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別
阿泠連忙松開他,整了整表情:“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初三打量着阿泠,阿泠臉上已經挂好了溫溫柔柔的笑意,似乎已經從那個噩夢走了出來,他搖了搖頭:“沒有。”
阿泠有許多不願意說的事情,他可以等,等她願意說的那天。
“你去寫字。我去藥房配藥。”阿泠從榻上起身。
陸琰施針結束的那天初三的藥差不多配好了,陸琰也和尋常人看起來無異,不會動不動就暈倒。
戟岄真心對阿泠道謝。
阿泠受了,然後說:“你收拾收拾東西,明日離開。”
“離開?”戟岄的桃花眼裏露出幾絲狐疑,笑呵呵地湊到阿泠的身邊去,“不知女郎讓我們明日離開去哪兒?要辦什麽事。”
阿泠将放着當歸的竹篩挪到陽光炙熱的位置上去:“我沒有什麽讓你們做的,你們自由了。”
戟岄一怔,驚訝道:“女郎這是何意,你買下了小人和陸琰,我們就是你的奴隸,怎麽能走?”
阿泠說:“戟岄,陸琰對我有敵意。”
“阿琰怎麽可能會對女郎有敵意呢?你治好了他的沉珂,他感激你還來不及。”戟岄笑道。
阿泠搖了搖頭,将紫蘇葉放在通風遮陽的的地方:“我不想深究為什麽,但我不會留下你們。”
戟岄默了默,神色變得嚴肅:“你知道他對你有敵意,為什麽還願意給他治病。“
“因為他即使有惡意,但能明辨是非,我想了想,我沒有什麽對不起你們的地方,你們也不會害我。他并非兇惡之人,救了他,也是一條人命。”阿泠坐在廊下,開始翻撿紫蘇葉。
戟岄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真就這樣放我們走了,沒有任何需要我們做的。”
阿泠擡起頭,認真地想了下:“其實也有,戟岄,這個世間很多人都不容易,若是以後遇見能幫一把的善人,希望你們也能伸伸手。”她說着又低下頭,開始伺候自己的紫蘇葉,戟岄深深地看了眼長廊下那個柔弱的少女,勾唇笑了下:“好。”
戟岄走後不久,阿泠聽見一陣腳步聲響起,那聲音沉穩可靠,坐在廊下的阿泠擡頭看去,八月底的天開始轉寒,冷風拂過,少年的衣擺微微搖晃起來。
阿泠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眼,笑着沖他道:“初三,你來了,我去給你取藥。”
阿泠将黑色陶瓶遞給初三:“這藥一共有三顆,你每晚用一顆。”說到這兒,阿泠頓了頓,“不過我這兒少了一味關鍵的藥材,本來可以用別的東西代替,但是試了試,沒成功,初三你得去一趟西南的巴郡一帶。”
“巴郡?”
阿泠點了點頭,她拿出畫好草藥形狀的布帛遞給初三:“這味藥材叫做三日春,常出現多蛇蟲的深山中,四瓣花葉,葉邊緣是齒鋸形,等你找到了這味藥材,然後就按照這方子煎藥,連服三日,你體內的毒就可以盡除。”說着,她示意初三擡起手腕,初三腕上有一粉色小點,阿泠指了指它:“白家為了控制你聽話,下的是慢性毒,你手腕上這粉色小點會漸漸變深,你一定要在兩年後它變深之前找到三日春,知道嗎?”
“你将這三日春的模樣和藥方記在心裏。”從覃陽去西南巴郡上千裏,正常情況一個月左右能到,兩年的時間還是很充足的。
“只能去巴郡找藥?”初三盯着阿泠。
阿泠點點頭:“三日春在西南的深山溝壑最常見,別的地方很難尋到的。”
初三沒吭聲。
阿泠将畫着三日春和寫有藥方的布帛用荷包裝好,遞給初三,剛擡頭,就見初三緊緊地凝着自己,阿泠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初三,你要是動作快,年前就能将三日春尋到了。”
初三将荷包緊緊地握在手裏:“小人一定會快去快回。”
“別回來了。”阿泠突然說。
初三一僵,阿泠眼神溫柔地望着他:“你不是想去邊關嗎?到時候就直接去從軍,或者,你若是不想去邊關,你知道的,大覃已經有了好幾處反王,你若是覺得哪一位是明君聖主,投奔也無妨,更或者,你若是想自己……也是可以的。”
“女郎……”初三有種不詳的預感。
阿泠看着他眼裏一閃而過的恐慌,她笑了笑:“當然,你若是想來尋我,也可以。”
聽了這句話,初三從一開始緊繃的神經松了下來:“小人知道了。”
阿泠望向遠方:“不過初三,若是尋我,也別來覃陽。我想回安縣了。”
“回安縣?”
阿泠點了點頭:“我想回去開一家醫館。”然後當一個醫者,圍着草藥,火爐,病人,過平靜的日子。
初三兩日後離開了覃陽,離開的那日,天空晴朗,阿泠穿了一條水藍色的裙子送他到了門口,然後想了想,送他到了城外,她站在泛黃的草地上,目送初三騎馬的背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阿泠攏了攏肩頭的披風,有些失落:“良姜,你說這輩子,我還能見到初三嗎?”
“當然可以。”良姜扶着阿泠上馬車,“來日方長,總會有機會的。”
“對了,女郎,将軍府的奴仆這幾天就要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阿泠點了點頭:“讓他們別宣揚,從将軍府的暗道離開,三日後,我們也走。”
“好。”
阿泠卷起綢簾朝着初三消失的方向,這個時候,卻看見一道牽着馬的筆直身影,立在遠處,距離隔得太遠,阿泠只能從那模糊影子的朝向判斷處他正在望着這兒。
阿泠怔愣了下,然後放下了簾子,閉上了眼睛。
初三,阿泠願你從今以後平安如意,事事順遂。
馬車行駛到将軍府,良姜叫了叫閉眼小憩的阿泠。
阿泠睜開眼,踩在木凳上下了馬車,這時卻發現将軍府圍了一群武士,良姜看了眼阿泠,阿泠拍了拍良姜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
廷尉鄒雪明從武士身後走了出來:“趙女郎回來了。”
阿泠朝着四處望了望,看見将軍府門口的十來個甲士,好奇地問:“鄒大人這是何意?”
“是這樣的,那日在下救了個重傷的白家武士,昨日那武士醒了過來,說刺客的是個女郎,而且左臂受了傷。”鄒雪明望向阿泠的左臂,“不知趙姑娘可否讓在下看一看你的左臂。”
良姜皺了皺眉:“鄒大人這不合适吧,你一個男子要看……”
“在下此次前來,帶了女護衛。”随着鄒雪明說話,一個護衛打扮的女人走了出來,鄒雪明朝四周看了看,“哦,對了,想必這個地方也不太合适,趙女郎,我們進屋去看。”
良姜扯了扯阿泠的袖口,擔憂地望着她,阿泠遞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然後看向鄒雪明:“鄒大人,我的左臂前些日子的确受了傷,去山上采藥的時候大石滑落,不小心砸到了。”
鄒雪明眯了眯眼,他自然調查過阿泠,知道趙泠似乎很喜歡醫,前些日子似乎也出門尋過藥,但是受傷……
小室裏,阿泠撩開胳膊上的衣服,将紗布解開,讓女護衛檢查,雖然過了一個多月,那傷口處開始結疤,但下陷的地方呈現散爛狀,不是刀傷。
女護衛将這個結果告訴了鄒雪明,鄒雪明盯着阿泠,很快下定決心:“趙女郎不覺得這件事過于巧合。”
“是挺巧的。”阿泠淡定道。
良姜上前一步對鄒雪明道:“鄒大人,我家主人不是刀傷,想必你可以回去了。”
鄒雪明看着站在幾尺之外的阿泠,他對這個少女的第一印象是柔弱,非常柔弱,和時下活潑健康的大覃女郎相比,她像是一株需要人精心呵養的千日紅,嬌嫩的不像話。
這樣的少女,怎麽可能做出那麽兇殘的事。
何況她還是有名的心底柔善,鄒雪明年過三十,這些年閱人無數,他能看出來趙泠不是裝的,她的柔弱和善良都是藏在骨子裏的東西,然後通過一言一行散發出來。
可是……這太巧合了。
思及此,鄒雪明朝着趙泠一拱手:“仇怨,簪子,傷,這三樣證據都和趙女郎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沒有證明趙女郎的清白之前,還請趙女郎去官署暫住幾日。”
“鄒雪明,你好大的膽子!”良姜怒斥道,“你沒憑沒據,憑什麽要我家主子押入官署。”
鄒雪明否認:“這位女郎,在下不是将你家主子關押,只是請她換個地方暫時居住,在結果未出來之前,除了自由,別的地方定不會委屈女郎。”
“你……”
阿泠拉住良姜的袖口,示意她不要着急,她望着鄒雪明:“這一趟阿泠是必須去嗎?”
鄒雪明颔首,阿泠擰着眉頭,朝圍在将軍府周圍的數十個武士看過去,個個精神抖擻,眉眼沉毅,非尋常武士,都是廷尉府的精銳。
“若是我不願意去呢?”阿泠問。
“那就只能由在下請去了。”
阿泠望着鄒雪明,忽然嘆了一口氣:“但願鄒大人不要後悔這個決定。”
說着,阿泠看了眼面色憂慮的良姜,如過去許多次一樣,溫柔地将她耳邊的碎發撩在耳後:“我會沒事的,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聽阿簡的話。”
“女郎……”
阿泠邊說着,又低頭看向從鄒雪明進來後就繃緊身體的小白,彎腰讓摸了摸小白的貓腦袋,小白難得得沒有排斥,而是扭回頭舔了下阿泠的手指,“小白,你也要好好的。”
話畢,阿泠站起身,微風掀起她水藍色的裙擺,她的背影消瘦,人卻立得筆直。
“喵”小白沖着阿泠撲了過來,鄒雪明帶來的武士牢牢地将小白擋在屋內,屋內傳來小白凄厲的叫聲,阿泠看向鄒雪明,鄒雪明對着武士們道,“不要傷了那只貓。”
阿泠聞言,一下子就沖鄒雪明笑開了,若說阿泠剛剛是霜月,光華潋滟溫柔,這一笑,她像是晨日,不灼熱,只是溫暖明媚。
這樣的少女,真的會是兇手嗎?
第一次,鄒雪明對自己的判斷産生了疑問。
說是牢屬,但阿泠住的地方不差,還很幹淨,有幹燥舒适的被褥,幹淨的桌椅板凳,地面都是被清潔過的,看不見什麽雜塵,只除了這件房和別的房子材料不同,別的房間都是木質的門欄,這間是鐵門鐵欄。
阿泠看了看,問道:“熄燈嗎?”
鄒雪明一愣,随即點頭道:“牢署不熄燈。”
阿泠嗯了一聲,鄒雪明指了指守在阿泠門口的那個女護衛:“女郎若是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吩咐她。”
“多謝。”
鄒雪明離開後,阿泠雙手抱着膝蓋,坐在床上,盯着方桌上的那盞油燈,它的燈芯大概野草粗細,火苗輕輕搖曳,在石牆上通投射出一道剪影。
阿泠喜歡這個姿勢,雖然她的身體總是冷冰冰的,但這樣她覺得可能會暖和一些。
“吱啞”一聲,鐵欄上那個小窗被推開,女護衛将食盒放在上面。
這兒的三面是石牆,牆面沒有窗戶,阿泠只能從膳食和她們換班判斷時辰。聽見動靜,她擡起頭,輕聲問:“今日的膳食是什麽?”
女護衛看了她一眼:“你自己看不就行了。”
阿泠和這個女護衛處了三日,知道這個女護衛脾氣暴躁沒耐心,不過阿泠也不生氣,她只是想要聽一聽人聲。
有人說話,就好像熱鬧了些。
膳食不差,兩菜一湯,有葷有素,阿泠強迫自己用些東西,她自從來了這兒後就沒敢睡覺,再不用東西,她的身體會受不住的。
“已經三日了,鄒大人查案查的怎麽樣了?”阿泠問女護衛。
“不知道。”女護衛道。
阿泠透過鐵欄看了她一眼,柔聲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這一句話像是戳中了女護衛的什麽點,她瞪了阿泠一眼,沒吭聲,阿泠再問她什麽,她也不說嗆人的話,默默蹲守在房外。
阿泠抿了抿唇,重新在床上坐好,困意止不住來襲,她警告自己,不準睡不準睡。
一日又過去了。
女護衛似乎也察覺到了阿泠從不睡覺,她冷眉問道:“你都不困嗎?”
阿泠搖了搖頭:“心裏擔心,睡不着覺。”
女護衛哼了一聲:“看不出來你還在擔心。”她的口氣稍微和緩了些,“你還是睡一睡吧。”
阿泠笑着點點頭。
“心裏擔心,睡不着覺?”鄒雪明聽完下屬的回禀後,皺了皺眉:“一直沒睡過”
女護衛點了點頭:“是,快五日了。”
旁邊的謀士聽了這話,忍不住道:“這人一直不睡覺會出問題的,何況趙泠是否是兇手尚未得到證實,若是出了問題……,這樣吧,不如給她下些安眠定神的藥,大人覺得如何”
鄒雪明看了看謀士,思慮半晌,點了點頭。
今夜送來的晚膳有炙肉和青菜,還有一碗米羹,阿泠拿起陶勺,吃了兩口粥羹後忽然一愣:“你在裏面放了什麽?”她看向門外的女護衛。
“沒放什麽。”女護衛看了眼剛才阿泠用了兩口的米羹,再擡起頭,望見阿泠臉上的質疑,淡淡道:“沒下毒,一些安神助眠的東西而已。”
安神助眠?阿泠手一抖,漆勺落在地上碎裂開來,耳邊那道聲音似乎響的更劇烈了些,阿泠捂住耳朵,不想聽,可聲音不是從耳朵裏傳進來的。
是從心裏傳出來的。
不不不,她不需要她幫她,她也不怕。
阿泠緊緊攥着裙擺,輕籲了幾口氣,擡頭看向女侍衛:“若是今夜我讓你給我開門,你千萬別開。”
“什麽意思?”女護衛狐疑道。
阿泠苦笑了聲,定定地看着她:“你一定要記好了。”
她雙手抱着膝蓋,再度縮在牆角,睜着眼睛看着那盞微弱的燈苗,若是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阿泠便搖搖頭,咬一咬手背,這只手背這幾天已經被阿泠咬了好多次,上面密密麻麻攢了許多齒痕。
只是随着兩只眼皮合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阿泠慢慢朝牆面靠了過去。
女護衛聽着平穩的呼吸,瞥頭看了倒在牆角的阿泠一眼,抱着劍靠在了牆角,不知過了多久,獄房裏忽然傳來一陣嘔吐聲。
女護衛睜開眼,回眸看去:“你怎麽了?”
阿泠按着小腹,吐了好幾口酸水,她臉色痛苦地擡起頭:“我沒事,沒事。”說着,她又對着地板嘔了幾下,有些嘔吐物沾到了床褥上,她擡起頭,不好意思道:“你能進來幫我換一床褥嗎?”
女護衛看了幾眼,示意女獄卒重新拿幾床被褥過來,女護衛接過被褥,正要開鐵門,忽然想起那句話,她停了下,不由自主擡頭看去,只見她臉色蒼白的靠着鐵欄,她搖了搖頭,繼續打開鐵門,這幾日換恭桶什麽的她不都會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