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中原群雄個個歡欣,唯有鳳王門衆人神情低迷。他們這一趟走得尴尬,先是在白人岩寺時質疑蕭峰,招了丐幫不虞,再是蔣高寒被戚少商在衆人前提及蔣溫一事,雖說旁人不知內情,但他們門派內豈能把此事瞞個徹頭徹尾?不久尤翰飛與崔華便暗地問起蔣溫被顧惜朝廢了武功是不是有什麽緣故,蔣高寒不好欺瞞至交,只得将實情講了,崔華愣了許久,才道:“這可真是……但願此事莫牽扯到鳳王門頭上。”
因此鳳王門不過在客棧裏休整了片刻,重買了馬和幹糧,過了晌午就辭別衆人歸去,待出了城門四下只剩他們一行,蔣高寒終是忍不住,問崔華道:“你說,戚少商跟顧惜朝,該不是真的——”
崔華道:“不至于罷,那顧惜朝不是受了傷?我們兄弟幾個不論誰傷了,旁人照顧他時不也親近得很;再說戚少商與顧惜朝之間還有逆水寒那一段公案呢,怎麽可能這樣?”
尤翰飛卻道:“正是他們兩個之間有那麽一段仇怨,這才不尋常!咱們照顧兄弟自然是怎麽親熱都應當,可有誰會去這般親熱地照顧一個仇人?”
蔣高寒郁郁道:“正是翰哥這個道理——這一路上我暗暗看着,那顧惜朝連騎馬都是自己不使勁的,戚少商竟也不說他,由他靠着不說,還攬着他的腰,今兒早上他們在那客棧裏,你們可看見戚少商拿着勺子喂顧惜朝了?自我七歲起,連我爹都沒喂過我!”
崔華道:“或者有什麽迫不得已?顧惜朝不是講戚大俠輸了個什麽的,要給他做七天下人?”
蔣高寒道:“我可沒看出什麽‘迫不得已’,這要還‘不得已’,‘得已’起來要怎麽了得?”
尤翰飛憂心道:“我原本只說蔣溫得罪了顧惜朝,縱然此人再怎麽陰毒,戚樓主怎麽也能管上一管,可如今依少門主所說,蔣溫非但是外合異族被識破,還強行放了謠言開脫,連戚樓主也是一并得罪了,偏偏江湖上還覺着他無影客蔣溫仍是咱們鳳王門的。”
蔣高寒道:“何止如此呢,爹爹心疼蔣溫這個侄兒父母早逝,是不會棄他不顧的。”
崔華這才恍然:“怪道那陣子門主神色十分有異。”
他們邊趕路邊議論此事,遠遠望見一座荒村時正好日暮,蔣高寒便道:“不如在此歇一夜,明早再走。”
衆人皆無異議,一齊進了村,村中屋舍陳舊,倒是村外一片荒田裏留有許多打鬥痕跡,不過近來代州群雄齊聚,這般紛争也不算稀奇,蔣高寒只吩咐衆人仔細些,自己随意尋了間石屋歇息。
尤翰飛跟着他進來:“少門主,若實在不得已,戚少商與顧惜朝這般關系,倒是可做些文章,挽回些我鳳王門的聲名。”
蔣高寒盤腿閉目道:“翰哥的意思是,将此事說成戚少商為包庇顧惜朝污蔑蔣溫?”
他許久未等到尤翰飛再開口,只忽然聽到一種水汩汩流動的聲音,疑惑地睜開眼睛:“翰哥?”
——他整個人僵住了。
尤翰飛——準确地說應當是尤翰飛的屍體——僵硬地站在兩步之外,眼球微微凸出,仍保持着張口欲言的神情,胸口則破了一個巨大的洞,血泉湧一般流出,一只布滿傷痕的手正從這個洞口裏抽回去,手的主人就站在這具屍體旁:那是一個醜陋的、悲傷的、被酷刑的傷疤覆蓋了全身的男人。
這個男人用空洞的眼眶對着蔣高寒:“你們身上有她的味道……阿紫呢,阿紫在哪兒?”
慘叫聲響起的時候顧惜朝還蜷在戚少商胳膊上,多年行走險境的警醒使他們一瞬間就抓住了枕邊的劍翻身下床;可戚少商的手掌仍舊扣在顧惜朝腰上、顧惜朝的腿也正壓着戚少商的膝彎,于是這一串緊迫萬分的備戰動作中多出了幾下很不體面的拉扯。
顧惜朝側耳道:“在街上。”
戚少商攜着他一道從窗戶躍出,幾下就立在了屋脊上,只見一具屍體被撕成了四塊,整整齊齊碼在客棧門口,憑衣着看似乎是鳳王門的人,一個怪模怪樣的男子踏在屍塊上,手中提着一動不動的蔣高寒,喃喃道:“阿紫,阿紫……”
戚少商看清他的面容:“游坦之?”
顧惜朝微有疑慮:“玄寂大師不是說要送他去少林?怎麽會碰上鳳王門,還大開殺戒。”
游坦之聽到他們動靜,驟然擡頭,醜陋的嘴角忽然扯開一個溫柔的笑容:“阿紫,我來了,跟我走,跟我走。”
戚少商皺眉道:“他怎麽了?”
游坦之騰身躍起,将昏迷的蔣高寒大力擲向戚少商,只聽風聲陣陣,戚少商不得不出手接住他、以防這位少門主立時粉身碎骨,然而就在接下蔣高寒的這一瞬間,他們二人鼻翼中俱嗅到一絲甜香,顧惜朝神色一變:“蔣高寒身上沾了毒。”
游坦之真氣不卸,縱身往前,一只手如利爪般襲向顧惜朝:“阿紫!”
戚少商眼明手快,丢開蔣高寒就拉着顧惜朝倒退一步,只見游坦之的手從顧惜朝手臂上掠過,唰一下撕裂了衣袖。
游坦之拿着那片袖子,臉孔上現出一瞬迷茫的神情,但随之他又憤怒起來,一掌拍向戚少商:“把她給我——”
戚少商運足內力接他一掌,只覺一股寒氣透體而過,手足竟都僵硬起來,發梢瞬間凝上一層白霜。顧惜朝見狀,立時按住戚少商後心,眼眸中藍光一動,一道陰冷內勁頓時順着戚少商經脈流去;戚少商常以內力為顧惜朝療傷,二人的內勁雖說一陰一陽,卻甚為融洽,逐漸地糾纏在一道,倒是化卻了游坦之冰蠶毒掌的掣肘。
戚少商趁此時機化掌為劍,連指游坦之三處要穴,逼得他退了半步,顧惜朝袖中一柄小斧飛出,重重擊在他暴露出的丹田上。
剛好虛竹與四姝仗劍而出,戚少商焦急回身,按住顧惜朝,言語間怒意磅礴:“你出什麽手!”
顧惜朝也有些後悔。此處群雄齊聚,即使蕭峰仍有傷,段譽與虛竹卻也是天下奇絕的高手,戚少商縱然一時吃虧,也不至于有什麽大礙,可那個瞬間,幾乎是本能引領着他去支撐戚少商——他甚至直到這個時候才感到經脈的疼痛。
游坦之罡氣被顧惜朝的神哭小斧打破,口中泣出血來,向着顧惜朝道:“阿紫,你為何幫他不幫我?”
随着他的血落在地上,那股詭異的甜香大盛,虛竹頓覺有異,卻終究中了招,擡眼一看,身邊仗劍的四姝竟俱都化作了他妻子李清露的模樣,不由一個恍惚;游坦之就趁此一瞬拔身暴起,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孔上又哭又笑:“阿紫,我知你不願與我一塊兒,可我也見不得別人與你一塊兒——”
他兩只手掌竟變作慘綠,直指戚少商心口,顧惜朝神色大變:“大當家!”
戚少商出劍。
游坦之發出低沉的咆哮,他一雙肉掌按在戚少商劍鋒上,竟毫發未損,反而是锃亮的劍身逐漸地黯淡起來,顧惜朝指尖發顫:“是屍毒。”
好在虛竹已上前相助,段譽亦苦着臉從客棧中奔出來,口中嚷道:“這可糟了,眼睛裏瞧着一個個都是嫣妹,可摸上去全是長着胡子的大漢!”
顧惜朝聞言望向虛竹,虛竹點頭道:“不錯,我看她們也是我妻子的模樣,想來是有什麽惑人心智的毒藥。”
顧惜朝向戚少商道:“大當家,你撐一會兒,我去看看蕭大哥。”
——他那顆心跳得飛快,将胸腔撞得隐隐發痛。
戚少商有段譽、虛竹相助,自然不落下風,想到蕭峰與阿朱、阿紫兩姊妹之間的糾葛亦有些不放心,點頭道:“好。”
顧惜朝用力地看了他一眼。
戚少商的劍仿佛一條騰飛的龍。
顧惜朝進到客棧的時候蕭峰正要出來。
他臉上是深深的疲憊,左手鮮血淋漓,卻似是自己割的一般,看到顧惜朝立刻停了半步,問道:“哪位?”
顧惜朝立即意識到他的确也受到了影響,張口道:“蕭大哥,是我。”
蕭峰放下警惕:“原來是小顧。”
顧惜朝問:“蕭大哥看我是誰?”
蕭峰道:“阿朱。”
顧惜朝心中了然:“阿紫呢?游坦之來找她,戚少商他們正在周旋,別叫她亂跑。”
“她……我已将她打暈,交由玄寂大師照看了。”蕭峰隐去些不便說的,“不光我與阿紫,客棧中群雄俱受此藥蠱惑,多虧少林幾位大師佛心澄澈,這才未出大亂子。”
“原來如此。”顧惜朝苦笑道,“想來諸人都可見得心中想念之人,偏偏只我一個想見晚晴卻見不着。”
蕭峰了然道:“你是準備現在就走。”
顧惜朝吞下喉頭溢上來的血沫,低聲問:“蕭大哥可願助我?”
蕭峰用那只淌着血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客棧外游坦之四肢溢血,被幾柄劍壓着半跪在地,悲怆道:“阿紫——”
戚少商制服此人,略略松了口氣,心中卻陡然一顫。
他擡眸,看見與顧惜朝的那間屋子裏仍舊亮着微紅的燈火,拇指不由在劍柄上撫了撫。
他在自己的劍柄上,也刻了兩個字。
——惜朝。
顧惜朝一手握傘,翻身上馬,與蕭峰一道往城外奔去。
Tbc
專業刻字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