都尉楊慕接旨。”
楊慕忙提了衣襟跪倒,只聽常喜略有些尖細的聲音旋即在頭頂響起,“今查楊潛結黨亂政,引用奸邪,欺君蠹國,罪惡深重,本當顯戮,念系皇考付托,效勞日久,故革去其內閣大學士,吏部尚書職,着三司審訊,家産一律抄沒,其子楊慕,不行舉發,照大逆例緣坐,着革去內務府總管職,發宗人府和同三司會審。欽此。”
楊慕伏地聆聽,已是面白如紙,待他念完旨意,叩首道,“臣領旨,叩謝皇恩。”
大門在此時被轟然推開,瞬時湧進一群身披白甲的侍衛,迅速地包圍了整個楊府,侍衛們個個撩衣勒臂,只等常喜一聲令下。
常喜行至楊慕身前,道,“請都尉移步,跟咱家前去宗人府。”
楊慕站起身,知道多說無益,只得點了點頭,剛邁出幾步,忽聽得內侍高聲道,“公主千歲到。”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竟然是第三卷 了......這麽苦的一卷,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