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郊村(1)

黃江水一直覺得臨江城是個古怪的地方,白天它像個大俠一般,正大光明、朗朗乾坤,可到了晚上,就變得格外古怪,四面八方都透着一股涼意,那涼意不是由空氣中飄散而來,也不是由河水氤氲而來的,更像是從地縫裏滋養出來的。

就好像你在寬闊筆直的大道上,走着走着突然遇到了一具藏匿在冰天雪地裏的女屍,讓你忍不住發顫。

不過,黃江水喜歡這種夜,正是因為大家都忌憚這樣的夜晚,他才能夠如魚得水地工作——它是個賊。換句話說,就是小偷。但他不喜歡別人對他工作的定義和稱謂,他一直覺得自己和別人差不多,和那些機關單位、外資企業、教職人員沒有兩樣。

不都是靠勞動吃飯嘛。

所以,黃江水過得很自在,那種自在是骨子裏透出來的無拘無束,毫不作假。

白天,黃江水會躺在自己的小屋中喝上幾兩熱辣辣的老白幹,吃上幾塊豬頭肉,然後蒙頭大睡,一直睡到夜深人靜,才摸黑起來。這個時候,他精神飽滿、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走出家門的一刻,他時常覺得整個夜晚都是他的。

就像一個王者,一只幽靈,一條活在鋼筋水泥大森林裏的狼。為了尋找食物,為了活下去,無所不能。

這份精神上的飽足感,讓黃江水安于現狀,以至于三十幾歲的人了,連個女朋友也沒有,更不要談娶妻生子了,但他一點也不煩惱。大千世界,無所不有,只要你想,只要你有錢,就沒有什麽得不到的東西,更何況是女人這種物質化的生物。

那種地方在臨江城并不少見,雖然仍舊屬于半開放的“地下工作者”。黃江水一有閑錢,就去那裏尋找做男人的樂趣。

有一家“好再來”發廊,是黃江水最喜歡去的溫暖窩。那裏的小姐都很漂亮,全是外來妹,對客人熱情風騷。當然,也不至于過于奔放,感覺總是恰到好處,服務周到,非常不錯,讓人有一種賓至如歸的上帝感。

黃江水每一次去,都覺得自己做了一回人上人。

每每回味時,也如此告誡自己,這樣多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沒有牽絆,自由自在。總比那些傻男人強,讨一個老婆守在家裏,還要為她做牛做馬、四處奔波,末了,還要謹守規矩,再沒出息點的,更是看老婆眼色過日子,那人這一輩子還有什麽意思?

不過,黃江水也有一個“老婆”式的情人。

這個情人叫林林,今年二十四歲,是“好再來”裏最漂亮的小姐。

黃江水記得,他第一次進“好再來”就是林林服侍他的。他一下就被這個女人迷住了,她大膽性感、成熟美麗,更重要的是,這女人有一種讓他為之神魂颠倒的強勢。他就喜歡這樣的女人,外表柔弱,骨子剛強,不比男人差。那次之後,他便常常去找林林。

久而久之,兩個人的關系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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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似乎不再把黃江水當作一名花錢享樂的客人,彼此的關系更像是男女朋友。偶爾發廊生意蕭條時,黃江水還會留宿在這裏。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不再簡單地把林林當作一名小姐,更像他的知己,紅顏知己。

林林常常會為黃江水做一頓他最愛的辣子涼粉,看他吃光光。

黃江水也越來越喜歡這個女人。

可是,最近幾天,黃江水的心一直不安定,尤其,是對女人。他總覺得以前的他太傻了,太小看女人了,或者說,是把女人看得太簡單了。這種生物遠比他想得要複雜得多,不然,為什麽人類早期社會是女權主義,就這一點而言,便說明女人從本質上講就比男人聰明得多。

當然,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黃江水近來的生活出現了一點點詭異。

而且,這詭異似乎和女人有關系。

這自然是黃江水的猜測,但也并不僅僅只是猜測。他記得第一次感覺到這種異常,是在一個星期前的晚上。那天晚上,他溜進了一戶三口之家,在此之前,他已經踩點踩了好幾天了,那戶人家看上去挺有錢的,夫妻兩個都有車。本以為能大撈一筆,誰想他只在男主人兜裏摸了幾百塊錢。

離開的時候,黃江水很是不甘。他決定再做一筆,他在大馬路上轉了幾圈,目标鎖定了一個三無小區。

以黃江水的經驗來說,這樣的地方是最容易得手的,當然,油水也少。他需要仔細挑選目标。

在蛇腸子一般的樓宇小道之間,黃江水轉了又轉,最終,他确定了一個目标。可就在他準備往上爬的時候,漆黑死寂的小道裏,突然響起了聲音。那聲音并不驚人,但的确有點吓人。是鞋子敲擊地面的聲響,可以确定,是女人穿的高跟鞋。

“咔噠、咔噠、咔噠……”富有節奏且由遠及近的聲音。

這個時間,已經超過深夜三點了,人們大都睡了。擡頭看,每家每戶的窗戶都緊緊關着,沒有一家還亮着燈,低頭看,地上黑漆漆的,像撒了一地墨汁。不遠處一盞路燈還亮着,光芒微弱,昏昏暗暗之間似乎是故意透漏着一絲鬼魅。

不知道為什麽,黃江水的心忽悠提了一下。

有的時候,人就是這樣,光明之中的黑暗容易讓人發怵,黑暗之中的光明也一樣。只不過有時黑暗無法戰勝光明,或者,光明無法超越黑暗,它們都太弱小了。當然,黃江水之所以心慌,更多的是做賊心虛的心理在作祟。

不過,那的确僅僅只是一個女人。

在微弱的光芒照射下,那個女人終于現身了,她一點一點走入光線之中,緩緩地壓着步伐向黃江水走來。她的影子被光芒拉得很長很細、很畸形。但她畢竟只是一名身單力薄的女子。黃江水的心放進了肚子裏。但他還是時刻準備着,準備着這個女子和他說些什麽。

黃江水以前沒少碰見過疑神疑鬼、多管閑事的戶主。

但這一次,顯然是多慮了。那個女子好像根本就沒看到黃江水似的,與他擦身而過時,也沒有擡起頭看一眼他這位小區的不速之客。但他一直未動,直到女人和女人的高跟鞋聲再次淹沒在黑暗之中,他才徹底放松下來。

那天晚上,黃江水沒有二次作案,那個女人的出現,讓他膨發的工作熱情忽然間熄滅了。

但那天之後,黃江水便出現了一種背後有鬼的驚慌感。

每天晚上出來工作時,常常感覺有人在背後跟蹤他,有時候,甚至能聽到若即若離的腳步聲,可等他回頭觀望,卻什麽都沒有。事情過後,他也經常勸慰自己,也許,真的是做壞事做多了,心裏有鬼,但事實好像并非如此。

有一次,黃江水在一個小區得手返家的途中,又一次聽到了那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這一次,他察覺到事情好像沒有之前想得那麽簡單,真的有個人在跟蹤他。他不能坐以待斃,他佯裝無事,立刻躲在一個拐角處,想看一看究竟是誰在跟蹤他。

果然,沒一會兒,黃江水再一次聽到了那陣熟悉的腳步聲。

“咔噠、咔噠、咔噠……”

高跟鞋敲擊在地面上,也敲擊在黃江水心上。他睜大了眼睛,時刻準備着窺探那個背後之鬼。但腳步聲卻突然由近及遠,片刻之後,已經聽不大真切。他狐疑地轉出拐角,發現胡同裏空無一人,但他馬上意識到這絕非自己的錯覺,而是那個人掉轉了方向。

胡同旁邊就有一條小道,那個人肯定是鑽進那條小道了。

黃江水想了想,蹑手蹑腳地走到了那條小道的入口處,向遠處望去——果真有一個人。此時,那個人正一點一點向黑暗中沒去。幾乎是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明亮的月光下,走進了一排黑濃的房影子裏了。但他看得清楚,那個人穿着一條裙子。

黃江水确定,那是個女人。

按理說,男人不應該怕女人,再剛烈再厲害的女人,到了男人眼裏也不過是一只紙老虎。男人也不該怕黑暗,那種在黑暗中尖叫的福利,似乎只屬于女人。黃江水不怕女人,也不怕黑暗,再深邃再寂靜的夜晚,對于他來說都不成問題。

可有時候,人怕就怕幾種東西合在一起。比如,黑夜、腳步聲、穿裙子的女人……

黃江水也說不出來為什麽,自從那晚之後,他的腦袋裏便無時無刻不充斥着這些古怪的東西,聲音、時空。每一次,這些東西在他腦海中交織在一起時,便形成了一幅赤裸裸的恐怖圖片,那圖片是會動的——一個女人,在陰森森的月光下,周身挂着一圈光暈,穿着飄舞的裙子,一點一點向他走來……

黃江水開始有些心慌了,好在,目前為止他的心慌還停留在臨江城的白天——他覺得一定是有人想要加害于他。

這并不是黃江水自己胡思亂想。任何工作都有一定的規則,潛規則也好,浮在水面上的規則也罷,身處其中的人都要遵循。小偷這個行當自然也不例外。在臨江城出沒的梁上君子,多半都有屬于自己的領地,就好像動物世界裏猛獸劃分地盤一樣。

大家墨守成規,誰也不能越位,誰也不能破壞規矩。

破了規矩自然要受懲罰。

可黃江水偏偏是個游俠,他游蕩于各個城市之間,居無定所,今天在北京,明天可能就去了海南島。他從來沒有拜過碼頭,雖然幹這行這麽多年了,但他讨厭這種清規戒律。這是靠手藝吃飯的行當,你有本事到哪偷都該暢通無阻。

但今時今刻,黃江水不得不認真思考這些潛規則了,他覺得他一定是得罪了什麽人。

也許,就是臨江城那群土賊。

這些人下手可陰得很。黃江水記得,以前他在一座沿海城市短居,因為沒有拜碼頭,就被當地的土賊狠狠教訓了一頓,那群人在一個深夜,偷偷跟蹤他,把他堵在了一個死胡同裏,拳打腳踢,還在他腦袋上狠狠拍了一磚,到現在,陰天下雨時他腦袋還昏沉沉的疼。

那一次之後,黃江水不得不離開了那座富得流油的城市。

想到這裏,黃江水提醒自己一定要加倍小心,以免又遭黑手。

這一天,黃江水在“好再來”過夜。正巧趕上“好再來”生意蕭條,沒什麽客人。他便和林林在卧房裏閑聊。其他小姐都在前屋打牌,雖是夜深人靜,但發廊裏仍舊很熱鬧。他爬下床,刻意将門關緊,重新爬回床上,覺得該和林林說說那件事。妓女嘛,和他們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聯系,他想,也許林林能幫幫他。

“林林。”黃江水讨好地遞給林林一杯水,“你……認識這一帶的大哥嗎?”

“你指什麽?”林林沒有理會黃江水,低頭認真修剪着自己五顏六色的手指甲。

“就是幹我們這行當的大哥。土生土長的臨江城土霸王。”黃江水輕輕拉了拉林林,以引起她的注意。

林林丢掉指甲刀,回頭望着黃江水:“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覺得我可能被人盯上了,很可能是臨江城那些土霸王。”黃江水擔憂地籲出一口長氣,“林林,你能幫幫我嗎,要是有認識的人,幫着我給他們捎個話。不就是交點份子錢嘛,有什麽話不好說,何苦這樣黑我呢。”

林林聽了黃江水的話,半天沒有表态,靜默片刻後,問:“你确定是被他們盯上了?”

黃江水皺起眉頭:“其實,我也說不準,我就是猜測。你知道嗎,這一陣子我晚上出去踩點,老覺得有人跟着我,我還經常聽到女人的高跟鞋聲,有一次,我還看到一個穿着長裙子、留着長發的女人在我身後,你說這怪不怪。”

林林突然大笑起來,用食指狠狠在黃江水腦門上點了一下:“你啊,我看你是大白天做春夢呢!”

“真的!我不騙你!”

“知道,知道。”林林随手又拿起了指甲刀,繼續漫不經心地修剪她的指甲,“我看你是多心了,他們就算盯上你了,也不會傻乎乎的單對單吧,怎麽也要三、五個人,好好操練你一頓。何況,你說跟你的還是個女人,這就更不靠譜了,一個女人能對你怎麽樣,深更半夜強奸你不成?”

林林說完,又忍不住笑起來。黃江水也裂開嘴角自嘲地樂了。他覺得林林說得有道理,一個女人能對他怎樣,自己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了。那天晚上,他在“好再來”享受了一夜,完全把這件事情抛之腦後。

翌日一早,黃江水決定回家看一看。說是家,其實,不過是他租住的一套小房子。

由于自己的工作性質和身份,黃江水來到臨江城之後,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尋找一套合适的房子。這個房子可以遮風擋雨、睡覺吃飯,但最最重要的目的則是藏匿贓物。他不僅僅只偷現金,有的時候,碰上值錢的東西,只要便于攜帶,也會毫不猶豫地順走。

當然,這樣用途的房子自然不需要多麽豪華、多麽寬敞,越隐蔽越偏遠越好。

因此,黃江水把家安在了臨江城最偏僻、最荒涼的西郊。這個地方是臨江城的貧民區,幾乎沒有什麽大型建築,居住的都是一些雜七雜八的外來人員,或者本地土生土長的農民。實際上,這是一個标準的城邊村落,外圍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和繁華熱鬧的城中心相隔甚遠。

環境也非常清幽,空氣新鮮、遠離人群,非常适合黃江水這樣的梁上君子落腳。

只是,唯一不方便的一點,是交通有些不便利。來往比較費時間。不過,對于黃江水來說,時間這種東西虛無缥缈不值一點錢。他更樂意用錢來消費這種時間。

坐大巴到西郊,大概要半個小時的車程。黃江水上了車之後,就開始打盹。他閉着眼睛閉目養神,卻沒有睡着。作為小偷,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謹慎,車上是最容易行竊的地方,他一直很不屑這種近親似的扒手們。

閉了一會兒眼睛,黃江水覺得身子很不舒服,不是物理性的,而是感官性的。說确切一點,就是第六感不舒服。他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麽感覺,只是覺得這車廂裏有一雙眼睛正刺辣辣地注視着自己,像刀子一般戳在他的背上,嗞出一股涼意。

這種第六感有多真實,黃江水自己也不清楚,只是他向來喜歡憑感覺去揣摩事情。

似乎憑感覺去選擇作案地點一樣。

其實,黃江水的感覺并非空穴來風,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有第六感。比如,在沒進家門前,你就能猜出家裏有沒有人,當你爸爸、老公、老婆的車子剛剛駛入小區大門,剛剛聽到車子的轟鳴聲,你就能準确地确認是誰。

現在,黃江水就有這種感覺,他确定有個人在車廂裏望着他。不是那種一掃而過的觀望,而是注視,死死地、一眨不眨地、藏在背後的……

黃江水開始不自在了,他心裏犯起了嘀咕,難道是被車上的便衣警察盯上了?他知道這種人經常化裝之後出沒在客車之上,據說,眼神毒辣精準,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是賊還是正常旅客。他當然不想被抓住,不由自主繃緊了渾身的肌肉。

不知是不是因為末班車的緣故,這趟車乘客很多,大家密密麻麻地擁擠在一起,像煮餃子似的。

黃江水偷偷摸摸地回過頭去,四下觀望着,人真的太多了,男女老幼混雜在一起,看上去沒有什麽不同,大家的目光散得厲害,有看車外風景的,有看司機的,有看車廂裏電視畫面的,似乎沒有什麽人注視着他。他稍稍安下了心來,可剛剛打算回過頭去繼續打盹,卻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是花裙子,女人的花裙子!

那是一條藍底黃花的長裙子,那是一條似曾相識的花裙子。由于車廂內空氣流動不暢通,那條裙子死氣沉沉地垂在擁擠的人群中,裙子裏包裹着兩條白皙的小腿,小腿下面連接着一雙大紅色的高跟鞋,非常紮眼。

黃江水一下就想起了那個黑暗中的女子,他忽然意識到,也許林林和自己都想得太簡單了。誰說女人就不能跟蹤自己,誰說女人就不能當賊。說不定,那就是一個女賊,而還是這臨江城裏獨霸一方的女賊,她看上去很柔弱、很簡單,實際上就像一條毒蛇,身懷絕技,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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