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郊村(2)

黃江水有點坐立不安了。他回過頭來想了許久,決定看一看那個女人長得什麽模樣。于是,他再一次轉過了頭去。可讓他失望的是,他的目光根本無法觸及那個女子的臉龐——那個女人身前站着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把她擋得嚴嚴實實的。

黃江水只能從人群縫隙中,看到女人微微搖晃的長發。

車廂裏突然安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麽,剛才還在說悄悄話、打情罵俏、訓斥孩子的男女老幼全體閉上了嘴巴,好像都進入了夢鄉之中。這種安靜,讓黃江水更緊張了。他不止一次回頭窺探女子的廬山真面目,可就是看不到。

有好幾次,那兩個男人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這一舉動,足可以讓那個女子露出真面目,可那個女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身前的男人挪動,她也跟着挪動,就像一個影子似的,死死地藏在那兩個男人背後,就是不讓黃江水看到自己。

最終,黃江水放棄了窺探女子的舉動。他琢磨着是不是在下一站下車,換一輛讓他安心點的客車。

這一次黃江水依舊多慮了,他沒有下車,那個女子卻在下一站下車了。直到下車之後,黃江水才看到那個女子長得什麽模樣,她很普通,平凡得就像大海裏的一瓢水。直到那個女子提着行李走遠,車子重新啓動之後,他才放下心來。

人大概都有一種潛藏內心的變态心理,長得漂亮的和長得醜的,總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而長得普通的則覺得乏味,套上任何事情都覺得乏味。

在晃晃悠悠搖籃一般的車廂內,黃江水很快又開始打盹了,這一次,他睡着了。可能是剛才精神緊張的緣故,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和現實幾乎一模一樣,他依舊坐在回家的客車上,他依舊碰見了那個穿着花裙子的女人,那個女人依舊提前一站下了車,他在車上睡覺,醒來之後,發現車已到站,便下了車。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遠郊的天黑得似乎更早一些,天地一片昏沉沉地。

他一個人穿過那片玉米地,走在那條崎岖的小道上,終于看到了村子裏的炊煙。與此同時,四周突然刮起了風,吹得小道旁茁壯的高粱地嘩啦啦作響,好像有個什麽東西藏在裏面。

家越來越近了,跨過前方那條灌溉用的溝渠,就能進村了。

他不由加快了腳步。走着走着,他驀地停了下來——他聽到了某種聲音。不是腳步聲,不是風聲,也不是高粱地裏樹葉摩挲的聲音。他仔細聆聽,發覺那聲音就近在咫尺,似乎就停留在他耳邊,那是一個人喘氣的聲音,很輕微卻很沉穩。

他猛地扭過了頭來,小心地環顧四周,可周圍什麽人都沒有。

他只好繼續前進。終于,他來到了那條溝渠旁邊,就在他伸腳跨過那條小溝時,卻一下呆住了。此時,月光明亮,照在溝渠之上,整個水面泛起一片白光,清晰可見。而就在那白花花的水面之上,他看到了一個人的倒影,一個女人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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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标準的美女,穿着連衣裙,藍底黃花,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還有齊肩的長發,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溫柔地飄動着。她對他笑着,笑容甜極了。他一下就傻了,定定地望着水裏的倒影,一點一點低下頭去。

忽然,水裏的女人動了一下,說話了,她笑眯眯地對水上的男人輕聲低語:“其實,我一直跟着你……”

話音剛落,一雙纖纖玉手猛地從水裏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黃江水的脖領子,飛快地将他拖進了水裏。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消失在活生生的世界中,轉瞬便進入了那涼冰冰的水裏。天地之間又恢複了安靜,男人和女人都不見了。

……

黃江水被這個夢吓住了,但畢竟夢只是夢,很快,他就走了出來。醒來的時候,車已經到站了,從車窗望出去,外面一片昏暗,只能看到遠處村子裏星星點點的燈火和大片大片一望無際的高粱地。他晃了晃僵疼的脖子,走下了車。

現實的世界和夢中一樣,只是很安詳,沒有疑神疑鬼的詭谲感。

走到那條溝渠時,黃江水還特意停下來看了一眼,那水很混很髒,別說女人的倒影,連他自己的都看不見。他搖頭晃腦地笑了兩聲,繼續朝家裏走。這時候,旁邊的高粱地突然響了起來,沒有風,它自己“嘩啦嘩啦”的響了起來。

黃江水下意識地望了一眼,是他左邊的高粱地。

“誰?”黃江水沒有怕,大聲吼了起來。

高粱地停止了波動,沒人回應。黃江水有點生氣了,他順手撿起旁邊的一塊石頭,瞄準方位,一甩手丢了進去。石頭很快沒進了高粱地裏,依舊無人回應,倒是驚起了一群不知名的大鳥。這個時節,高粱剛剛成熟,鮮美甜膩的嫩高粱,常會招來一些動物,不足為奇。

黃江水拍了拍手上的餘土,放心大膽地向村子裏走去。就在他剛剛消失在村口小道的瞬間,那些高粱地又開始摩挲不止,像是集體說着悄悄話一般。

黃江水租住的小屋是個類似北京四合院的小院子,院子裏一共有四間房子,東南西北各一間。他住西屋。此外,小院的主人很幹淨,把小院規劃得很好,整潔、舒适。院子裏種滿了各色花卉,高的矮的,像個花園。

當初,黃江水來這裏求租時,一眼就看上了這個房子。

不過,讓他決定租下來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房東——一個很貪錢的人。

有人曾經說過,我什麽人都不怕、都不擔心,但我唯一忌憚的就是無所求的人。這句話真的是太有道理了,這世界上最最堅固的不是銅頭鐵臂,而是無欲無求、簡簡單單。有欲望的人,你可以通過填滿他的欲望來控制他,他喜歡美女,你就給他美女,他喜歡錢,你就給他錢……

一物降一物嘛。

可若是一個人什麽都不在乎了,你也就拿不住他了。慶幸的是,這世上的人都有奢望和貪欲。

就像黃江水的房東。

房東叫陳麻子,微胖,臉上長滿了坑坑窪窪的麻子,是個土生土長的西郊村民,四十多歲,無子,只有一個從外地娶來的老婆。他老婆和他一樣都很愛錢,兩口子最大的樂趣就是關上大門數錢玩。

他們租房子的唯一原則,就是房租越多越好,只要你出得起房祖,哪怕你是殺人犯他們也懶得管。

所以,房租雖然貴了點,但黃江水也算拿錢買了個安穩,因着陳麻子夫婦從來不過問他的私事。

黃江水推開小院大門的時候,正趕上晚飯時間,院子裏飄散着濃郁的菜香氣,他一進門就看到陳麻子正坐在正房門前的涼棚下,就着兩盤小菜和酒,喝得臉紅紅的,見到黃江水回來了,顯得有些意外,但馬上就熱情地招呼他過來一起吃飯。

黃江水租房子時說好了的,陳麻子夫婦要管他飯。

“江水,回來啦。”陳麻子揮着蒲扇一般的大手,“還沒吃飯吧,來來來,咱哥倆喝一個。”

黃江水沒客氣,他真的有點餓了,幾步走過去,坐下來:“那我就不客氣了,麻子哥。”

陳麻子轉頭對廚房喊,“老婆,再炒倆菜來。”

不一會兒,陳麻子老婆便端着一盤炒雞蛋和花生米走了出來,對黃江水客氣地笑了笑,便自己鑽進屋子裏看電視去了,剩下他們兩個男人在涼棚下邊喝邊吃。院子裏立刻顯得有些冷清,這小院雖然不是很大,但只有他們三個人住,一到晚上,便清冷得讓人心裏發慌。

陳麻子看了看天,說:“看樣子,今天要下雨了。”

黃江水夾起一塊嬌嫩的雞蛋,送到嘴裏,也看了看天:“恩,今天天不好。”

“這幾天都這樣。”陳麻子舉起酒杯,擡頭,壞笑地望着黃江水,“怎麽,這次出去掙了不少吧?”

“你什麽意思?”黃江水警惕地問,心裏琢磨着,難道這個陳麻子知道自己是幹什麽的了。

陳麻子拍了拍黃江水的肩膀:“兄弟,幹什麽這麽緊張。我雖然一直不知道你是幹什麽的,但我看得出來,你是個掙大錢的主兒。你放心,我沒別的意思,你就算是殺人放火也和我沒關系。”

黃江水冷冷地笑了笑,沒再說話。

晚飯過後,就下起了雨。陳麻子鑽進正房,和老婆一起看電視去了。黃江水也鑽進了自己的小屋中。由于許久沒有回來,再加上陰天下雨,小屋裏有些發黴的味道。連床上的被褥都潮乎乎的。他不在乎這個,脫了衣服,趴在床上,倒頭便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黃江水醒了。他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窗戶上挂着絲絲縷縷的水珠,天空墨一般黑,看樣子雨還在下。他又看了看牆上的挂鐘,大概深夜三點多了。他這才蹑手蹑腳地下了床,走到窗戶旁,探頭往正房望了一眼,正房的燈都黑着。小院子裏空無一人。

黃江水拉上窗簾,又到大門旁試探性地推了推門,看一看門是否鎖死。确定一切安全穩妥之後,他才向牆角走去。

西牆腳處立着一只大甕,黑色的,陶制,很沉很重。黃江水小心翼翼地環抱住那只大甕,輕輕地用力,盡量減少挪動時發出的聲響,一點一點将那只大甕向旁邊滾去。終于,大甕挪開了,裸露出黑褐色的方磚。他蹲下身來,緩緩撬開兩塊方磚。

方磚下是一個洞,是黃江水早就挖好的洞。

這是黃江水的寶庫,租下這房子時,他第一時間在這裏挖了個坑。以便藏匿那些來不及處理的贓物。

洞很黑,也很深。黃江水打開了袖珍手電筒,将手電筒叼在嘴裏,慢騰騰地從裏面抱出了一個包袱,輕巧地放在自己膝前,解開了包袱皮。屋子裏頃刻之間晃過一絲亮光,是包袱裏的金屬散射而出的。那都是一些金器首飾,耳環、戒指、項鏈,無所不有。

黃江水的眼裏也閃過一絲亮光,這些東西若都能賣出去,能值不少錢呢。他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擦拭、觀賞、盤算着……

其中,有一只很漂亮很厚重的金镯子,大概有六厘米寬、三厘米厚,造型有些古樸,看上去很像少數民族婦女佩帶的那種傳統首飾,掂在手心,分量十足,若是在商店裏公然出售,少說也要上萬了。黃江水有些日子沒有觸摸這些固體金錢了。他慢慢地将那只金镯子舉在了手裏,在手電筒下仔細欣賞。

外面的雨下得更兇了,突然,打了一個雷。黃江水吓了一跳,差一點丢掉手裏的金镯子,回頭望向窗戶,白色的窗簾後面,一個黑影忽閃一下飄了過去。有人!他手忙腳亂地将首飾塞回包袱裏,慌亂之中緊緊抱在懷裏。

蹑手蹑腳地靠到窗戶根下,黃江水撩起窗簾一角,向外窺去。

外面并不黑,銀子一般的月光灑在小院子裏,樹木花草一眼即及。

黃江水還是不放心,他想了想,打開大門走了出去。外面真的空無一人。他又跑到正房窗戶下,仔細聆聽。伴随着細碎的雨聲,他聽到了陳麻子夫婦響亮的鼾聲,看來他們也睡死了。他仍有些踹踹不安,剛才,他的确在窗戶後面,看到了一個人影子。

黃江水抱着包袱,站在院子裏,有些進退兩難。最後,他決定打開院子大門看一看。

那扇老舊的大門,在雷雨聲中被緩慢推啓,外面是狹長的胡同。黃江水探頭看了一眼,胡同裏沒人,往左看是深邃的黑,往右看依舊是深邃的黑。就在他要縮回頭去的時候,他發現了一些端倪——是腳印,在泥濘的小道上,赫然印着一溜腳印。

前面是鞋印,後面是一個小坑窪——這明顯是女人的高跟鞋印。

空氣中猛地飄來了聲音,是女人唱戲的聲音,不知是哪家的夜貓子不睡覺,大晚上的放戲聽。聲音雖然很輕,但在暗夜下尤為清晰,那似乎是一出很悲哀的戲,女子的聲音格外悲切,哭哭啼啼、長長短短,聽上去甚是鬼魅。

黃江水的心顫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這悲涼的戲曲攪亂了他的心,他忽然想起了今天在車上做的那個夢。那個漂浮在水面中的女人,笑嘻嘻地對他說:“其實,我一直跟着你……”

飛快地關上了大門後,黃江水小跑着回到了房間。将房門重新鎖死後,他将包袱又小心謹慎地放回了坑裏,鋪上方磚,挪回大甕,這才回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那一刻,他驀地感到了一股殺意,一種兇兆,或者說,是一種不妙的預感。

整個夜,在黃江水看來,都變得詭異起來。

由于這件事,在之後接近黎明的幾個小時內,黃江水再也沒有閉上眼睛。直到天亮,外面傳來陳麻子夫婦說話的聲音,它才走出房間。院子裏,陳麻子正在刷牙,廚房煙筒裏冒着白色的炊煙,她老婆正在做早飯。

黃江水主動和陳麻子打招呼:“麻子哥,起來啦。”

陳麻子吐着嘴裏的沫子,點頭:“嗯,你也起得挺早的,一會兒一塊吃早飯啊。”

黃江水勉強笑了笑,打開水龍頭,蹲在陳麻子身邊洗臉,他一邊洗一邊問:“麻子哥,昨天晚上你和我嫂子聽沒聽見院子裏有什麽動靜?”

“動靜?”聽到這話,陳麻子臉一蹦,“沒啊,怎麽,你昨晚聽到院子裏有動靜?”

黃江水沒有正面回答:“麻子哥,以後睡覺還是小心為妙,記得鎖上院子大門。”

“你到底聽到什麽動靜了?”陳麻子也開始擔心了,他害怕招來小偷偷走他家東西,“該不會是招來小偷了吧?”

黃江水不想再說下去了,尴尬地笑了笑,轉身又進了屋子。

快中午的時候,黃江水聽到陳麻子在院子裏喊他,他懶懶地走了出去,涼棚下,陳麻子正端着一盤炒菜心往桌子上擺。見他出來,又招呼他:“來,兄弟,吃午飯了。”

黃江水心不在焉地坐下,吃了一口菜,這才注意到,陳麻子老婆不在,他問:“麻子哥,嫂子哪去了?”

“幫忙去了。”陳麻子喝了一口燒酒,辣得舌頭直顫,“去她表姐家了,她表姐家今天辦喜事。”

“結婚?”

“恩,結婚。女兒出嫁。”陳麻子喝完酒,又給黃江水倒上,忽而壓低聲音,“是結陰親,你聽說過嗎?就是死人和死人結婚。前陣子,她表姐女兒出了車禍,腦袋都給撞折了,當場死亡。二十九歲的老姑娘了,連個婚都沒結就死了。”

黃江水點了點頭,這事也不是沒聽說過,但還是有些好奇:“麻子哥,你們這還信這個?”

“什麽信不信的。”陳麻子撇了撇嘴,“要我說,人都死了,還結什麽婚,可姑娘她娘不幹啊,非說她閨女給她托夢了,說得可吓人了。說什麽,大晚上的頂着個血肉模糊的腦袋敲她房門去了,一個勁地說她一個人在底下孤單,讓她娘給她找個男人。”

“找着了?”黃江水聽上了瘾。

陳麻子點頭:“找着了,這不今天結婚嘛。聽說,之前找了個風水先生,費了好多勁,才在北方找了那麽個男的。也是剛死不久,好像是上吊死的。家也是農村的,二十四歲。那邊人也信這個,一聽就同意了,算是上門女婿。總之,是費了老鼻子勁兒了,也不知道圖個什麽。”

黃江水苦笑:“人死也要死個安穩嘛。”

陳麻子:“死人安穩了,可盡給活人找不安穩。”

黃江水看得出來,陳麻子不信這些鬼神之事,也就乖乖閉嘴了。

一頓飯,兩個男人一邊喝一邊吃,吃了将近有一個鐘頭。好不容易吃完,黃江水幫着陳麻子洗碗。院門突然開了,進來兩個女人,一個是陳麻子老婆,一個他不認識。那女人看上去比陳麻子老婆老一些,雙鬓斑白,一雙眼睛紅腫紅腫的,猜也猜得出來,應該是陳麻子老婆的表姐。

兩個人手裏各自抱着一個骨灰盒,黑漆漆地,上面雕龍畫鳳。

兩個女人身後還跟着一個老頭,看上去六十出頭,黑面皮,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毛囊退化,腦袋上飄着稀疏的白發,眉毛光禿禿的,露出凸顯的眉骨,滿臉溝渠一般的褶子,個子不高,穿一身黑衣,一雙眼睛鷹隼一般銳利。

老頭一進門,就四下觀察着什麽,精神高度集中。他在院子裏轉着圈子,旁若無人。黃江水和陳麻子都沒有說話,好奇地盯着那個老頭,兩個女人則一直未動,站在大門口沒有邁前一步,陳麻子表姐顯得很緊張,不時吞一口唾沫。

因為這個老頭的到來,院子裏一下就靜了下來,只偶爾能聽見樹梢的鳥叫聲。

過了沒多久,那些鳥也不見了,“呼啦啦”一下飛了起來,帶着刺耳的尖叫聲,像是受了什麽驚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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