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土房
? 那孩子頭大身小,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活像一截直立起來的蔫蘿蔔,明明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卻不足十歲。小九不由得想起郢城首富任家本善師兄的漂亮小孫兒,與眼前這位簡直天壤之別,當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唉,算了,好歹師兄并非為富不仁之人,且曾為她慷慨解囊,她此番抱怨倒顯得忘恩負義了。只是可憐那“蘿蔔頭”孩子家中再無親人,爺爺一去便剩他孤身一小兒,小九帶花少幫他料理爺爺的後事,詢問他接下去有何打算。
這未成年的小孩兒哪懂得什麽打算,局促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一言不發,兩只眼睛直愣愣的又大又深。
小九蹲下身與其平視:“要不……你跟我們走?”
可花少一聽,不行,他恨不得日日與小九獨處,提前養一個“拖油瓶”,着實不利于他的終身大事。當即他伸手将小九拉在自己身後,示意她稍安勿躁,看自己出馬。花少斟酌一個慈愛的笑挂在臉上,輕聲發問:“孩子,你家可有田地?”
“蘿蔔頭”小孩兒動了動嘴唇,卻還是什麽也沒講。
花少換個問法:“乖孩子,告訴哥哥,你會種地嗎?”
小九小聲嘟囔一句“好不要臉”,那麽大歲數讓人家小孩兒叫你哥哥。
但“蘿蔔頭”小孩兒終于有了反應,朝花少點一點頭。
花少再接再厲:“糧食和蔬菜都種過?”
“蘿蔔頭”小孩兒再點一點頭。
花少臉上的笑容更甚,雙手扶小孩兒的肩,仿佛為其注入一股強大的力量。他堅定道:“我相信,爺爺不在,你一個人也會照顧好自己,像個男子漢那般勇敢地活下去!”
一旁的小九卻越聽越覺得別扭,自花少背後探出身來:“胡說八道什麽,他這麽小的孩子怎麽照顧自己?”
花少轉頭看她,無辜辨道:“有田有地,會種糧食和蔬菜,自給自足,何樂而不為?何必委身依仗他人?何必盲目去拜什麽財神?何必束手叫自己活活餓死?”
“不,不是這樣。”“蘿蔔頭”小孩兒顫抖着聲音打斷小九和花少的争論,深深埋下頭去,話卻多将起來,“我家種的是城裏人的地,有了收成要交租交稅,剩下的還要拿出一部分去換銀子,有了銀子才能買油買鹽買布買棉花做衣裳,這些都是不可少的。但是財神老爺不庇佑,一個銅板也攢不下。遇上收成不好的時候,日子就更難過了。縣太爺也救濟過,但是沒起多大作用。慢慢的周圍大人都認命了,以為不管怎麽辛苦也改變不了窮日子,也就懶得再去争什麽,有人受不了把自己都殺死了,還有人在屋裏頭躺着等死。我爹娘不認命,打算去外地找找活計,可是,可是……沒多久就死在路上了……”
他說話很慢,中途還磕磕巴巴的,但是條理清晰,情緒豐富,面面俱到,正應上那句俗語“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窮人家的孩子也隐忍,話尾時已是哽咽不能言,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地上,濺起一波波的灰塵,但硬撐着沒哭出聲來,小臉憋得通紅。
小九重新蹲下身子抱住眼前這個小可憐兒,溫柔勸道:“你還小,凡事不必強忍着,想哭就哭吧。但是你記住,只要活着,一切都會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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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餘晖溫馨而從容,披灑小九滿身,将其籠罩在淡淡的光暈中,連發上簪的小紫花也泛着微光,那光既微弱也強烈,自花少胸口處蕩入,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他忍不住伸手撫弄小九及腰長的黑發,心動的滋味愈發膨脹,妙不可言。小九惑然回頭看他,他給她一雙帶笑的眼睛,如墨一般,如星一般,如深潭,如低語。
花少道:“小九,解鈴還須系鈴人。”
聞言,小九忙轉向一直被自己抱住的“蘿蔔頭”小孩兒,見那孩子臉上挂兩條已幹的淚跡,兩只大眼睛又亮又深,卻照得人心中一片澄淨,不像花少那狹長眸子叫人心裏頭亂糟糟的。小九溫聲問小孩:“你家中可有財神像?”
“蘿蔔頭”小孩兒點點頭,帶小九進屋裏找出半臂高財神石像一尊,做工粗糙,依稀能分辨個眉眼口鼻,卻擦得幹幹淨淨,不染半分塵埃。當真有心,可人家毫不領情,于是小九看這趙財神更不順眼,簡直是神仙中的敗類,一粒老鼠屎壞了天界一鍋粥,哼!呸!
神仙施法,衆凡回避。小九将其餘人遣出屋外,獨自對着讨厭的財神像掐個尋仙訣,口中念道:“天官上神趙公明趙財神有禮,小仙乃員峤山山蕪上仙門下弟子,特請一見。”
小九想,師父的面子大,三界中沒有哪個不買賬的,不管這趙財神如何自視甚高,也不怕他不現身。
豈料足足半個時辰後,那神像才掀開眼皮,嘴唇一翕一張,端的上神氣派:“原來是山蕪高徒,不知請本尊來所為何事?”
擺什麽臭架子!小九狠狠腹诽,面上卻畢恭畢敬:“回上神,小仙為風來縣之事。”她須禮數周到,不能給師父丢臉。語畢卻見那神像“吧嗒”将眼睛一閉。就這麽走了?就這麽走了?就這麽走了?小九腦中回聲連響三遍,幾近發狂,幾欲發作,便聽那神像慢條斯理再次開口,言簡意赅:“此乃天帝旨意,本尊亦無能為力。”
小九默念幾句清靜經,強忍怒火:“上神,風來縣受罰這許多年,您的氣也該消了,不如放他們一馬吧。”
神像道:“大膽,依你之意是說本尊公報私仇麽?”
“不敢不敢!”小九假模假樣地彎腰作揖。
“正是此意!”花少大踏步走進來,昂首挺胸,身影比玉樹比柏松,聲音高高揚起,字正腔圓,清澈潤亮,透出一股子貴氣,在這破敗土房中分外引人側耳。
低下頭去的小九忽然憶起初見花少時,他那一句“這位姑娘的飯資,由我來付”,類同此情此景,一種莫名的心緒油然而生。
花少上前将小九扶起,攬住她的腰不準她再低頭。
誰也不察那被驚動的神像重新睜開眼睛,一怔,複緩緩合上。
小九推花少:“不是叫你在外面等,你怎麽進來了?”
花少貼着她,含糊其辭:“等這麽久,怕你出事。”
“我能出什麽事?”
“此言差矣,這位上神是有名的‘公報私仇’。”花少伸手端端一指那財神石像,眉眼倨傲,“若小九不留意得罪于他,往後的日子必定難過。”
小九拉下花少不敬的手:“我沒事,你先出去。”
花少反手捏住小九的手,暗自感受手感,心中高興又得意,卻擺出嚴肅的俊臉:“還是由我來與這財神爺談一談吧。”
兩人僵持不下。
卻聽那神像威嚴一咳,徑直提自己的條件:“罷,你們且去為本尊尋一個新的坐騎,抵了本尊的白虎,本尊自當奏請天帝,免去風來縣之懲處。”
這妥協來得極快,更莫名其妙,甚至小九來不及敲定一句“說話算數”,便見仙人已去,此地空餘破石頭一尊。
小九訝異:“他良心發現啦?”
花少冷然道:“大概是被狗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