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人生非金石

黃昏時分,侍女們點亮了公主閣中的雲母燈,妙瑛看着書案上那份麗太妃賞賜給她的物品清單,其上所列之物皆是麗太妃積年留下的,她擇了最好的東西賜予了妙瑛,不僅是為她們從前的情誼,也是為報答妙瑛替她了卻的最後的心願。

物是人非,妙瑛輕輕嘆息,此刻麗太妃的棺椁已運抵天山腳下她的故鄉了罷,那日她對着太上皇凄婉的哀求,可他的回應卻是一記混沌而茫然的目光,她說了許久才驚覺,太上皇的耳力已衰退到聽不清她的言語。她又驚又急,百般無奈之下還是宮人提醒她,此時需找楊首輔前來。她起初還不信,待得楊潛在太上皇耳畔說了片刻,太上皇的臉上便露出一股凄然之色,沉吟許久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楊潛不過說了兩句話,麗太妃沒有子嗣,日後陵寝前難免冷清,留下衣冠寝足以,且她既為胡妃,将她送回故土也可令她的族人感念皇恩浩蕩,皇家體恤照拂之情。

她由此見識了楊潛如何得太上皇信賴,也清楚地感受到太上皇日趨明顯的衰弱老邁。窗棂下的鐵馬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在暮春時節的和暖薰風裏忽然打起了寒顫,她知道,一些自己隐隐察覺卻又不敢觸碰的真相正在漸漸地清晰起來。

交泰殿裏燈火通明,皇帝盤坐在榻上,面前的幾案上堆着小山高的奏疏,明明初夏還未到,他鬓邊已有潮濕之感,可心裏卻只覺得陣陣發寒。

常喜捧了茶盞進來,換下已放冷的半杯殘茶,燈光将皇帝臉上的細汗映得分明,他忙從腰間取下折扇替皇帝扇着涼風。

皇帝覺得舒坦了許多,禦筆依舊捏在手裏,不擡頭地問道,“東暖閣那邊,老爺子有什麽消息?”

常喜清了清嗓子,回道,“白日裏還是睡着,傍晚的時候醒了一陣,趙旭才要伺候進晚膳,又睡過去了。”

皇帝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常喜看着那一摞奏疏,有些心疼地感慨道,“老爺子一病,軍國大事,民生民情,全都等着您發話,皇上這些日子可真辛苦了。”

皇帝依舊認真批閱奏疏,半晌過去,才極輕地笑了一聲,道,“這才是朕該做的,如今大印在朕手裏,朕這個皇帝做得才像那麽回事!豈有為這個叫苦的。”

常喜想了想,道了聲是,又不免關切問道,“皇上勤政雖好,龍體要緊,這冷不丁地操勞過度也傷身,若是不緊要的折子就拿去司禮監讓他們批罷。”

皇帝笑了一聲,見那茶盞中徐徐冒出的熱氣略微散了一些,便拿起來抿了兩口,道,“這話如今也就你敢說了,知道的說你起小服侍朕,自是心疼主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惦記着趙旭—司禮監掌印的位子,和朕要權呢。”

常喜心裏一驚,忙觑着皇帝的面色,賠笑着回道,“臣萬萬不敢存了這個想頭,幸而皇上了解臣,臣肚子裏有幾根腸子總是瞞不過您去。”

皇帝點着頭笑道,“這話是了,朕了解你,你也了解朕,朕的心思,你早就摸透了罷。”

這話在旁人聽來不吝驚心之語,常喜卻只慌了一慌,伏身跪倒叩首道,“皇上這麽說,臣死無葬身之地,臣絕不敢窺測天心,還望皇上明鑒。”

皇帝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伸出手虛扶了一把,笑道,“起來罷,動辄就跪,開口閉口就是死,外頭谏臣們那一套你學得倒快。”他見常喜雖站起身來,仍是帶了一臉的惶恐,心中有幾分滿意,複又問道,“說你了解朕,原也沒錯,你說說看,眼下最讓朕煩心的是什麽?”

常喜略一思忖,欠身道,“臣愚鈍,想來是奏疏太多,又或者是……太上皇的聖躬?”

皇帝哈哈一笑,伸着指頭點着他,道,“你如今不肯跟朕說實話了,後頭那句倒也罷了,前面那句是推诿,重新說來。”

常喜無法,只得想了想,小心地回道,“皇上所思之事,一則是近日戶部呈報的太倉庫銀數,二則是山東,河南大旱,今歲的漕糧數。”

皇帝輕笑道,“常喜啊,你也算是朕肚子裏的蟲子了。接着說,朕下一步打算做什麽?”

常喜頓時面露難色,“皇上,您這可真是為難臣了,臣沒本事猜,還是請皇上明示罷。”

皇帝擱下筆,擡眼看向牆上的自鳴鐘,一壁起身一壁道,“才誇你兩句又不中用了,朕接下來自然是去東暖閣看望老爺子,給他老人家侍疾去。”

常喜忙躬身扶了皇帝,借着一近身的功夫,低聲道,“臣問了太醫院的人,都說老爺子這回的病來得不善,就是好了怕也難恢複,可……若真是好了,老爺子會不會又把大印收回去啊?”

皇帝整了整衣衫,似不經意地道,“你不敢揣測天心,倒叫朕猜度父皇的心思。收回去又能如何,做兒子的還能反駁父親的話?”

常喜躬着身子輕聲道,“若是那樣,皇上又不得親政了,也不知多早晚才能再有機會……臣私心以為,皇上不如早下決斷,您要是下不了狠心,這事就交給臣……”

他的話還沒說完,只聽皇帝厲聲喝道,“大膽,簡直不知死活。”

常喜吓得一激靈,腿一軟便滑跪到了地下,頭貼着地一動也不敢動,只是口裏讷讷道,“臣死罪,臣死罪……”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揚起嘴角笑了出來,伸出手提了一下他的衣領,“起來,朕還舍不得殺你。”說着已擡腿,闊步朝殿外走去。

常喜慌忙爬起來,趕緊長舒了一口氣,追着皇帝的腳步一路小跑而去。

皇帝到東暖閣時,太上皇依然在床榻上睡着,他揮手屏退了暖閣中的人,慢慢地走到床邊凝目望去,只見太上皇的臉色呈現出一股灰敗之氣,呼吸也并不均勻,他略探了探身子,聞到那呼出的氣息裏帶着一種腐壞的味道,心頭一陣惡心,腳下不自覺地向後退了退。

太上皇仿佛感應到有人前來,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混濁而凝滞,過了許久才辨認出眼前的人是皇帝,他呼出一口氣,無力地道,“你來了,扶朕坐起來罷。”

皇帝強忍着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上前扶起他,欠身道,“臣今日請安來遲了,還請父皇恕罪。”

太上皇半閉着眼睛,搖頭道,“無妨,你近來忙碌,朕知道的。”他喘氣了一陣,飲了兩口皇帝奉上的茶,覺得緩過些精神,“朕病了也有一個多月了,你親政的這段日子,可有什麽為難之處?”

皇帝覺得今日很有些奇怪,太上皇的口齒和聽覺好似都恢複了正常,他心裏又有些畏懼,只疑心該不會就此便痊愈了罷,他知道太上皇在等他回話,連忙按捺住內心的情緒,恭敬道,“臣德薄才疏,不比父皇是天縱英主……”

太上皇忽然揚起手,打斷道,“這些話就不必說了,你只說有什麽難處,你是朕的兒子,也是朕親選的皇帝,朕總會想法子幫你就是。”

皇帝聽得真切,太上皇的語氣裏确有一層憂慮,幾分關懷,他心裏忽然一熱,半坐在了床邊,真誠道,“臣近日翻看戶部賬冊,有幾處的太倉庫銀俱已告罄,雖則眼下并無妨礙,但長久下去,若遇兵事,赈災,恐怕就有些力不從心。父皇去歲下旨免了安徽,山西兩省的稅賦,如今可是該重新征收一道了,臣這是不得已為之,待得國庫充裕了,臣自當再行輕徭減賦。”

皇帝不語,良久重重嘆道,“朝令夕改,這是做君主的過失。你難,老百姓也難,到底不要把他們逼得太狠。若說有錯,錯确在朕。朕做了六十年的太平天子,自問文治武功還對得起社稷江山,只是下江南一事做的錯了,勞民傷財,徒惹物議……眼下你雖然難些,總還是有能幹的人,楊潛管了這些年的內帑外銀,他既懂實務,又有算計,日後你們君臣好好商議着來,總歸還是能讓國庫充裕起來。”

皇帝忽聞這話,愣得一愣,旋即面露不悅之色,并不言語。太上皇打量他一陣,問道,“你便是對楊潛成見太深,積怨太深,他的不好你自可以留待日後清算,眼下先用着他的好處,解決燃眉之急才是。”

皇帝輕輕一笑道,“父皇的意思,臣大約明白,可若是臣的燃眉之急便是,楊潛呢?父皇,此人辜負聖恩,屢次枉報功次,濫升官職,排斥良善,引用奸邪,交結朋黨,同惡相濟,已是耗國不仁,紊亂朝綱的大奸。這樣的人,臣以為,該當用重典,才可令衆臣工引以為戒。”

太上皇驀地瞪大了眼睛,帶了幾分不可思議盯了皇帝許久,一字一頓地道,“你果真容不下楊潛?”

皇帝強自鼓起勇氣,迎着父親的目光,道,“父皇,不是臣容不下他,是乾坤社稷容不下他,楊潛貪贓枉法,臣有實證,此人巧言令色,欺瞞君父,為了父皇千秋萬代的名聲,臣也不能再姑枉容之了。”

太上皇神情微微一震,目光漸漸黯淡下來,半晌緩緩道,“罷了,他的事,朕亦有錯。只是他到底是小瑛的公公,為着小瑛的體面,你也不要做得太過。”

皇帝聞言,起身撩開錦袍,雙膝跪倒,道,“父皇谕臣,臣不敢不聽,但臣亦有幾句話要對父皇講。妙瑛為父皇愛女,臣幼妹,父皇疼愛,臣亦珍愛之,然而除此之外,她也是國朝公主,既受萬民愛戴敬仰,便應為天下萬民表率,臣以為不該為顧念妙瑛而畏縮忌器,當斷不斷,必生禍患。臣鬥膽說一句,當次誅奸臣清朝綱之際,即便是臣之愛女處妙瑛之位,臣亦不會有半點心慈手軟。”

太上皇驚聞他這一番話,耳中已是嗡嗡作響,怒目而視皇帝,喉嚨中發出嗬嗬地聲音,卻似被堵住了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拼命地咳喘半日,直咳得雙目通紅,才氣極道,“你竟是連小瑛都容不得了,朕還沒死……你真要将楊家趕盡殺絕,不給小瑛留一點餘地麽?”

皇帝聽着那斷斷續續的嘶啞聲音,心裏湧上一陣既悲涼又快意的複雜情緒,他垂着雙目,重重的頓首下去,趁着太上皇望不到他之時,含了一抹刻毒的笑意,坦然道,“父皇教導過臣,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臣不敢或忘,更不敢因宗親之故,任奸佞濫觞。”

皇帝伏地良久,耳中漸漸聽得太上皇越來越粗重的呼吸,那喉嚨裏發出的暗啞聲卻越來越弱,最終化作一聲衰弱無力的嘆息,他有些畏懼又有些興奮的緩緩擡首,向那垂着一半錦帳的床榻上望去,他看到了太上皇合着雙目,身子正一點點地向下滑去。

皇帝看得分明,兩行混濁的淚水正從父親緊閉的雙眼中緩緩地流淌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老爺子終于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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