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甘鴻雲愧疚難當,卻架不住連日奔逃,白日裏又受過浦澤老人一劍,着了床就沉沉睡了過去,等再睜眼已經天光大亮,晨起的鳥兒都叫過幾輪不大吱聲了。
他看了一眼日頭,心想戚大俠趕着去白人岩寺,我起得這樣遲,豈不是耽誤他的事情?念頭一轉,又心中喪氣:即便戚大俠肯等自己,那惡棍顧惜朝也必是不許他等的,只是不知顧惜朝昨天夜裏都使了些什麽手段磋磨人,昨天怎麽就沒能攔住戚大俠,讓他就這樣去了呢?
甘鴻雲愁雲滿面,拾了劍就往外走,一瘸一拐穿了院子,一進驿站客堂,卻一眼瞧見顧惜朝正襟危坐,岳峙淵渟,嘴角噙了一絲淺笑,正在看他那柄傘中劍;甘鴻雲吓了一跳,定了神才看見戚少商亦橫刀立馬地與他同坐一條長凳,手裏抱着一只沉重的酒壇,将清冽冽的酒水往缺了口的酒碗裏傾。
看見他來,戚少商擡頭招呼一聲:“還當甘兄一早就走了,原來還在,那一道吃個飯罷。”
甘鴻雲道:“我也是,只當戚大俠已經走了,還想要不要去白人岩寺尋你。”
顧惜朝也看他一眼,問戚少商:“你這江湖朋友也要去關外?看他路都走得艱難,還是免了罷。”
甘鴻雲叫他看得身上一冷,硬着頭皮道:“我與戚大俠相約,與你有什麽相幹?”
顧惜朝笑道:“他現今是我的下人,你說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甘鴻雲腦子一熱,将胸膛挺到顧惜朝面前:“倘若我讓你殺呢!”
顧惜朝紋絲不動,緩緩收了劍:“我的手,要留着殺戚少商。”
戚少商将碗中烈酒一飲而盡,笑着搖了搖頭。
甘鴻雲頓時覺出一股說不出的氣氛,他忍不住看了看戚少商,又望了望顧惜朝,忽然注意到顧惜朝長長的衣擺落在凳子上,叫戚少商的大腿給壓住了。這并非什麽大事情,也無甚不合常理,可甘鴻雲也不曉得為什麽,忍不住将那片被壓住的衣擺看了又看,總覺得古怪,半晌都沒再動作。
戚少商替他解圍,将對面凳子一指:“甘兄随意,莫管顧惜朝,飯錢是我出的。”
既然是戚大俠做東,那自然無甚好推脫的。甘鴻雲頂着顧惜朝似笑非笑的打量,略不自在地坐下,這才看清戚顧二人面容,只見顧惜朝氣完神足,顯然昨夜歇得不錯;戚少商卻胡茬發青,眼睛裏隐隐透着血絲,要說受了辱,卻也不像,可這也不是沒事的樣子——
甘鴻雲心頭一顫,牙關發出一聲輕響。
他慣好南風,比起尋常俠士,涉獵多少有些偏頗,看眼下情狀,忽然想起顧惜朝練的武功十分邪門,那九幽神君就是靠采補女子元陰堆的內功,這顧惜朝倒是沒聽說要女人,可他若是要男人呢?
這個念頭一起,甘鴻雲再看戚少商,怎麽看怎麽覺得确鑿是虧了元陽的模樣;他有心要問戚少商,又覺得戚少商仿佛不甚在意被人采補了,再一瞥顧惜朝,頓時了悟:難怪這魔頭長這個俊俏模樣,原來是用來迷惑人的,戚大俠怕是已經中了他的招,要不怎麽能安安穩穩與顧惜朝一條凳子坐着!
想到此節,甘鴻雲心中大駭,一雙筷子未能拿穩,啪一聲落在了地上。
顧惜朝瞬間拔了劍。
甘鴻雲眼前青光一現,還道顧惜朝發覺已被識破,這就要殺人滅口,卻聽他劍身上叮叮咚咚幾聲亂響,幾點亮光落在了酒碗裏,再一看卻是幾枚細小的鋼針,顯然是淬了毒,清亮的酒水已成了藍熒熒一片。
顧惜朝悠然道:“大當家,用你的時候到了。”
戚少商道:“好說。”
他一手按在顧惜朝肩上,另一手亮出劍鋒,一個使力,就與顧惜朝互換了位置,劍氣一振,只見一團黑水在半空中炸開,刺鼻的惡臭彌漫開,原來是一只毒蛛被斬成了兩半,它體內的黏液淌了出來,燒得地磚滋滋冒煙。
甘鴻雲頭次見到如此陰毒之物,也拿了劍在手中,沉心以觀,只覺驿站周圍氣息怪異,顯然不是普通的埋伏。他自忖以自己的實力,只怕難以全身而退,正憂慮關口,忽然意識到這殺招是沖着顧惜朝去的,顯然是他不知何處招惹來的仇家,正好叫他們互相殘殺,他與戚大俠脫身就是。
想到此節,甘鴻雲立時望向戚少商,卻見顧惜朝泰然坐在桌前,長劍已收回了紙傘中,眼眸低垂,閑閑擺弄着方才戚少商喝酒的那只碗,指尖細細撫着碗沿上粗糙的缺口,吟道:“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
戚少商則力滿勢當,神凝氣貫,橫劍攔在他身前,接連擋下毒箭共一十三發,揚聲道:“原來是西夏一品堂的朋友,幸會。”
驿站中響起一把缥缈又沙啞的嗓音:“幸會。”
這聲音如在耳畔,一辨不出方位遠近,二辨不出男女老幼,戚少商愈發警醒,後退半步用劍氣攏住顧惜朝要害,又向甘鴻雲道:“甘兄且退。”
甘鴻雲問:“你不走麽?”
戚少商道:“不走。”
問答間風聲大變,一聲刺耳的長鳴驟然響起,顧惜朝擱了酒碗:“想來是嗔鬼。”
戚少商冷笑一聲:“正好,連帶着上回他大哥的賬一起算了!”
只見門外黃土飛揚,地面瑟瑟震動起來,灰塵從屋粱上簌簌落下,忽然嚓一聲輕響,堂中木柱從中現了一道裂痕,顧惜朝倒握紙傘,戚少商卻一劍指天,直直向上劈去,甘鴻雲叫道:“戚大俠,那是屋頂!”
轟隆一聲,方才的長鳴化作凄厲怒吼,室內則光華大盛,屋頂果然破了一個大洞,甘鴻雲揮開塵土重睜開眼,只見顧惜朝撐着紙傘立在沙塵中,傘面上一尾墨龍氣吞日月,戚少商劍光如電,原來方才放毒之人就藏在屋頂上,叫他一劍劈了下來。
然而此人形容詭異,身高丈二有餘,雙目通紅,須發倒數,手中持了一把青鋼大刀,一面怒吼一面與戚少商對砍。
戚少商硬接幾刀,只覺對方力氣沉重,如山如岳,并非常人能及,應付起來竟十分吃力。好在這嗔鬼招式粗糙,戚少商以巧打力,倒也與之好生周旋起來,但他這是頭一回在力氣上吃虧,逐漸地心中生出煩躁來,如同一撮火苗灼燒肺腑,恨不能一劍劈了對手,将他的肉撕下來。
甘鴻雲插不進戰局,只見戚少商的劍招愈來愈快、愈來愈随心,雙眼卻逐漸如那大漢一般變得通紅,正要出聲警醒,卻被顧惜朝攔住。
甘鴻雲怒道:“他為你去打架,你分明看到他不好,卻幫也不幫?”
顧惜朝道:“我已經幫了他一次,這次卻要他自己悟。”
甘鴻雲如墜雲霧:“什麽?”
顧惜朝卻握緊了紙傘觀戰,手心汗水涔涔,将劍柄上那個“戚”字沾得濕滑無比。好在戚少商不負所望,盡管心境被嗔鬼的怒吼引動,手中劍招卻仍舊漂亮淩厲,顧惜朝眼看他功法渾然,于兇險處使了幾式新招,将嗔鬼的攻勢一一化解,心知戚少商大約無礙,把甘鴻雲往邊上一推:“走開。”
甘鴻雲一個踉跄,問他:“你幹什麽?”
顧惜朝不答他,只盯住了戚少商,卻聽他口中長嘯一聲,真氣暴注,雙臂上衣物盡成碎布,露出的胳膊上筋肉虬結,血管透出暗紫來,一劍斬出,方才撼動了整個驿站的嗔鬼居然不敵此劍威勢,被壓得略路低了身體,戚少商一鼓作氣,劍鋒一轉,生生将嗔鬼拿刀的右手砍下,頓時鮮血飛濺,嗔鬼高大的身體居然如洩了氣一般幹癟下來,那種奇異的吼聲也再發不出,整個人匍匐在地上抽搐,眼看沒了生機;戚少商卻被他的血濺了一身,半個臉孔都染了血氣,再加上雙目赤紅,回轉身時竟如煞神兇鬼一般。
甘鴻雲不由問顧惜朝:“戚大俠這是——”
他話沒問完,就看見顧惜朝回傘出劍,迎面刺向戚少商,當即怒道:“顧惜朝!你這小人!”
好在戚少商反應靈敏,亦一劍回敬顧惜朝;甘鴻雲再瞎也看得出來他們兩個劍招竟然一模一樣,心中驚疑不定:未聽聞戚少商與顧惜朝曾同門學藝啊?
然而顧惜朝內力有虧,兩把劍甫一相觸,戚少商仍一往無前,顧惜朝手中長劍卻寸寸斷裂,他受戚少商內力所激,也不免噴出一口鮮血來,甘鴻雲愣愣站在一旁,只見戚少商的劍即将沒入顧惜朝心口,一時茫然:九現神龍戚少商手刃仇敵的這一幕居然叫我看見了?
然而顧惜朝并不那麽好殺,他劍已斷,手中卻不知何時多出一把無柄的斧頭來,将将擋住了戚少商劍尖,甘鴻雲心中焦急:再進幾分就可殺了此惡人了!
戚少商卻身形一頓,拿着劍的手臂停在那裏,口中氣喘如牛,手中劍居然頂着顧惜朝的小斧頭嗡嗡铮鳴起來。
顧惜朝命懸一線,拿斧頭的手被劍氣割得鮮血淋漓,臉上卻悠然自得地笑了:“戚少商,你這劍鳴得不是時候。”
戚少商眼中血色漸退,印出顧惜朝的影子來;他當得一聲丢了劍,上去緊緊抱住顧惜朝,右手卻捏住了顧惜朝的喉嚨,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要徒手将他的脖子折斷。
戚少商身上怒意滔天,甘鴻雲忍不住想到血泊中的嗔鬼,以為戚少商嫌一劍殺了顧惜朝不痛快,打算親手将他頭顱撕下,一面暗道,看不出戚大俠竟這麽恨顧惜朝,一面又閉了眼不忍去看顧惜朝那張好看的面孔因為死亡而扭曲。
他聽到戚少商再次發出了嘯聲,聽到寶劍的铮鳴,聽到顧惜朝放聲大笑。
——顧惜朝竟然還能笑?
甘鴻雲睜開眼,只見戚少商渾身浴血,緊緊抱了顧惜朝在懷裏,捏着他的手腕道:“你怎麽不早出聲叫我?”
顧惜朝道:“你自己能看破,我叫你幹什麽?”
戚少商沉着臉:“接我一劍很舒服麽?你體內的真氣全亂了!”
顧惜朝竟然煞有介事地點頭:“舒服,看你這樣生氣,我舒服得很。”
他嘴角帶血,說起話來也不甚響亮,想來是體內真氣逆行疼痛難耐,看得戚少商很不好受,當即點了他幾處穴道暫且穩住他氣海:“你別說話了,我找個地方給你療傷。”
顧惜朝卻道:“來不及了,我們要盡早到白人岩寺,若是那些江湖人被西夏奸細煽動,這一番苦心就要給他人作嫁衣了。”
戚少商捏開他的牙關,渡了一口真氣給他:“來得及。”
甘鴻雲倒吸一口涼氣:“戚、戚大俠!”
他想說顧惜朝作惡多端,正該殺他告慰亡魂,又想說顧惜朝功法邪門,莫要被他迷惑,可看了一眼叫戚少商抱在懷裏的顧惜朝,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倒是戚少商抱着顧惜朝站起,攏了地上斷劍,向甘鴻雲道:“甘兄,我們招惹了西夏殺手,此行兇險,你我就此別過吧。”
——他的手掌穩穩托着顧惜朝,像是在他身上生了根。
Tbc
一個英俊的大俠不但要會補書,還要會補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