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即恒
? 這是一間廢棄的草房,除了一點幹草一無所有。少年只身着一件單衣窩在火堆邊上,如獲至寶地捧着一只烤熟的地瓜。
“我的、我的羽衣呢?”翎鳳心急如焚地問。
少年充耳不聞,兀自掰開地瓜,甜香氣立即撲鼻而來,攪得肚裏的蠕蟲歡叫不斷。
他撕了片地瓜肉放進嘴裏,幸福得飄飄欲仙。好不容易回過神,才對翎鳳露出一絲充滿歉意的笑容,道:“那個啊……我說我把它賣了,你會不會生氣?”
翎鳳頓覺五雷轟頂,轟得臉上都做不出任何表情。
“不會……我會馬上殺了你!”漂亮的臉蛋驟然露出猙獰,他揮起指爪就往少年身上撲去,被對方敏捷地閃過,只抓了一把爐灰。反倒是火苗竄上他的臉頰,險些燒毀額發,這令他愈發怒火上湧,咆哮道:
“你給我站住,不許跑!居然把我的羽衣賣了,你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嗎,那是我的羽毛!”
“什麽?”少年驚叫起來,随即噗嗤一聲大笑,“那是你的羽毛的話……那你現在這個樣子豈不是一只禿毛雞?哈哈哈哈!”
翎鳳氣得全身都在發抖,鮮豔的紅發垂落在雪白的肩頭,襯着那張精致的臉有種格外驚心動魄的美。然而少年卻無力欣賞,他的周圍驟然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火舌兇猛地纏繞住他的腳踝,轉瞬就竄上了他的身體。
幻火!
這都是幻覺,都是假象……可即便拼命給自己暗示,依然無法阻擋身體感受到烈焰灼燒的痛楚,他被吞沒在火海裏,喉嚨被火烤得幹澀,發出連自己都不認識的聲音拼命地嘶喊:“住手,住手!我開玩笑的,我騙你的!”
他的話音方落,火焰瞬間熄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痛苦都在轉瞬間消失,仿佛那只是幻覺……不,本就是幻覺。
玄鳳一族的幻術天地一絕,以假亂真,連神明都無法阻擋。少年一向自诩意志堅定,這回算是親身領教過了,忍不住有些後怕。
“我的羽衣在哪?”翎鳳急迫逼問,只消他再說一次被賣了,就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死裏逃生的陰影總算削弱了少年的狂氣,他撐住膝蓋虛弱地擺擺手,再也不敢開玩笑:“在、在外面呢……你身上燒起來的時候,我擔心羽衣會燒壞,就幫你脫下來了……保證一根羽毛都沒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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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鳳驀地愣住了,羽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自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是在不知情的人眼裏,那只是一件華麗的衣服,毀了也就毀了。
昏厥時所食的血氣仍在嘴裏殘留了些許甜腥,他這才發現自己胸前的傷口也被包紮過。
“剛才是你救了我?”翎鳳讷讷地問。
“是啊。”少年倚在牆角平複着呼吸,“我給了你一點力氣,你就差點殺了我,我的命真苦。”
“……對不起。”
坦誠的歉意倒讓少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扭過頭,胡亂地擺擺手:“衣服在外面,你自己去拿吧。”說完自己也忙錯身而過,取回那件小棉襖。
嚴冬裏最溫暖的莫過于圍着火堆烤地瓜。暖暖的火光裏一只只紫紅色的小薯逐漸被烤成煤炭狀,可是黑乎乎的外皮撕開,呈現的卻是金黃色的豐潤果實,帶着撲鼻的香氣惹人垂涎欲滴。
兩個年齡相近的孩子在烤地瓜面前冰釋前嫌,友好地坐在一起享受這頓得之不易的美餐。少年舉起啃了一半的地瓜,對翎鳳說:“我們也算’生死相交’的朋友了,我叫即恒,流浪的大好人。你呢?”
翎鳳一陣苦笑,将手中的地瓜遞過去碰了一下,道:“我叫翎鳳,玄鳳一族。”
“果然是鳳凰,心髒戳了一個洞都不死,甘拜下風。”即恒由衷地贊嘆,突地話鋒一轉又道,“不過這名字真沒新意,真對不起你這張臉。”
翎鳳噎了一下,正要回擊,即恒面無表情地說:“不許說我名字奇怪,不然我揍你。”
“……好吧。”翎鳳悻悻地閉嘴,看在救命恩人的份上咽下這份啞巴虧。
他很想知道即恒究竟是什麽人。他的血裏所蘊含的戾氣相當強大,遠不是一個少年人自行積累所能擁有的。只是那麽一點,翎鳳為了吞沒它就耗費了好大的精力,倘若一個妖力低級的妖魔,只怕早已因無法消化這份力量而被反噬斃命。可是即恒卻将這股力量駕馭得游刃有餘,絲毫沒有受其影響,無疑證明這份力量是他與生俱來就擁有的。
但妖之卷中,翎鳳從未聽說過有這樣一號人物,況且即恒身上并沒有妖魔的氣息。
難道他是神?……可若是神,殺戮之氣未免也太重了。
“玄鳳一族遠居山林,從不入世。你為什麽要離開族落,只身一人到這裏來?”
“為了見一個朋友。”翎鳳老實地回答。
耳邊立刻傳來一聲戲谑的笑聲:“女人?”他望着火堆安安靜靜地笑,點了點頭。火烤得臉上一片紅暈,說不出的豔麗無暇。
即恒瞬間被點燃了一顆八卦的心,連忙追問:“是哪家的姑娘這麽好運氣,你都長成這樣了,那姑娘得有多大的魅力才能讓你為她離家出走。”
翎鳳久居深山,平日裏不見人煙,因此他沒覺得自己的容貌有多麽驚世駭俗。對于調侃,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說:“我沒看清過她的樣子。不過她很溫柔,也很善良,我喜歡她,所以不在乎她長什麽樣。”
即恒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連她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就為她萬裏迢迢地來了?”
“是啊。”翎鳳點頭,沒覺得有什麽問題。
即恒直啧啧道:“世上溫柔善良的姑娘多了去了,你可知道她長得是高是矮,是方還是圓?”
“那又怎樣,不可以嗎?”翎鳳坦誠地看着即恒,不明白他在糾結什麽。
即恒大嘆一聲,惋惜地搖搖頭:“深山野人就是沒見過世面,唉……那她住在哪?別告訴我你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卻連她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方才還熠熠生輝的神情黯淡了下來,左胸的傷口仍在隐隐作痛,心髒上的重創一時無法自愈,可明顯有一股異常的力量在阻止它愈合。既不讓傷口擴大,亦不要傷口變小,就維持着這個缺口,讓他永遠無法忘記。
那個假冒燕夜的少女揚言要奪去他的心,她用了難以理解的方式奪去了他的心,她在等他熬不住痛楚而主動去找她。
“我去找過她,但被人阻止中了埋伏。”翎鳳望向屋外的天空,視線的盡頭聳立着一座高塔,不論在南國的哪一個角落擡起頭,都可以看到高塔孤獨地伫立在天空下,“她就住在塔上面,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上面。”
即恒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臉色微變:“是她?”
翎鳳愕然轉過頭:“你認識?”
即恒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明,只好道:“她是一國公主,南國的人都知道她。但我聽說燕夜公主從未離開過王城,你怎麽會在那麽遠的地方遇到她?”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遇到她。”翎鳳搖搖頭,那段回憶仿佛就似一個神奇的夢,“……因為我遇到的是她的靈魂。”
神話時代起就有一個非常危險的術法,叫做離魂之術。它可以強行将術士的靈魂脫離肉身,去往身體才所不能到的地方。可脫離了身體的靈魂十分脆弱,空間的轉移和時間的流逝都會對其造成磨損,以致靈魂殘缺,斷了與身體的聯系。更有甚者,靈魂在旅途中就徹底消散,神魂俱滅。
燕夜一生都未曾離開過王城,她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向往,這份向往強烈到冒着靈魂可能無法回歸的危險使用離魂之術,卻出乎意料地在萬裏之外邂逅了一段奇妙的姻緣。
若真是如此,也算是天地一絕的奇緣了。
即恒吃掉最後一塊地瓜,意猶未盡地舔着手指,心裏頭百味雜陳。他悄悄地瞄向翎鳳,這笨鳥望着火堆出神,不知在想什麽。但見他唇角彎起的一絲微笑,美得讓人不忍去打碎這場幻夢。
“唉……”即恒長長地嘆了口氣,撿了根樹枝丢進火堆裏。火苗猛烈地躍動而起,貪婪地卷住枯枝啃噬。
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翎鳳,那個孤獨地住在祭神塔上的人,正是十日後迎神祭的祭品。
“街上到處都是巡邏的衛兵,出去都困難,你打算怎麽賺房租?”吃完了地瓜,翎鳳搓着凍紅的手認真問。既然答應了要幫忙,又吃了他的地瓜,怎麽也得盡心獻一份力。
即恒卻顯得沒那麽着急,他支着下巴苦思冥想,烏圓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翎鳳:“不妨事,等天黑了再行動。但說真的,你這身羽毛實在太紮眼了,你真的不能脫?”
“都告訴你了這是我的羽毛,怎麽能脫。”
“沒關系的。”即恒不懷好意地笑,“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你在裸奔。”
“……”翎鳳無語地白了他一眼。
“那這樣吧。”即恒腦筋轉得飛快,“我去買幾塊墨幫你染染色,給你換個形象如何?”
“……”翎鳳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出門在外,你怎能如此挑剔,我沒說挖點泥巴已經夠意思了。”即恒沒好氣地說。
“那你不如找個鬥篷給我披上,不是一樣嗎?”就像水缸和草席那樣。
即恒一怔,頓覺恍然:對啊,是這個理。這麽簡單居然讓笨鳥先想到,實在是很沒面子:“這個嘛……我當然第一個就想到了,只不過不想浪費錢,非常時期要省點餘糧……”
翎鳳哦了一聲,不疑有他:“鬥篷應該很貴吧?”
即恒幹巴巴地笑:“那是自然——不便宜。”
“好吧,再想想別的。”
“不過也罷,該花的還是要花。”即恒站起身,一副下了決心的模樣。
翎鳳見狀急忙阻止:“不用了吧,既然這麽貴……”
即恒搖搖手指,一本正經地說:“千金散盡才能複來,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你留在這等我,我去去就回。”
說罷他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雪地裏,很快就失去了蹤影。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但是……好厲害的樣子。如果我能像他一樣機敏,就不會惹上這麽多麻煩了。
翎鳳望着少年離去的方向,心中不由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