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欺騙

竟然是這般嗎?她從來沒有将他當成藥奴,可若是這樣,她為什麽要從死人堆裏撿了回來。那個時候的他,又髒又臭又惡心。

可是她沒有理由騙自己。

他只是一個奴隸而已,一個低賤卑微的奴隸,她沒理由也不需要欺騙他。

初三的情緒變得激動,有些失去了奴隸該有的聽話穩重:“可若是這樣,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救下我。”

阿泠看着他,忽然就嘆了口氣:“因為你還活着。”

“因為你想活着。”

她也是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掙紮過的人,那種渴望生又向往死的感情,阿泠太了解了。

既然能幫幫他,阿泠不介意伸出手。

其實阿泠遇到過很多根本不想活下去的奴隸,這個時候她不會救他們,對于有些人來說,死亡并非一件壞事,尤其是很多生不如死的奴隸。

可是她在鬥獸場中,看見了初三對于生的渴望。

不是因為他對她有用,只是因為她看到了自己想要生的希望,所以就救了他。

“初三,我學醫多年,雖然不算極厲害,可也不差的。”阿泠望着初三的震驚的表情,認真地解釋。

邊說着,她有些難過,她看着像那麽心狠手辣的人嗎?不過望着小奴隸彷徨驚震的神情,阿泠說不出指責的話來,小奴隸從前過的可憐,年齡也不大,又經歷那些事,不敢相信人也是常态。

不,不可能的,初三腦子裏瘋狂的提醒自己,從前的事情還不夠讓他記憶深刻嗎?

可是,可是要不要再相信一回,她不是這樣的人。

兜鈴在這個時候快步走了進來,她不太開心地說:“阿泠,白家有人求見。”不等阿泠為什麽,兜鈴看清站在一側的初三,直接說道:“對了,他們是為初三來的,說初三是白家的奴隸,感謝您救了他,還備了一百兩金。”

那種震撼好激動還沒來及好好體會,初三心裏才升起來的期待蕩然無存。當他被白家主事抛棄在死人堆裏時,就沒将自己當成白家的獸奴。

可他的奴契的确還在白家手裏。

“準備了百兩金?”阿泠看了眼兜鈴。

“是,還有一些布帛,女郎,我們是不是要将初三還回去啊,将軍府也沒什麽錢財了。”兜鈴拿不住主意,這還是第一次救了的奴隸有人要回去,但要回去也不錯,他們又不開鬥獸場,初三再厲害,對将軍府的作用微乎其微,而百兩金可以買數百個奴隸了。

初三渾身冰冷。或許她有幾分溫柔善良,可那是在不影響自己的情況下,舉手之勞她或許不介意幫幫他。

可這個時候,數次的經歷都這樣告訴他,當自己利益和他糾纏在一起時,她絕對會放棄他的。

曾經的阿寺不就是這樣的嗎?

初三有些無比厭恨自己的沒用,若是他在府裏能為她做的事情多一些,而不是清掃院子打理衛生的簡單工作,或者他真的是一個藥奴,分量重一些,她或許還會衡量值與不值。

可是他現在對她的用處太小了。

她一定會抛棄他的!

阿泠正想去見白家人,剛一擡頭,就看見初三低垂着腦袋,阿泠看不清表情,但她看見了一絲剔透的晶瑩從下巴處滑落。

阿泠嘆了口氣:“初三,你不想回去對嗎?”

初三咬着唇擡起頭,在阿泠府養了二十多天,初三臉上淤青紅腫盡褪,古銅色的皮膚有漸漸白嫩的趨勢,挺鼻直眉,很是好看的一張臉。

“賤奴,賤奴……”初三有些說不出口,他當然不想回去了,可他不想回去有用嗎,他的命從來不曾掌握在自己手裏。

“告訴我,你想回去嗎?”

初三垂下頭,從胸腹中擠出一口氣:“奴不想。”

“好,那就不回去。”

溫柔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初三猛地擡起頭。

兜鈴推了推阿泠的胳臂,不舍地道:“女郎,一百金啊。”

“一百金,我把你賣了可好?”阿泠瞥了眼兜鈴。

兜鈴頓時不敢吭聲了。

白主事對帶回初三一事胸有成竹,趙女郎雖然是長公主和大将軍的女兒,可一個改嫁,另外一個死了這麽多年,如今的将軍府不過是一個名頭而已。再經過打聽,将軍府如今的奴仆只有是十餘人,可想而知将軍府是真的窮,百金贖回一個奴隸簡直是天價了,所以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白主事,按照大覃律法,你們将初三扔進死人堆時,便是遺棄,我救了他,他當是我的奴隸。沒有感謝一說。”

白主事沒想到阿泠公主會如此說,他遲疑了下,咬牙道:“小人願出二百金,加布帛二十匹,以感謝女郎對初三的救命之恩。”

初三垂下了頭,手上青筋迸發。是的,即使她能忍受一百金的誘惑,可若是白主事加重籌碼呢?

“不給。”

白主事笑容挂不住,狠狠咬牙道;“小人願出五百金!”

兜鈴推了推阿泠阿泠的胳膊,眼睛都在發光,阿泠掀了下眼皮,望向白主事。

見阿泠這次沒有斬釘截鐵的拒絕,白主事擦了擦腦門上的細汗,他就說沒有談不攏的生意,只有不合适的價碼。

“初三留在将軍府能做的事情也有限,女郎您剛回覃陽,若是人手不足,白家還與願意奉上十個細心勤快的奴隸。”他看了眼表面上痊愈的差不多的初三,下了狠心道,“以及一千金。”

初三已經接受了命運,她從死人堆裏救會了他,讓他過上了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過的好日子,人都是要為自己着想的,如今她将他送回給白家,他也不會怪她的。

只是……為什麽心裏像是被剜出一塊血肉,空洞洞的。

初三深吸了口氣,準備當阿泠說出好時向他走向白主事,卻又聽見她的聲音。

“白主事,你今日給我萬金,我也不會将他給你的。”

初三猛地擡起頭。

他眼睛裏裝着震驚,不可置信,還有一絲不容易察覺的驚喜。

白主事苦口婆心地說:“初三留在将軍府,也就只能當一個普通奴隸,你留下他也沒用。”

“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阿泠說,“若是白主事沒有別的事情,我累了,要回去歇息了。”

當白主事無功而返後,初三望着跽坐在錦團上的阿泠,光打在阿泠小小白白的臉上,可見上面細小的絨毛,阿泠偏過頭來,初三猛地收回視線。

兜鈴有些心疼金子:“女郎,那可是一千金啊!您為了一個奴隸,就這麽放棄了。”

初三手指不自覺地纏在一起,兜鈴說的話不好聽,但卻是事實。

他能給獸場賺數千金,可若是在将軍府,似乎給她賺不了錢。

阿泠從錦團上起身:“初三,你也是這般想的嗎?”她漸漸靠近初三。

阿泠學醫,她的身上沒有尋常女兒家的脂粉香,有種淡淡的藥草香,初三望這着阿泠,低着頭嗯了聲。

阿泠無奈地笑了笑:“一千金換一個奴隸的确是虧了,可初三,你只想當個小奴隸嗎?在将軍府種花除草,掃地擦門?”

初三眼底閃過一絲震驚。

“初三,我看你武力尚佳,等你傷好之後,只當個奴隸太浪費了,我送你去從軍可好?憑你的能幹,一定能做出功績來的。”

初三武力強悍,目前她身邊最厲害的阿簡也略有不足,阿泠的确起了惜才的心。

初三忽地擡起頭,思緒混亂,言語也不停指揮了:“女……郎,你……”初三從前不是沒有想過去創出一番天地,但身為奴隸,命不由己,沒有主人的允許,怎麽也不可能建功立業的。

她心裏無奈的搖了搖頭,這個時候,若是聰明人當感激涕零表忠心,而不是忙着震驚。既然已經做到這個地步,阿泠不介意多教教他:“初三,你不謝謝我嗎?”

“賤奴……”初三說不出話來。

“以後別稱呼自己賤奴,我不喜歡這個稱呼。”

她不曾讓他當藥奴,也沒将他還給白家,甚至還願意送他去從軍,建立功績。

他似乎真的遇見了一個溫柔良善的貴人。

初三徹底懵住了。

兜玲見初三怔愣,又跟着驚訝道:“初三,你還不謝恩,女郎願意讓你從軍,可是天大的恩德,若是運氣好,說不準你就是第二個黎将軍!”

“黎将軍?”

兜鈴興奮地點點頭:“黎默安黎将軍,他原來也是女郎身邊的人呢。”

當兜鈴提起黎默安這三個字,阿泠的眉心輕輕地蹙了下,這動作太快,兜玲沒有捕捉到,敏銳的初三倒是察覺了。

他聽說過黎默安,一個奴隸,在短短兩年的的時間裏,先平涼州□□,在平北地民亂,被陛下封為将軍,即使是最低等的光耀将軍,但對于一個奴隸來說,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原來他曾經是她的奴隸。

初三垂下眼睑,他剛剛有懷疑她是不是真願意将他送去軍營,可現在,他幾乎可以确定,她是真想他有一番作為,不覺得他生來該一直低賤卑微下去。

初三的心像是大雪冰封中倒了一杯沸騰的熱水,咕嚕咕嚕的響。

只是,她越是這樣,初三的答案越難以言說。

他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善良的貴人,卻要拒絕她的請求,尤其是她的請求還是為了他好。

初三的嘴張開又閉上。

阿泠狐疑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像是明白了什麽:“初三,你是不是不願意去?”

“不願意去!”兜玲聲音快要炸掉屋頂,阿泠秀氣的眉毛有些不受控的弓起來,她往旁邊躲了躲,兜玲驚訝道:“初三,你知道多少奴隸想要從軍他們的主人還不樂意嗎?你竟然還不願意?你想幹什麽?”

兜玲簡直要氣炸,她漲紅一張臉道:“婢子就說你脾氣太好了,瞧瞧一個小奴隸都敢不聽話。”

阿泠贊同地點頭,初三臉色轉白,額上青筋直跳,她也覺得自己不知好歹嗎?

兜玲得到了阿泠的贊同,正要再教訓初三一番,阿泠先道:“兜玲,你一個小婢女,竟然敢吼主人,我真的是脾氣太好了。”

兜玲要說的話卡住了:“女郎,婢子……”

阿泠捏了捏眉心:“你先出去。”

“我……”

“不聽我的嗎?”

兜玲跺了跺腳,氣沖沖地看了眼初三,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下。

阿泠倒了杯水,熱水通過漆杯發出溫度,邊捧着邊問他:“初三,你願意去嗎?”

初三腳尖繃直,他看了眼阿泠,阿泠睜着清淩淩的眼,水潤潤的望着他。

初三深吸一口氣,極快地吐出幾個字:“小人不願。”

阿泠一愣:“為什麽?”如果是尋常人,她還能想是不是怕危險。可他是初三憑他的能力若遇戰事,出人頭地不在話下,他為什麽不願意去?

初三低下頭,死死地看着腳尖。

要告訴她原因嗎?

近年來,大覃戰事頻發,不僅有民亂起義,還有各國貴族紛紛立舊國而起,若是從軍平亂,或許他真能建功立業,她似乎真的為了自己而想,畢竟擺脫奴隸這個身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軍功了。

他說了後可能就會失去她的溫柔,讓他厭惡自己,初三才剛剛得到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柔,他舍不得,舍不得就這樣失去。

一個念頭從他心裏爬了出去。

不如告訴騙騙她,告訴她他想留在她身邊。

一個奴隸得到了溫柔的主人,總是不想離開的。

初三仰起頭,望着阿泠動了動唇,卻看見她的眼睛,一雙幹淨澄澈的眼。

她費盡心思救了一個瀕死的奴隸,還苦心竭力地為他規劃未來,可他卻想着騙她。

初三為了活着,用過陰謀耍過詭計,他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可騙一個救了自己的人……

念至此,他一狠心,閉上眼:“天下苦覃□□,而民不聊生,百姓為何不反,舊國為何不立,小人為何從軍,又為何要平亂?”

阿泠她凝着小奴隸堅定又苦澀的神色,目光陡然一變。

說話前,初三的心噗通噗跳,說完以後,他的心情平靜了起來。

這下她該徹底的讨厭嫌棄自己。

初三緘默着,等着她的厭惡。

阿泠找了找自己的聲音:“初三,你可知道我的身份。就憑你這幾句話,我就該殺了你。”

初三當然知道,她的父親是大覃的将軍,她的母親是大覃公主,當今天子是她的舅舅。

他沒什麽怨言:“小人的命是您救的,您若是想殺了小人,小人絕無二話。”

一番話落,空氣中有片刻寧靜。

阿泠望着又低下頭不給臉看的初三,好奇地問:“那你為什麽不說假話?”

“小人……不想欺騙你。”

即使是奴隸,他還是有些想要堅守的東西。他曾經深深厭惡過那種背信棄義滿嘴謊言的人,現在他不想成為那種讓自己都讨厭的人。

見小奴隸緊緊地咬着唇,唇瓣泛出血跡來,阿泠心裏輕輕地嘆了口氣。

真是個不知變通的小奴隸,但也是個讓人心疼的小奴隸。

她想了想,組織語言,初三猛地轉過身疾步往外。

阿泠小追了兩步:“初三,你做什麽?”

初三腳步微微停頓:“小人前去自行了斷。”

阿泠心裏一驚,趕緊叫住他:“站住。”

初三前邁的腳步一收。

阿泠繞到初三前面去,初三還是低着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翁主輕輕皺了皺眉,湊到他面前,微微彎下了腰。

先是濃密烏黑的睫,然後是黑的水潤的眼,初三猛地後退了一步。

“女郎,你……”

阿泠直起腰,眼裏波瀾微閃:“初三,我沒想讓你去各州平叛,我想你去你西北駐守邊境。”

大覃北有匈奴,西有羌人,可十來年前匈奴西羌被大覃将領打的元氣大傷,現在匈奴西羌只敢小打小鬧,和狼煙四起的大覃各地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所以當阿泠提出從軍時,初三下意識想到的是去中原諸軍。

何況黎黙安去的也是中原諸軍。

可原來是邊境嗎?

若是去邊境,初三拽緊手心,目光激動起來,但一想到剛剛他所言,初三又松開雙手。

“這下你願意去嗎?”

初三目光愕然:“你不責罰小人?”

她笑了下,笑的幹淨又複雜:“你說的對,我才不要罰你。”

作者有話要說:  初三:我不會為大覃守天下,我只為阿泠打天下。

提示一下:以後的更新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左右。

這張發小紅包啦,慶祝七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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