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起·雪葉(1)
意識回轉後還未來得及睜眼,右腿便傳來鑽心劇痛,這倒使我放下心來,好歹還沒到陰曹地府。我嘗試着想動一下,看看腳到底廢了沒有,立刻有人來按住我:“唉唉,別動!”
是個陌生的小姑娘,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兩條麻花辮在頭頂盤成圓髻,髻上各斜插三支素釵。這樣的裝束我還從來沒見過。
她大約少見生人,有些拘謹地一笑,還未開口臉先紅了:“姑娘,你、你醒啦。”
她的口音也不像洛陽本地人。我看了看四周,桌椅床櫃都與平日所見式樣略有不同,竟好似身處異鄉,忍不住問:“這是什麽地方?”
“啊!”她立即顯得十分緊張,“這裏是、是雪葉山莊……”
她有口音,我沒聽清。“什麽葉山莊?”我轉向窗外,日頭太亮,這麽躺着就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又是在哪個山裏?”洛陽四周盡是平地,從哪兒突然冒出一座山來?
她見我直盯着她追問,愈發窘迫:“雪、葉、山莊,山叫天……天……那個……”
“天臺山。”另一人接過她的話頭,推門進來,也是個年輕姑娘,大約十七八歲,裝束與那小姑娘相似,形色卻要沉靜得多。
小姑娘低聲喚她:“錦容姐……”表情像是大松了一口氣。
錦容走近床邊,将手裏藥碗放下,扶我坐起身來,不等我開口便率先問道:“姑娘是洛陽城裏人?”
我點點頭。她又問:“是出城游玩不小心落水的吧?”
我不禁有些詫異:“你是在城外救的我?”就算嬷嬷他們不知道我和細細落水,洛水上那麽多船,竟然漂到城外才叫人發現?
錦容答道:“不是我,是我家少爺。姑娘當時身受重傷昏迷不醒,身上又沒有身份文牒,少爺只好把姑娘帶回莊裏來。天臺山距洛陽城北一百七十裏,等姑娘腳傷好了,兩三天就能回去了。”
我低下頭:“承蒙貴府公子仗義相助,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怎好再作叨擾?”
錦容笑道:“姑娘不必客氣,哪有見難不幫、見死不救的道理,本就應該的。姑娘現在身負重傷,行動不便,恐怕三個月也未必下得了床。俗話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此處是我家夫人養病之所,也算得上安靜清幽,姑娘就先放寬心,早日把傷養好罷了。”
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發覺整條右腿都上了夾板,不僅腳踝,膝蓋往下全都痛得麻木了,不知到底傷在何處,也可能處處是傷,完全動彈不得。細細下腳還真狠。
我實在不想留在這戶古怪的陌生人家,但腿傷成這樣也沒有辦法。
錦容見我不說話,笑着拉過旁邊的小姑娘道:“婢子名叫錦容,這是寶映,姑娘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我倆就是。”替我理了靠枕坐好,又服侍我将藥喝了。
我一邊喝藥一邊随口問她:“聽錦容姑娘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
錦容道:“我家老爺祖籍山東,前兩年進京任職,才舉家搬遷到京師來。學了兩年官話還是改不了鄉音,南腔北調的,還好一直在山莊裏,不然定要被京城的人笑是土包子了。”
山東人我也見過幾個,說的話的确與我們有些不同,是不是她這個腔調卻不記得了。
我把空碗遞給她,擡頭看向窗外。這個時節樹木應正當濃郁,坐起來卻還是看不清,只是一片亮白,隐約可見群山連綿的輪廓。“以前聽人說起過天臺山,還以為不過是幾丈高的土丘,誰知竟這樣廣大。”
錦容道:“山都是遠處看着小,進來了才知道嶺高林深。那道聽途說的人定然沒有真到天臺山裏來過,合該把他扔在山裏,看他走不走得出去。”停了一停,又說:“天臺山還不算大,往西去兩百多裏就到太行山,那才真是崇山峻嶺,幾天幾夜都翻不過去呢。”
她對答如流滴水不漏,好似一早就準備好了我要問什麽,反而更叫人疑惑。我想了想,轉而道:“說了這半天,還不知道府上怎麽稱呼呢。”
錦容道:“我家老爺姓沐,如沐春風的沐。”
如果她不是笑得那麽刻意,或許還能有幾分讓人如沐春風的意思。“沐公子救我一命,還未有機會當面致謝。”
錦容站起身道:“對了,少爺還不知道姑娘醒了呢,我這就去通知他。姑娘先歇一會兒,我去去就來。”把空碗遞給寶映,讓她送回廚房去。
寶映跟着錦容出去,一出門便聽到她乍舌道:“錦容姐,幸好你來得及時,我一緊張便什麽都忘了,她問得又急,真不知道怎麽回答好呢。”
錦容壓低聲音,語調冷肅:“不會說話就學賀姨娘,把嘴閉上。”全不聞方才溫婉和煦。
兩人漸漸走遠,說話聲便聽不真切了。
我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無奈自己斷了一條腿,就算知道她們馬上就要拿我下鍋,也只能任憑宰割。想想自己也沒什麽可讓人圖謀的,再不濟也撿回了一條命,總比淹死在洛水裏強。
等了片刻,未見錦容寶應回還,倒又有別人推門進來,卻是個錦衣少年,相貌俊秀,年約十六七歲,臉上稚氣未脫。
我原以為沐公子至少也是個青年人了,誰知竟比我大不了多少。剛要招呼,他忽然轉過身,頭探到外面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了一番,輕輕将門掩上,向床邊走過來。
這家人怎麽一個賽一個地古怪。我不由皺眉:“沐……”
他豎起食指到嘴邊示意我不要出聲,在床沿坐下,臉上笑嘻嘻的:“把手伸出來。”
我只覺得萬分怪異,坐着沒動。
他又笑着懇求:“我只要一點點試一下,好不好?不會疼的。”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他見我不動,竟自己伸手來握我的手腕。
我吃了一驚,連忙甩開:“你做什麽!別碰我!”
他頓時勃然大怒:“只是要一點試試靈不靈而已,你連這個都不肯?你們都是一路貨色,自私惡毒的女人,就不該對你們客氣!”說着強抓過我的手臂,把袖子撸到肘上,一手往自己腰間口袋裏摸去。
我試圖掙紮,更惹惱了他,歪過身子往我腿上一壓。我立刻痛得頭暈眼花,眼淚不聽話地直湧,根本顧不得他要做什麽了。
迷迷蒙蒙只見幾人闖進屋來,把這瘋子從我身上拉走,他還不甘心地大吼大叫。腿好像已經不在身上了似的,只留下無盡痛楚,無論怎樣扭擺都甩脫不去。
恍惚中有人到我身邊,也許是錦容,環住我低聲勸撫。我聽不清她說了什麽,但她的懷抱讓我安定。我的指甲掐進她手心,她并不退縮,只将我雙手握得更緊,疼痛仿佛也由此傳遞分散出去。
痛楚扼緊了呼吸,全身氣力都被抽空,只能依靠她的肩膀支撐。那一刻我全然忘了防備,只想更向她靠近,好不必獨自承擔我一人無法承受的痛苦。
我從未如此貼近過一個陌生人,也從未如此依賴過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