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起·雪葉(2)
那時我一定很狼狽,渾身哆嗦滿面淚痕,第一次見面居然是這副樣子叫他看見——說第一次也不恰當,先前他已經見過我了,只是我沒知覺。在洛水的污水裏泡了一夜,又屢處受傷,想來那模樣也齊整不到哪裏去。
越想越覺得懊惱。
“姑娘?”
我回過神來,見他止了話語,面帶疑問地看着我。糟糕,一時走神沒聽見他說了什麽,看他的模樣,似乎有問題等我回答。
我不由大窘,臉上有些發燒,低下頭去胡亂絞着衣帶。
“愚弟年幼無知,沖撞了姑娘,沐某在此代他向姑娘賠罪了。”他站起身作了個揖。
我伸出手去又覺得不妥,連忙縮回來。“是我冒昧到來,打擾了令弟休養,該我向他賠罪才是。”
方才那個瘋癫少年并不是我以為的沐公子,而是眼前這位正主兒的表弟,名叫存生,姓什麽不得而知,據說身子不大好,也在這山莊中養病。
看他手腳伶俐,身子不好瞧不出來,腦子不太好倒是真的——或許我不該私底下這樣說他的表弟,看他言談神色間似乎對這個表弟很是友愛關照,倘若知道我心裏懷了鄙夷的念頭,會覺得我心思狹窄刻薄的。
而他的名字叫作卓堯,聽錦容說沐老爺是做官的,這兩個字大概也透着長輩對他的期望。他看起來還很年輕,剛及弱冠之齡,說話不疾不徐,溫文謙恭,似乎是那種我最不常見、家學淵源、家教嚴格的世家子弟。
這樣的人我幾乎可以想象得出他貧乏的經歷。他臉上沒有任何風霜的痕跡,一如溫室養出的嬌嫩花草。
然而不知為什麽,我隐隐感覺他身上還有另一種說不出的氣韻,讓人覺得似乎是見過風浪的——這也許就是我在他面前總會坐立不安、手足無措、思緒穩不住的原因。
這不,一閃神又沒聽見他前面說了些啥,好在最後的問題倒是聽清楚了:“還未請教姑娘貴姓?”
“我姓秋,名瑟瑟。”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好人家的女孩兒是決不會輕易把閨名告訴男子的,何況還不相熟。突然想起他把我救回來時我身上正穿着那件豔紅的薄透絲衣,珠翠滿頭,正經姑娘也是不會那樣打扮的。連忙低頭看了一下,幸好現在穿得還算素淨端莊。
他微一錯愕:“原來是……秋姑娘。”
他一定猜到了。我生平第一次為自己從事那樣不光彩的行當而感到擡不起頭來,有那麽一瞬我甚至起了辯解的念頭,但立即又覺得那實在太可笑了。
事實就是如此。
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坐下又站起,把凳子挪到床前。“秋姑娘,你……現在可覺得好些了?”
我此時心緒已經平靜下來,答道:“已經不疼了。”
“我剛剛用了止痛藥,這會兒顯效了。我再為姑娘把一把脈吧。”
我伸出右手放在床沿,他遲疑了一下,只食指中指輕輕搭在脈上,連拇指都未用。
我雖還未梳攏,這雙手倒是叫不少人摸過,他這樣也不算冤枉我。但心底裏還是不由泛出涼意,我轉開視線,随意道:“想不到公子還會醫術。”
“家母常年抱病,因此看了幾本醫書,只是粗通,醫些常見的小毛小病罷了。”
看他家也是富裕人家,夫人和表少爺都在這裏養病,竟然只他一個自學的半吊子大夫?
還未想完,他又補充道:“莊裏本來有大夫的,前幾天他告假回鄉了,沒想到這個時候遇到姑娘。好在以前遇到過相似的病症,還能應付。”
欲蓋彌彰,只是我猜不透他們到底要掩蓋什麽。
他又檢查了一遍腿上傷處,叮囑錦容按時進藥,吩咐了一些傷病禁忌便先行離去。
因着止痛藥的效用,上半夜還睡得安穩,到下半夜藥效過去,傷口又火燒火燎地發作起來。痛得倒不算厲害,初時還能忍耐,但後來漸漸從右腿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都透出酸意來,背上出了汗,身子忽冷忽熱,整個人就像在醋裏撈過似的。
我想翻身動動筋骨,又怕碰了傷口,只好反複坐起又躺下。就着月光只見錦容和寶映就睡在床前地下,不知這又是不是她們從家鄉帶來的古怪習俗。
幾次起坐,到底還是把錦容吵醒了,起身問:“姑娘,你怎麽了?”
我躺着不動,也不說話。她卻披衣起來,點了燭火到床前:“姑娘,你哪裏不舒服?臉上全是汗。”
燭光晃眼,我也不好再裝睡了,只能也起來:“許是白天睡多了,這會兒倒精神,怎麽也睡不着。你睡你的吧,反正我一天到晚都是躺着,什麽時候睡都一樣。”
她柔聲問:“是傷口又疼了麽?”
燭光柔和,映着她溫婉面容,眼裏竟是十分關切。
或許人在身體傷痛的時候,神思也會格外脆弱。我明知道白天她曾用冷厲的語氣喝斥過寶映,此刻也覺得她眼中關切确實是出自真心。就像我在街頭餓得奄奄一息時,嬷嬷給了我一個饅頭,我也眼花地以為看到了素未謀面的娘親。
“哪裏不舒服就說出來,千萬不要強忍。”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哎呀,還發熱了,趕緊躺下,我去叫少爺來。”
我連忙制止:“不用……”她聽也不聽,飛快地轉身推了一下寶映,旋風般出去了。
不一會兒錦容就領了沐卓堯回來。我本來還覺得可以忍,一看見他,也可能是看見他背的藥箱,渾身都不自如起來,傷口愈發疼,全身關節也酸不可抑。
他重新檢查了一遍:“倒是沒什麽大礙,身上有傷口是會疼痛發熱,過兩天愈合了就沒事了。我這裏只有一種止痛的藥,就是對腸胃不太好,如果實在忍不住了,就吃一顆。”拿出一瓶藥丸來遞給我。
止痛藥有多少種、傷不傷腸胃我不清楚,既然是個半吊子大夫,也不能對他期望太多。我沒有接:“既然傷身那就不吃了,也不是很疼,忍忍就過去了。”
他默默将藥瓶攥在手裏,過了片刻又道:“手上有幾個穴道,按壓或許能減輕痛楚。”
日間把脈都不願多碰一下,這會兒他倒不嫌了麽?我把手縮回被中:“不用了,這麽點疼痛,可以忍。”
他解釋道:“在下并無唐突之意,姑娘但當我是大夫……”
但我更情願他不解釋。“我沒有那個意思。公子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恩同再造,許多大夫都比不了,我一直是把公子當大夫看的。”
他沉默下去,許久都不說話,久到我開始猶疑,他突然低聲道:“對不起。”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擡起頭飛速掃了我一眼,又立即轉過去看着我綁了夾板的腿,把手裏的藥瓶放在床沿:“如果實在疼得厲害,就吃一顆藥,不要硬忍着。”
這家人都古裏古怪,我猜不着他們的心思。他說對不起,或許是因為不該對我存了輕視,也或許是抱歉自己醫術不夠精湛,但他完全不必用那種好似我的腿是他弄斷的痛心眼神看我,這委實讓我有些招架不住。
我只看得他一眼,燭光又昏暗,沒有看真切。也許我不該用那兩個字形容他的眼神,倒過來可能更貼切,但我不敢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