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臘八方過,江湖上就傳開了消息,講丐幫急發青竹令,請中原英豪共聚代州白人岩寺,要前往雁門關外營救他們前幫主。

那前任丐幫喬幫主、現已複了原名為蕭峰的,雖是遼人,卻心向大宋,遼主耶律洪基看重他武功卓絕,以高官厚祿、名利財色重重許他,叫他領平南大将軍之銜南下侵宋,蕭峰記挂宋地,抵死不從,竟被遼主設計囚禁,好在他身邊一個小姑娘僥幸逃脫,将此間諸事原原本本告知丐幫。蕭峰身世未揭曉時,本就很受愛戴,真相大白時許多人又為誤解他為窮兇極惡之徒而暗生愧疚,因此青竹令一出,一呼百應,群雄去往雁門關,要迎蕭峰回中土。

戚少商身居金風細雨樓,又比江湖人多了一重消息,是皇城裏傳出來的:太皇太後身子眼看不好,少帝着手收攏朝政,卻是想效仿先皇,再開新政。如今遼國蠢動,正是暗合了皇帝欲起戰事的心意,重兵輕文之風漸起,無情為此特特送了一箋與戚少商,上書不過“三思”二字。

楊無邪道:“今日官家于朝堂上大批蘇轼,言他‘不敬先皇’,按理說蘇子瞻早已外放在南邊,人早不在朝中久矣,官家卻特特提起他來,只怕是存心示意,新黨将要起複了。”

戚少商道:“大宋兵不素練,頹勢積久,新政未必不是好事。”

楊無邪道:“新政不壞,行進得卻未必好。熙寧年起,卻是大亂了一場。”

戚少商笑道:“亂有什麽不好,金風細雨樓最初不就是亂中起來的?”

楊無邪長長嘆息:“看來樓主你是非去不可了。”

戚少商歉然道:“當年逆水寒一案,幸得江湖朋友們鑄血為梁,才有戚某的今日,如今同道有難,我自然要去,否則實在對不起肩上的道義。”

“樓主此話,無邪記下了。”

戚少商按了按眉心,說道:“我曉得你的意思,倘若我再遇見顧惜朝,不與他多糾纏便是。”

楊無邪睨他一眼,徑自去了。

戚少商孤身攜劍,遠赴邊關,馬都沾了一身的塵土,總算遠遠望見了豐陽驿,這才放慢了步子,算着歇過今夜,明日趕一趕便可到代州了。

誰知未至豐陽驿,半途上卻見一名落魄劍客正被五人圍攻,雙方劍影交錯,招招見血,使的卻是同門的功夫,戚少商大覺有異,不由凝神細看。

那劍客顯然力戰彌久,後背的衣衫都結了暗色的血漬,幾十招走過,終于寡不敵衆,左肩被刺了個血洞,拄着劍強自站立,向刺傷他的青年笑道:“薛師弟如此盛情,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傷了他的薛師弟劍上猶自滴血,臉色卻忽然變得青白,怒道:“甘鴻雲,你大逆不道,有悖人倫,早已被師傅逐出師門,有什麽臉面再叫我師弟!”

甘鴻雲問:“那我叫你‘鴻林’如何?”

薛鴻林怒斥:“無恥!”

甘鴻雲臉上神情一肅,沉聲道:“鴻林,鴻源,三年前順馬郡遇襲,我替你們連擋三支毒箭,拔劍時是你們說‘欠師兄一命’;鴻淵,你年紀最小,武功全是我悉數教導,也是你說‘師兄如父如兄’;鴻景,你家貧,上個月你家的糧還是我買了送去的;鴻平我就不說你了,你與我多年相交,生死相托可少過千百次?別人就算了,你們不知道我甘鴻林是什麽性子?想不到如今是你們口口聲聲說我無恥下賤,用心險惡,定要殺我而後快?”

他這一番話講完,衆人指着他的劍都不由低了幾分,顏鴻平嘆息道:“我如何不知道……罷了,你就走罷,回去我自向師傅複命。”

甘鴻雲冷笑道:“怎麽,你還覺得施恩于我了?我不過是不愛紅妝愛男子,與樂人也是兩廂情願,哪一條犯了江湖道義,哪一條對不住你們這些同門師弟!”

顏鴻平張口結舌,一時竟說不出一條“對不住”來,卻聽一聲暴喝自東北而來:“逆徒!”

甘鴻雲道:“原來師傅也來了。”

一名白衫老者踏空入陣,負手道:“鴻平,怎麽不動手?還是你當真與這妖人有首尾?”

——原來這幾人的師傅浦澤老人早已到了,見他幾個徒弟遲遲不肯動手,只得親自出來清理師門。

顏鴻平臉色一變:“師傅明鑒,絕無此事,不過感念過往,師……他總歸與我等有幾分情誼。”

浦澤老人道:“此等敗壞師門、不知倫常的畜生,你們誰跟他有情誼?”

五名弟子團團不敢多話,甘鴻雲倒是丢了劍在地上,悠然道:“我六歲入泉林派,自小受師傅教導,師傅要我的性命,鴻林決不敢辭,但要我認錯,卻是不能的。”

浦澤老人怒道:“畜生!”

他衣袖一振,不知何時已握了一柄利劍在手,直直刺向甘鴻雲心口,一抔熱血頓時濺出,顏鴻平等人盡都側目轉身,不欲直視,只聽到浦澤老人既驚且怒地又喝了一聲:“什麽人!”

原來是要緊關頭,一枚銅板憑空而來,打在浦澤老人手腕穴道上,使他的劍偏了三分,雖然刺傷了甘鴻雲,卻實在不致命。

一名玄衣俠士牽着馬從山道邊現身,拱手道:“在下戚少商。”

浦澤老人道:“原來是九現神龍,久仰大名,想來戚樓主也是為青竹令而來,就不要為我泉林派的小事耽擱了。”

戚少商問:“前輩也是為青竹令而來?”

薛鴻林立刻道:“自然,師傅聽聞喬幫主大義,立刻召集我等前來救援,相助于武林同道。”

戚少商又問:“你們就不在意蕭峰乃遼人?”

“行俠義之道,是遼人還是宋人,又有什麽幹系?”

戚少商撫掌大笑:“是這個道理,行俠義之道,愛男人還是愛女人又有什麽幹系?”

再去豐陽驿的時候,與戚少商同行的便多了一個一瘸一拐的甘鴻雲。

戚少商看他走得委實艱難,便提議道:“甘兄傷勢不輕,不如上馬,我帶着你走一程。”

甘鴻雲将長劍當了拐杖使,笑道:“戚大俠先是為了救我打了我師傅,又待我這樣體貼,我雖然一貫偏愛文弱少年,倒也不免覺得,難怪有這許多人愛慕豪傑俠士了。”

戚少商看了看天色:“甘兄莫說笑了,我們還是早到豐陽驿為妙,旁的不說,你的傷勢還是要歇一歇的。”

甘鴻雲往戚少商身上一倚:“戚大俠不是已經知曉我有龍陽之好,萬一我是真的愛慕你呢?”

戚少商順力将他托到了馬上,笑道:“別的我未必懂,但一個江湖朋友看我的眼神與一個有情人看我的眼神有什麽區別,我還是曉得的——甘兄好生歇着罷。”

他牽着馬,一路疾行,終于在日落時分到了豐陽驿。

邊關的夕陽仿佛比京師的要紅上幾分,浸滿了沉甸甸的血鏽色,把那一間破舊的驿站映得遍體鱗傷一般,戚少商栓了馬,掀開驿站的門簾,然後就背着夕陽立在那裏,再拔不動腳步了。

他看見了顧惜朝。

他沒想過會這樣輕易地就遇見顧惜朝——當然也不覺得遇見顧惜朝有什麽突兀——他只是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去與顧惜朝說話、要怎麽去與顧惜朝說話。

顧惜朝仍是穿着他那身半舊不新的書生袍子,坐在角落裏一個人飲酒,驿站破舊的房頂上透進來夕陽的光,金紅金紅地灑在他臉龐上,把他的輪廓變得清晰而鋒利;他的酒量還是很不好,每抿一口都會皺一下眉頭,戚少商甚至能想象到會有一些辛辣的酒水從他的嘴角溢出來,順着他的脖頸淌下去,然後——

甘鴻雲從戚少商身邊擠了過去。

整個驿站裏陰陰沉沉,只有顧惜朝那邊似乎是亮的,甘鴻雲自然向着亮光走了過去,連傷着的腿都不踉跄了,向顧惜朝拱手道:“這位書生這般豐神俊朗玉質金相,緣何一個人在這裏喝酒呢?”

顧惜朝悶不吭聲,垂着眼睛沒搭理他。

甘鴻雲并不氣餒,索性坐在顧惜朝對面,将他手背輕輕一撫:“此地臨近契丹,頗不安寧,公子要去何方,不如你我結伴?”

這一回顧惜朝動了。

他右手依舊穩穩端着酒碗,左手卻帶起了擱在腳邊的紙傘,傘柄中一道青光順着他手腕的動作劃過夕陽的光輝,卻是一柄薄劍,直直抵在甘鴻雲咽喉上。

碗中的酒水一滴不灑。

甘鴻雲有些難以置信:“你……你分明沒有內力。”

顧惜朝手上重了幾分:“殺你足夠了。”

這樣一來戚少商就不好當作沒看見他了,只能走上來道:“顧惜朝,這位甘鴻雲甘兄不是惡人,你別動不動就要喊打喊殺。”

顧惜朝劍鋒紋絲不動:“這又是你的朋友了?”

甘鴻雲卻臉色一變,眼睛死死盯在顧惜朝臉上:“你是顧惜朝?你竟然是那個顧惜朝?”

戚少商生怕甘鴻雲再說些什麽惹惱了這個冤家,過去抓住顧惜朝那只拿着劍的手,只覺入手冰冷,像是握了一團寒冷的殺意,脫口道:“你這是又殺了多少人?”

顧惜朝沖着戚少商冷笑:“此人一照面就調笑于我,現在還是我的不是了?”

戚少商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顧惜朝的視線又轉回甘鴻雲身上:“總歸這個人我是殺定了。”

他的眼神裏紮着劇毒的鈎,把甘鴻雲刺得心頭一驚,不由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依舊牢牢抓着顧惜朝的手腕,慢慢嘆出一口氣來:“如果我不讓你殺他呢?”

顧惜朝沉吟片刻,開口道:“戚樓主的面子還是要給的;不如這樣,你給我做七天的下人,我就不殺他。”

甘鴻雲咬牙道:“你還是殺我罷,士可殺不可辱,戚大俠——”

戚少商搖頭打斷他,向着顧惜朝道:“好,我現在就答應你。”

他把顧惜朝的劍一點點推回了傘柄裏。

Tbc

我們戚少商戚大俠就是這麽講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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