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泠
初三用盡全力掀起一點眼皮,月夜下,她穿着白色鬥篷,淺藍色的裙子發着潋滟的光,正蹲在他的身邊。
阿泠見他還能睜開眼,拿出帕子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污,柔聲問道:“很疼嗎?”
阿泠問完,又叫阿簡:“阿簡,過來幫我扶起他。”
初三一僵。
他不知道在死人堆裏呆了多久,但他現在的模樣他用腦子一想就能想出來,他的身下是一片腐朽惡臭的屍體,他渾身又髒又臭,惡心極了。
這樣的人,就是連奴隸都嫌棄的,她穿的那麽漂亮那麽幹淨,竟然還要扶起他。
是不是他的錯覺。
正想着,阿簡走了過來,他是侍衛力氣大,伸手就将初三從死人堆裏扯了出來,阿泠連忙叫住他:“阿簡,你輕一些。”
阿簡一頓,趕緊放輕了力道。
阿泠撐着初三的一只胳膊,破片般的衣裳挂在上面,隐約可見內裏的抓痕,她擡起頭看了初三一眼,見他的眼眸半張,她嘆了口氣:“你忍一忍,我帶你回去。”
一定是錯覺。
初三迷迷糊糊地看着這個在月光下不像凡人的少女,無比堅信這就是臨死前的一場幻境,怎麽可能會有人不嫌棄他髒不嫌棄他惡心,将他從死人堆裏帶出去,她的動作還那樣的溫柔。
一定是夢。
初三剛這樣想到,身體再也負荷不住,随即失去了意識。
初三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先聽見一道不滿的聲音。
“女郎,即使他還有一口氣,可傷的這般重,救不活的,你就別費這個心了。”
初三一怔,憶起昏迷前的那一眼,那不是幻境嗎?
莫非他……真被人救了,可有誰會在死人堆裏救一個瀕死之人?
初三想睜開眼,奈何維持這一點意識已經用盡他所有的力氣,他根本不能睜開眼。
一炷香前,阿泠已經回到将軍府。
她看了兜鈴一眼,她的眸光溫溫柔柔的。小白也看了兜鈴一眼,它蹲在廊檐上,獨眼發着幽幽的光。
兜鈴閉上了嘴巴。
阿泠轉身離開,不多時拿了用具過來,是一個木盤,上面有刀有烈酒有針線,兜鈴忘記委屈了:“女郎,你要親自給他治傷?”
阿泠嗯了一聲,開始清洗器具。
兜鈴啊了聲:“可是你從前用這些東西給受傷的野狗小貓奴隸治傷,可都是将他們弄死了的。”
阿泠的手頓了頓,解釋:“不是我弄死的,是它們傷重難愈。”她不那麽做,它們會死,她那樣做,他們有可能死。
兜鈴沒理解阿泠的意思,她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奴隸,忽然有些同情,臨死前還要被女郎練手一番,那尖針穿線過肉的滋味她想想都疼。不過能被女郎看中,哪怕是練手也是他的福分。
思及此,兜鈴說:“這個奴隸估計也傷重難愈,女郎你既然願意,拿他試驗一番也好。”
阿泠實在是不想聽兜鈴說話,揮手讓兜鈴去外間等着。
初三那顆被沸水燒的滾燙的心猛地襲來風雪。
不是夢,也不是錯覺,原來是他的身體有用,能給她試手。
難怪她要從死人堆裏将他帶回來。
他在希望什麽?一直不都是這樣嗎?
當他有利可圖時,盡管是奴隸,也能得到主人的贊美褒獎,當他毫無用處時,他們立馬便會棄如敝履。
阿泠讓阿簡脫掉初三的外裳,初三身體有很多傷疤,新舊層層堆疊,難覓好處,不過最嚴重的還是昨天和雄獅搏鬥弄出的傷,尤其是他的大腿,被雄獅抓出一條可怕的爪痕,還有右腿折了,得正骨。
阿簡撤開初三的外裳,有些血漬凝固在腿上,邋遢又惡心。
阿簡看見了皺眉:“女郎,我來吧。”
阿泠看了他一眼:“你行嗎?”
這句話讓阿簡瞬間想到了他輕重不分的手。
阿泠說完那句話,就拿幹淨的布擦拭傷口,再用沾了烈酒的紗布清洗傷口。
這些事情,阿泠都做的井井有條。
然後就是用針線給比較嚴重的傷縫合。這事阿泠做過很多次了,穿針引線得幹脆利落。
初三依舊不能睜開眼,但還是有意識的。當感受到尖銳細長的物品穿過皮肉,他不由地牽了下唇。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處理傷口的人。
果然是拿他當實驗的奴隸。
阿泠瞧見他眉頭緊鎖,語氣更溫柔了些:“是不是很疼?可是我不能再輕了,你忍一忍,我很快就好了。”
初三心裏冷笑了聲,既然想要利用他的身體,又何苦裝成一副溫柔善良的模樣。
尤其随着阿泠的動作,初三連意識漸漸都維持不住了,腦子開始發昏,觸覺也開始消失。
沒死在死人堆,但是他要被她弄死了嗎?
失去意識前,初三絕望地想。
阿泠做了近十次的縫合,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小白。
但放着這樣的傷口不縫合處理,早晚要死。
初三傷勢嚴重,有兩處皮肉翻滾,阿泠一絲不茍地處理完這兩處傷,累的滿額是汗。
除此之外,初三還有許許多多的傷,不過阿泠見他呼吸越來越弱,把了把他的脈,察覺他的脈搏弱到幾不可察,阿泠想了想,沒繼續處理別的傷了。
初三的身體暫時經不起繼續處理。
阿泠的身體差,一番繃緊精神的救治結束後,她整個人都沒有力氣了。
她望了眼床上臉色蒼白的奴隸,将給初三擦身體的事情交給阿簡,走了出去。
已近子時,這幾日有些倒春寒,冷風哐當哐當刮着門扉木窗。
阿泠回了房間,沉穩可靠的良姜備好了熱水,阿泠奔波了一天,又去死人堆裏找人,還用酒用藥,身上一股怪味,她脫了衣裳沐浴。
良姜取出一瓶藥膏:“女郎,祁如長公主回來了,明日是不是得去一趟公主府?”
“她什麽時候回來的?”阿泠愣了下,趴在浴桶裏。
“今日下午。”良姜說。
良姜口裏的祁如長公主是阿泠的生母,五日前,阿泠從安城歸來時,長公主恰好去了去莊園,一時沒能拜見。
如今祁陽長公主回來,于情于理,阿泠都應該去拜見這位七年不見的母親。
她嗯了下:“那明日去一趟。”
良姜點點頭,打開手裏白色漆瓶的瓶塞,走到阿泠旁邊去,煙霧缭繞的浴桶中,阿泠的皮膚極其白,也正是因為那麽白,那些陳年的刀傷鞭傷燙傷便裸露出來,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良姜小心翼翼地将藥粉倒進浴桶裏。
等阿泠從浴桶裏出來,兜玲端着一碗粥進來了:“女郎,今日一天都在趕車,只用了一塊點心,現在該餓了吧,良姜姐姐給你準備了粥呢。”
阿泠看過去,晶瑩剔透大米熬得軟糯适宜,裏面還放了些紅棗桂圓,阿泠深吸了一口氣,在案桌前坐好。
紅棗粥散發着香甜的香氣,阿泠拿起勺子攪了兩下,擡起頭,良姜和兜玲正看着她。
她垂下頭逼自己喝了兩小口,然後擡頭笑:“我不太餓,明日再吃吧。”
兜玲皺眉:“女郎,你今天才吃了一塊糕點。”平日裏阿泠的食量在女孩裏算是小的,但一天就吃一塊糕點也太少了。
良姜問:“女郎不想用粥嗎,那想用些別的食物?為了身體,你也得多吃些東西。”
阿泠軟軟地對着她們笑了下,她也想多吃一點東西啊,但維持現在的食量她已經用盡了全力。
她也不想厭惡用食,可是她的身的身體根本不聽指揮。
祈如長公主改嫁敬候後另生一兒一女,第二日阿泠去的不巧,她們昨日鬧騰的太晚,此時還未起床。
祈如長公主沒舍得提前叫醒他們,阿泠就沒提見,只是将為他們準備的禮物遞給祈如長公主,然後又望着在祈如長公主旁邊坐着的李淑,将提前備好的玉釧遞給她。
李淑是敬候和先夫人之女,比阿泠小幾個月。
她笑着接過,又道:“阿姊,我也給你準備了一件禮物,不知你喜歡否?”她示意婢女将東西呈上來。
阿泠自然不可能說不喜歡了,來之前,良姜教了她好多溢美之詞,便很溫柔的誇贊。
祈如長公主見親女和繼女相處融洽,再看阿泠和她有些相似的容貌,難得生出些為母之感,她的口氣變得溫和了些:“将軍府年久失修,你既回京,不如搬到公主府上居住。”
“多謝母親挂念,不過将軍府已經修整過,女兒住在将軍府,并不委屈。”
祈如長公主聽罷,定定地看了阿泠一眼:“既如此,便随你的意思。”
回将軍府的路上,兜鈴使勁兒哄着阿泠,賣力地講阿泠喜歡的聽的奇聞異事,搜腸刮肚,絞盡腦汁。阿泠戳了戳她的小圓臉;“兜鈴,我沒傷心。”
兜鈴紅着眼望着阿泠:“你是長公主的親生女兒,長公主對那個繼女都比你都親熱看重。”
“我又不在乎。”許久前,阿泠就知道,祁陽長公主嫁給她父親不時因為喜歡,是因為不得已。她喜歡的從始至終都是那個儒雅公子。
“真的嗎?”
阿泠摸了摸她的腦袋:“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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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将軍府,阿泠問了初三的情況,得知他還是昏迷未醒,阿泠準備了烈酒匕首明火。
昨夜她怕動的地方太多,便只對重傷進行了處理。但初三身上那些腐爛的傷口不能一直拖下去,也得早些處理掉。
她把了脈,檢查體征,幸好他比昨晚上好上一點。
今日的事不比尋常醫者不敢做的縫合,他們都能進行處理,不過阿泠還是親自上手了,讓醫者留在旁邊觀察可有不對。
雖然阿泠覺得自己技術比醫者好,但她不介意更妥當些。
小奴隸重傷至此還能活着,阿泠不想害了他。
尖銳的匕首在明火上烤至發紅,阿泠拿着刀快速剜去化膿腐爛的肉塊,她聽見一聲悶哼聲。
阿泠處理完這塊皮膚,擡起眼,見小奴隸臉色發白,她低聲說道:“很快就好。”
初三已經陷入沉睡很久了,直到胸部痛感傳來,他忽地恢複了意識,雖并未睜開眼,但他能感受到眼前應該是有一束很強的日光,這不是晚間。
那位拿他身體試醫的女郎又來了。
她照舊拿着刀在他身體各處撕割。偶爾還有一老翁誇她下手幹脆。
初三徹底清楚了,這當是位對醫感了興趣的女郎,拿了他這樣渾身是傷的奴隸練習。
初三昨日還想睜開眼,今日已經不想浪費力氣去睜眼,睜開眼又如何?
睜開眼後還得對她感恩戴德,表示身為奴隸的高興欣喜。
阿泠将幾處腐肉處理幹淨,今日她沒像昨夜那般感到精疲力竭,便親自上藥。
她取過乳白色的圓口小瓶,剛打開就皺眉,對一旁的兜鈴道:“去将複骨膏取來。”
初三作為經常受傷的獸奴,雖然只能用最普通的傷藥,但是世間絕大部分傷藥名他聽說過。
無論良賤低劣,都沒有複骨膏這個名字。
但也說不準,他身份地位卑賤,這位女郎身份高貴,在她的階層,說不準就有他沒聽過的複骨膏。
初三陡然來了精神,若是有良藥,他應該能恢複氣力,睜眼醒來。
但很快,初三打消這個念頭,若真有這位藥,想必珍貴非凡,他怎麽可能給一個奴隸用呢。
不過這個女郎喜歡醫,也……說不準?
初三心裏胡亂的有些期待。
兜鈴問:“女郎,你說的可是你自己前調的那味傷藥,用白色紅梅漆瓶所裝的那藥。”
阿泠嗯了聲。
兜鈴複雜地看了眼床上的奴隸,她是真覺得奴隸撐不了多久了,阿泠學過醫,她也喜歡醫。
複骨膏是阿泠前些日子搗鼓出來的,原材料算不得珍貴,但也不尋常,制作工藝繁瑣冗長。但上一次,用那藥的病人可死了的。
不多時,兜鈴将複原膏取給阿泠。
醫者從前并未見過這種傷藥,眼見阿泠要将淺綠色的藥膏往初三身上抹,他礙于醫者的謹慎和仁慈,他忍不住道:“貴人不可。”
阿泠擡頭看他。
“這藥可曾經過試驗,原料為何?這位病者所傷甚重,恐再經不起任何折騰。”醫者皺眉道。
阿泠還沒說話,兜鈴先道:“醫者多想了,女郎這不就是拿他來試驗這方藥嗎?”
阿泠無奈的瞅了眼一點也不了解主人的兜鈴,然後不管她們兩人了,小奴隸傷的重,得快些上藥。
醫者望着阿泠的動作,欲言又止,他覺得此舉不妥,但一個貴人的行止哪裏是他一個小小的醫者可以左右。
初三的心落入谷底,他在期待什麽?她本來就是那他來試驗的,他竟然指望着良藥來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