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竹令驚動江湖,少林寺玄寂方丈亦同十八名武僧晝夜兼程前往代州。這一日他們行到豐陽,人疲馬倦,慧清便道:“方丈大師,此處已近白人岩寺,我等不如休整片刻,明日剛好上山。”
玄寂大師這才注意到慧、虛字輩的僧人不如他武功深厚,幾日奔波下來已面帶疲色,歉然道:“阿彌陀佛,是貧僧挂心于雁門關外,未嘗留心行程,那我們便在前頭村落外歇腳罷。”
原本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便是不這般勞心碌力江湖上也不會有人指摘于他;然而蕭峰卻與少林寺有大淵源,哪怕仇怨已消,玄寂也多有記挂,十分憂心若是群雄去得晚了将有礙于他。
一衆僧人整齊列坐于荒田,玄寂正要入村落中作個知會,剛到村口,忽然風中起了一絲血腥味,并不是殺豬宰牛的血氣,反倒帶着刀劍的寒意;他們雖是僧人,經歷過的生死場卻是不少,哪裏覺不出不妥來,身邊的慧清提起禪杖就打向村口那棵巨木,卻見積雪紛紛揚揚自枯枝上落下,緊接着一柄重劍側着劍鋒斜斜刺來,将禪杖格開,持劍人玄衣凝霜,兩只衣袖盡碎,露出結實的雙臂來,肌理上凝着幹涸的血跡,雙目炯炯,顯然內力高深,見到他們也露出意外的神色來。
玄寂竟然認得此人,上前一步合十道:“原來是戚樓主在此,可是這村中出了什麽變故?”
樹上俠客正是戚少商,他收了劍,向玄寂還了一禮:“并無變故,我來時這村子已是一座荒村,這才不得不借此樹隐蔽;也是巧了,竟會遇上大師——想來大師也是往白人岩寺去,戚某本不該厚顏打擾,但眼下卻正有一樁難事,望大師施以援手。”
玄慈大師仍在時,戚少商就常上少林寺問佛,玄寂自然也與他相熟,便道:“戚樓主多禮,不知何事為難?”
戚少商道:“我要救一個人。”
他言罷就提身上了樹頂,再落地時,懷裏卻抱着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那人雙目緊閉,嘴唇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漆黑的卷發勾在戚少商胳膊上,顯得乖順無比。
玄寂上前握住那書生手腕,略略探了探就知曉大概,皺眉道:“這位施主氣海倒懸,經脈逆行,要平複他現下紊亂的內力不難,但要根治,除非散去武功重頭來過,否則這症結怕是難解。”
戚少商苦笑道:“這壯士斷腕的法子他早試過了,可……總之三言兩語也講不清楚,眼下還望玄寂大師替戚某護法,容我替他療傷。”
玄寂道:“阿彌陀佛,戚樓主放心。”
左右村舍已荒棄,戚少商就尋了一間石屋,清了清灰塵,脫了上衣鋪在炕上,仔細将那書生抱進去擺成抱心守一的姿勢;玄寂已囑咐慧清去照看少林僧人,自己則握着佛珠守在外間,以防戚少商運功受擾。
這一守就是數個時辰,從烈陽當頭轉到皓月升空,玄寂大師心經誦盡,方聽得屋裏有了一點響動,卻遲遲不見戚少商出來。
他本不欲窺探,無奈村屋破舊,連扇門也無,只一回頭就看見戚少商從後頭摟着那書生,一掌浮在他小腹,另一掌抵在他背心;雖說親密了些,倒也是傳功療傷常有的姿勢,然而玄寂大師驟一打量,實在覺得這姿勢有什麽地方怪異,再仔細瞧,才發覺原來那書生是坐在戚少商腿上的,這可就不是療傷必有的樣子了,偏偏此時又打攪他們不得,玄寂只得暗念一聲佛號,愈加警醒起周圍動靜來。
——少林寺執中原武林牛耳,玄寂大師身為方丈,自然一早就認出戚少商抱着的書生正是該與他不共戴天的顧惜朝。只是戚少商不願細說,玄寂也就不提,不過早前戚少商幾次心事重重地向他問偈,怕是症結就在此處了。
月滿星盛,那書生口中終于吐出一股暗紅色的淤血,雙眸微微睜開,戚少商不敢疏忽,愈加穩住內力,只把臉頰湊過去貼在他頸側稍作安撫,卻聽顧惜朝口中低低道:“大當家,你夠了——”
戚少商心頭一顫,愈發摟緊他,艱難道:“……再忍一下。”
他背肌緊繃,氣息如熾,總算将顧惜朝體內洶湧的內力一一捋順,這才松一口氣,讓顧惜朝靠在自己胸口,替他将唇邊血跡抹了,叫了他一聲:“顧惜朝?”
顧惜朝心神逐漸清明,身上卻一絲力氣也無,軟軟倚在戚少商懷裏,艱難道:“還沒死。”
戚少商收緊手臂,讓他後背貼着自己心口,這才道:“你真是不要命,若是我沒看破那嗔鬼擾亂人心的手段,當真失神殺了你呢?”
顧惜朝懶懶道:“你又不是沒試過失神時候胡作非為,要殺我就殺。”
戚少商小腹一緊,手臂上青筋浮現,咬牙道:“我那時候不是失了神,我——我之前也不知我心裏竟是想對你那樣!”
顧惜朝問:“你焉知被嗔鬼引動殺意,不是因為你心中早想殺我呢?”
戚少商将他右手一握,舉到二人眼前,捏住了他兩根指頭,說道:“你這只手殺過我多少兄弟你自己記得麽?我當然早想殺你,想得老天都變了臉;可我要是能殺你,哪裏用得着等到今天!”
顧惜朝抽了一下手,沒抽回來,只能由他扣着,不情不願道:“你一會兒要殺、一會兒不要殺的,又與我有什麽幹系?”
戚少商道:“怎麽與你沒有幹系,你要是沒有那些勞什子青雲壯志,你要是徹頭徹尾做一個惡人,你要是也能幹脆利落來殺我,我早就能将你的白骨當作枕頭枕着睡了!”
“我如何沒有幹脆利落去殺你?你身上的疤不是一個個的都在麽!”
戚少商質問:“那我當時中了貪鬼的招,你為何非但不趁機殺我,還情願以身救我?”
顧惜朝怒道:“你瘋起來力氣大得蠻牛一般,我倒是想‘不情願’,可也得能‘不情願’呢!”
戚少商揭穿他:“我收拾屋子,在床頭撿了你好些毒藥暗器,我可不記得我繳過你那些,難道不是你怕傷了我自己丢出去的?”
顧惜朝恨恨道:“我丢出去就後悔了,如何?”
戚少商收了他的右手在掌心:“你就因為怕自己後悔,才連條後路都不肯留?你就那麽怕自己受不住失手要了我的性命麽!”
顧惜朝給他說中,蒼白的臉頰都熱起來,顧左右而言他道:“顧某這才想起來,戚大俠應了給在下做七天的下人,這才方第二日,怎麽就對着主人家大呼小叫的?”
戚少商捉緊他:“你就這麽不敢跟我把話全說清楚?”
顧惜朝緊緊閉上眼睛,一個字都不肯再說,誰知才一會兒功夫,竟就這樣挨着戚少商睡熟了;戚少商抱着他在手臂裏,放不下丢不開,只得自己嘆了口氣,将他衣角拉平,慢慢地放平在炕上,取了披風來給他密密蓋上。
戚少商此時才聽到一聲佛號。
他走到外間,看見守了不知多久的玄寂方丈,不由慚愧萬分,長揖道:“戚某泥足深陷,大師見笑。”
玄寂道:“貧僧觀戚樓主神色,卻比前些日子好上許多。”
戚少商苦笑道:“既然大師已經見了他,戚某也不怕直說,上回我說的那人,正是顧惜朝。”
大寒初雪,戚少商孤身上少林,于羅漢堂長立三日。
玄寂叩門而入,問道:“戚樓主可參透了?”
戚少商道:“參不破。”
玄寂燃了一線香:“如是愛樂,用我心目,佛問阿難,心目何在?”
戚少商道:“我的心與目,是一個人。說來也可笑,那個人騙過我千次百次仍死不悔改,可只要有那麽一刻他與我真心,我竟就敢把生死都交托與他;他也曾傷我刀刀刻骨,見了我的傷疤還能得意非常,但就這麽一次我傷了他,卻內疚難安,恨不得問他要不要咬一口我的肉去解恨。”
他立在諸佛萬象中,身形蒼勁挺拔,猶如一座孤山:“這個人,我在黃沙落日裏愛他,在烈火碧血中恨他,我曾立誓與他不死不休,可生死關頭,我竟寧可不活,也舍不得讓他死。”
玄寂沉沉地敲了一下木魚。
羅漢側目。
Tbc
戚少商:我覺得顧惜朝小看我。我的力氣比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