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獸場

回到白家鬥獸場,白主事第一件事就是找大夫給初三檢查,得知他的傷痊愈的七七八八,再過段時間就無大礙,白主事望着初三的目光頓時溫和起來。

他心裏也驚訝,那日初三傷的那麽重,沒想到短短三個月,就能恢複得這麽好。他本來還想着若是初三有什麽舊疾,幹脆就憑初三這個名字再大賺一筆算了。

既然他現在身體康健,白主事心裏想法就變了一變。

他和善道:“初三,我不急讓你上場,既然傷沒好全,那便多休息幾日。”

初三拉下褲腿,應了聲是。

白主事又看着初三帶回來的包裹,和藹地問:“這裏面裝的是寫什麽?”

初三指腹輕輕顫了顫:“是趙家女郎賞賜給……賤奴的藥物。”

白主事瞥了眼醫者,陳醫會意,上前就要拿過初三的包袱,初三冷着臉,猛地将包袱拽至胸前。

白主事眼一眯:“初三,你這是做什麽?”

初三在鬥獸場裏不算谄媚阿谀,但也是服從命令的,拒絕命令還是有史以來頭一遭。

“這是我的東西。”他語氣算不得兇狠,但卻透露出一種絕不服從的不妥協來。

白主事怔了下,随即笑咪咪道:“我只是讓陳醫檢查一下,若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自然不會陌生的。”

陳醫見狀趕緊勸:“初三,你給老夫看一眼。”

初三深深地看了眼陳醫,陳醫點了點頭,他才慢慢松開包袱。

陳醫打開包袱,白主事看過去,初三的小包袱簡陋,只有幾個瓶瓶罐罐,陳醫一一打開,初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它們。複骨膏陳醫不曾見過,但他是個很普通的醫者,只給奴隸治傷,見的确是些藥材熬制的,就沒有多問。只是當它打開那個黑陶小瓶的時候,不由得有些驚訝,這可是玉髓膏。

貴人才能用的藥膏!

陳醫看着初三,頓時有些明白他為什麽能活下去了。

白主事見陳醫握着藥瓶,久久不動,擰眉問道:“可有不對?”

陳醫将瓶塞捏緊:“沒有,都是些治療傷病的藥。”

白主事不在意地嗯了聲,既然是藥膏,他也不至于要回來,反正也是用在初三的傷上。想着,白主事甚至和藹地道:“陳醫說你身體還沒好全,陳醫,你再給初三拿兩瓶他用的着的傷藥。”

這是打一棍子給個甜棗了,不過初三沒有拒絕,這個地方,藥總是不嫌多的。

一切結束,初三被小奴帶着去往鬥獸場後院。白家的鬥獸場在覃陽城邊緣,也因這樣,占地廣闊。出了布置精致的小院,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便到了白家獸奴的住所。

迎面而來便是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黃土壓實的寬敞地上,看不見一顆樹,它被随意地劃分出幾個區域,如武場,食肆,最右側,則是數排低矮破舊的土牆屋舍。

裏面的奴隸聽見腳步聲,少部分下意識擡頭看去,兩個月不見,鬥獸場的獸奴換了一批,不過還是有些舊人,瞧見初三,頓時一愣。

他們被禁锢在這一方一石牆中,除了極少數人,其他人不太清楚外面的消息,但也沒有人多問什麽,在獸場,生死都不是什麽大事。

初三從前的屋舍已經有人居住,小奴帶着初三進了另外間房,十步長寬的昏暗土舍中一左一右放置兩張木板,左側那張鋪了層草垛,初三将包袱放在了右側那張床板上。

屋舍之外,幾個奴隸的目光望着初三剛進去的房間,其中一個留着串臉胡的道:“沒想到他還能回來。”他們獸場還沒聽說過有奴隸被扔進去了死人堆,還能好生生的活着,初三不知道是該說他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對了,他帶了個小包袱,那小包袱裏裝的是什麽?”又有人好奇地問。

聽見小包袱,靠在石牆上的口裏含着一根雜草的少年眉毛一挑,拉直了身體。已是夏日,別的奴隸臂膀袒露,只有他,一聲油汪汪的衣裳好好地穿在身上。

“這我知道,聽說好像是傷藥。”

“藥?”少年吐出口裏的雜草,朝剛說話的男子看過去,“真是藥?”

這個少年的身材在三個奴隸中算不得高大,骨架甚至算的上矮小,肌肉也不如他們結實,覆在經絡上,薄薄的一層,不過他一開口,幾個男人頓時看了過來,剛說話的男子點頭道:“的确是藥,不然白主事也不會不沒收。”

說着,他看着漸漸收了笑意的少年:“岄哥,你不會想……”

戟岄後背靠着牆,半眯眼道:“不行嗎?”

幾個奴隸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其中年齡最長的道:“岄哥,我們知道你厲害,但他可是初三,一人幹掉三頭猛獅的初三啊!”

“那又如何?”戟岄嗤笑了聲,說着見他們幾個都擔心地望着自己,戟岄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只希望別是些破爛玩意兒。”

話罷,少年撐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往遠處走了。

剩下的兩個男子對視了一眼;“越哥又沒傷,再者說他就算受了傷也有醫者為他診治,他為什麽要去惹初三那家夥呢?”戟岄在獸場的時時不長,只有半年,名聲沒初三響,但也只僅次于他。他和初三一樣,所有的比賽決鬥都沒輸過,若不是初三回來了,他幾乎就是下一個最厲害的獸奴。這樣的獸奴,若非是不治之傷,都會有醫者處理的,雖然傷藥算不得名貴,但和他們比起來,已經是不可相提并論的待遇了。

何況初三即使從外面帶了些傷藥,但一個奴隸而已,難不成救了他的人還能給他用多好的藥?

另外一個人擺了擺手:“在這個地方,難道會有人嫌藥多嗎?”

****

再次回到鬥獸場,初三很快就适應了它的生活,或者不該說很快,而是從踏入鬥獸場的那一刻起,他便立刻熟悉了這兒的規矩。

他看着矮小無窗的房舍,只覺得在将軍府的兩個月仿佛是一場幻覺。

獸奴的午食不算很差,畢竟只有将他們養的和動物一般膘肥體壯,不管是在和人搏鬥或者和野獸厮殺時,才有極高的觀賞性。

當然味道算不得好了,剛宰殺的肉和黍混在一起,用陶鍋熬煮,煮成一鍋粘稠的食物,裏面帶着肉的血腥氣,初三眉都沒擡喝完黍羹。

用過午食,他去了練武場,練武場雖然說練武場,但除了場地寬闊一點,偶爾有三兩個泥土沙包,也沒有別的什麽東西。不過這卻是獸園中最熱鬧的一塊地方,越是靠近,便能聽到不絕于耳的喘息聲,這些聲音和血和汗的味道交織在空氣裏,即使有陽光照下來,味道不僅不會散,而是日漸一日,越發濃郁。

初三的到來只在他最初回歸的時候引起了片刻的訝異,很快他們就各就各位,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在這個更新換代迅速的地方,絕大多數人都忙着讓自己活得久一些。

暮歸時回到房間時,還沒進門,初三聞到一股最常見不過的血腥氣,他瞧見了這間小屋裏的另一個奴隸,光線昏暗,他躺在床上也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聽見他喘着粗氣的聲音。

初三沉默地倒在暫時屬于自己的那張木板,一只手無意識地在木板上寫着東西,另外一只手朝木板上的草墊下摸,他的神色倏然變了,他飛快起身,用手探了下木板下被他挖坑埋住的那塊區域,見沒被人動過,初三又松了口氣,随即翻身坐起:“誰碰過我的床?”

右側床上的奴隸搖了搖頭,聲音像是從胸腔裏發出的一樣:“我不知道。”

初三想了想,猛地站起身來:“戟岄是住從前的屋子嗎?”

男人抑着口腔裏的血腥氣:“是。”

戟岄屋舍在最裏側靠牆的位置,初三一把推開獸園房舍裏最完整的一扇木門,立在門口道:“東西還回來。”

懶洋洋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誰啊,找東西找到小爺我這兒來了。”

日暮西沉,天地間只留下最後那慘淡的餘晖,沒有窗的土屋靠着從木門處照來的一點光,根本看不清屋內的境況。可初三的目光不虛無,在昏暗中牢牢鎖定說話那個人:“戟岄,你偷了我的藥。”

戟岄呵了聲:“你有證據嗎?別亂冤枉人啊。”

幾乎是話落,另一道聲音在右側響起:“戟岄,東西還給他。”混沌的視野中,看不清這個說話的男人具體長什麽樣,但從光影構造出的暗色輪廓,能發現男子有一張極其精致的剪影。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如冷玉擊瓦,流水濺石。

初三聽到這個聲音,他眉頭猛地一皺,他拽起男子的衣領:“你用了我的藥?”是肯定句。

戟岄察覺初三對男子動了手,一個箭步沖上去,初三松開男子的衣襟,片刻間,兩個人鬥在一起。即使是在黑暗中,兩個人目光也不受影響,一掌一拳都能落在對方身上。

戟岄朝着初三的胸口攻擊過去,初三輕輕閃身,躲開攻擊。兩個人繼續在門口搏鬥起來,初三的力氣大,動作淩厲,不過戟岄雖然身形單薄,但出手狡詐。

兩人的肉搏聲,悶哼聲交織在一起,那打在常人身上絕對能叫苦不跌的力道,在他們身上,卻置若罔聞,只是不停的顫抖厮殺。

一時誰也沒能制服誰,直到一聲悶哼從後傳來,戟岄下反應回頭看了眼,就在這一剎那的破綻中,初三雙手一頂,将戟岄按到在地。初三很習慣獸園裏的規矩,在這個地方,不能心軟。戟岄比他兇橫,他就得比戟岄更殘暴。

就在他的拳頭即将重重打到戟岄的臉上時,背後再傳來一聲隐忍的聲音:“初三,他是為了我去偷你的藥的,你若是要揍人,也該是揍我。”

“陸琰,你給老子閉嘴!”沈越吼了他句,“初三,要殺要刮,老子随便你。”

“咳咳,初三,你的藥放在……”

戟岄兇道:“你的嘴不用就給老子閉緊!”

初三深吸了口氣,望着滿臉不認輸的戟岄,收緊橫在他脖子上的手:“我的東西還給我。”

“你什麽東西,老子可沒看見你的東西!”

初三笑了下,他捏着沈越的脖頸,力道越來越緊:“戟岄,我若是今晚殺了你,也不會有人管的。”

初三沒說假話,在獸園中,戟岄的确很厲害,可若是厲害的被更厲害的弄死了,為了讓更厲害賺前,主事他們也不會管的。

弱肉強食,就是這個獸園的生存法則。

戟岄朝着右床那個模糊的黑影看了眼,咬緊牙關:“我說了我不知道!”

“好!”初三應了一聲,拳頭朝着戟岄的面門而去,傳來,哐的一聲,戟岄吐出一口血來,就在這個時候,又有聲音響起:“戟岄,你若是不說,我現在就咬斷我的舌頭,我,咳咳,別的力氣沒有,這點兒力氣還是有的。”他喘着粗氣,話音剛落,就咳嗽不停。

戟岄眼睛頓時紅了起來:“陸琰,你!”

陸琰忍着胸腔裏的血腥味:“我數三聲,一,二……”

“在我床下!”幾乎是聲音一出,戟岄全身失了力氣,癱倒在地,只覺得兩只眼睛有些漲。

初三手伸向床板,摸回兩個失蹤的藥瓶,他站起身:“我不會允許有人第二次動我的東西。”

說着,初三就要離開。就在這個時候,陸琰喉間的血腥再也壓抑不住,他噴出一大口血,朝後面倒去,戟岄一個鯉魚翻身坐了起來:“陸琰,陸琰,你怎麽樣!你給老子睜開眼!”

初三腳步頓了下。

外面的天幾乎已經天黑了,冷月升了起來,就着從門扉處施舍進來的銀輝,戟岄摸向那一團濕黏的液體。

“陸琰!不準睡!”戟岄的聲音有些發抖。

陸琰伸了伸手,伸出一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手濕漉漉的,他将手收了回去:“哭什麽?咳咳,阿岄,你……”

初三閉了下眼睛,摸了摸懷中的藥瓶,邁步往外走。

也就在這個時候,背後傳來一聲哐當聲,是膝蓋重重跪在地上的聲音:“初三,你若是願意将藥給我,我今生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那聲音有些悲怆,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擲的絕望。

初三前邁的腳步頓了頓:“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他回過頭,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陸琰:“何況我的藥不一定适合他,比起求我,你不如去求求白主事。”

“你覺得白主事會給他尋醫者嗎?若陸琰是你我還有可能,可是他只是在廚房裏做事。”好的獸奴也不是那麽容易得來的,若是花點精力能救好,他們可能不會吝啬派個醫者過來。但陸琰并非是獸奴,他是在獸園膳房裏幫忙的奴隸,這樣的工作替代性太高了。而陸琰又病的那麽重,他們一定不會舍得派人來的。

初三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戟岄見他真的不願意,一咬牙,又朝着初三懷裏奪過去,初□□應飛快,自然不可能讓他得逞。幾個交手後,床上的陸琰看着處于弱勢的戟岄,張了張唇,想叫住他,或者想拉他,但是沒有一丁點的力氣。

只有一雙眼珠子在昏暗之中牢牢地鎖定戟岄的背影。

一聲猛響,初三将戟岄按在牆上,健壯的胳膊箍着他的脖子:“別以為我不會殺你。”

戟岄死死地盯着初三胸口衣襟處凸出的那塊地方,伸長手想去夠:“我要藥。”

他的聲音是從嗓子眼憋出來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一滴濕潤從他削瘦的面頰劃過,他的手還在不停的朝着初三的衣襟處去夠,哪怕在他的掣肘下,他越是往前動一下,能呼吸到的空氣就越來越少,盡管再伸長了手臂,似乎還是夠不着他的衣襟。

但只要一聽到耳畔那處微弱的呼吸聲,他的力氣似乎就又大了點,他的手就還能往前伸出去一點。

再一點點。

初三凝着被他制服的戟岄,他下了死力,目前幾乎沒有人還能在這個時候将他的胳膊往前推,而戟岄平日裏也沒那麽大的能耐,初三低下頭,就望見了那雙眼睛,那雙不甘絕望的眼睛,以及那雙拼了命也要去摸藥瓶的雙手。

他猛地松開手。

前身沒了支撐點,戟岄往前一倒,他眼看初三要離開,也不顧自己摔在地上的疼痛,立刻伸手去抱他的腳踝。

“松開。”

“不松。”戟岄死死地咬着牙關。

“我給陸琰藥你也不松?”

戟岄是打定主意要除非弄到藥,不然絕對不可能放開初三的的,所以當他一開口,他直接反駁:“不……”剛說一半,反應過來初三說了什麽,戟岄剩下的那個字就卡在了喉嚨裏。

初三扯開戟岄的手腕,去到陸琰床頭,将懷裏那個瓶口素白的瓶子放在床畔:“他是內傷,這個喂他吃。”

說完,他轉身往外走,走了一半,頓住:“這是唯一的一次。”

戟岄難以置信地望着初三離開的背影,等初三離開後,他幾乎是一步跳到床頭,慌手慌腳的打開藥瓶,也不知道分量,倒了幾顆就往陸琰嘴裏塞。

塞完以後,他也不敢離開,就坐在床頭,不停地叫他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人終于動了動,戟岄哭着笑了下:“陸琰,你還好嗎?”

陸琰喘了幾大口粗氣,終于有了點說話的力氣,不答反問:“他打的……你……疼嗎?”

“才不疼呢,初三力氣可小了。”黑暗中,戟岄忍着酸痛,鼻青臉腫地笑。

初三回到房間,将那瓶來自陳醫的傷藥放在枕頭下,閉上眼睡了過去。翌日,初三睜開眼,右床上的藍眼奴隸正翻身起床,他右腿纏着一圈紗布,行動很不方便,初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不用亂動了,我去将你朝食端來。”

藍眼奴隸怔了下,随即低聲道:“謝了。”他的傷未及要害,但卻是腿受,走動不方便,更何況,獸園的飯食需要靠搶,他這個樣子若是自己去搶,極有可能搶不過的。

“不用。”

用過朝食,初三沒離開房間,他坐在木板上,抽出幾根堅硬的床草,将它們綁成食指粗的模樣,再仔細地将草尾撕成極細的細條。

藍眼看見他的動作,好奇地問:“這是筆嗎?”

“是筆。”

藍眼在獸場半年了,早就聽說過初三的名聲,不過因為初三在鬥獸場的兇橫,再加上他生人陌近的氣質,除了曾經的靜外,一直沒什麽奴隸敢接近他。只是今日早上發現初三并不如想象的狠厲無情,藍眼才嘗試和他講話,如今見他答話,藍眼頓時來了興趣:“你會寫字?”

初三嗯了聲。

藍眼豔羨地看了他一眼,又問:“誰教你的?”

初三的手微僵,他看着那只茅草做的筆,突然有些不知道怎麽形容了,她已經不是他的主人了。

作者有話說:陸琰和戟岄有一個是女扮男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