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郊村(4)

兩個女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頭攙到床上。老頭一粘床,就再也不動了,死死閉着眼睛,氣息微弱,像是死人一般。兩個女人站在屋子裏既害怕又緊張,還有點不知所措。陳麻子老婆輕聲呼喚了老頭幾聲,見沒反應,便拉着表姐向門口走去。

剛走到門口,身後猛地傳來老頭的聲音,他很嚴肅、很認真地對兩個女人說:“今晚的事不要說出去!”

兩個女人茫然地點了點頭,走了出去,關上了大門。在她們點頭的間隙,黃江水已經鑽回了屋子。他将耳朵貼在了門上,聽到兩個女人耳語了幾句,表姐便匆匆離開了,陳麻子老婆也回了屋,再沒出來。一切好像都過去了,但剛才那一幕,他仍舊歷歷在目。

不知道是恐懼還是好奇,或者是一種原始的刺激起了作用,那天晚上,黃江水一直在回想老頭的一舉一動,包括那兩個微微動了動的紙紮人。他越想越深邃,越想越離譜,越想越無邊無際。他并不是一個對神奇事物感興趣的人,可此時此刻,他腦海裏充滿了各種神奇事件。

那都是一些至今為止,人類依然無法破解的古怪謎團。

比如外星人、尼斯湖水怪、長白山野人、金三角神秘失蹤事件……

黃江水想起了許多在報刊上看過的奇聞轶事,讓他最為記憶猶新的是關于金三角和龍的報道。具體是哪一年發生的事,他已經忘記了,好像是二戰時期,說的一架美軍飛機偶然經過金三角地帶,飛機上有兩個人,一個駕駛員,一個副駕駛員。

兩個駕駛員穿越金三角地帶時,遇到了濃重的雲層,整個飛機都沒進了雲層之中。就在那一剎那,他們與地面塔臺失去了聯系,就連雷達都無法查出所在,從此,便神奇失蹤了。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出了事故,機毀人亡,大家開始為他們祈禱、默哀,甚至建了墓地。當然,那裏面葬的只是兩身軍裝。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人們逐漸遺忘了這件事情,遺忘了這架飛機以及那兩個飛行員。

直到有一天,地面塔臺人員在雷達顯示器上突然發現了一個亮點,這本不該出現的亮點立刻被鎖定,随後,塔臺人員用無線電主動與之取得聯系,大驚之下,竟然發現是多年前神秘失蹤的那架飛機,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兩名飛行員居然還活着,而且,模樣一點沒變。

他們聲稱,自己只是不慎鑽進了雲層之中,僅僅與之搏鬥了半個多小時,便鑽了出來。而實際上,雲層之外的世界已經過了好幾十年。

這是一件真事,據說,當年造成了很大的轟動。具體研究報告,還被載入了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檔案之中,成了不外傳的絕密。

不過,當初黃江水看到這個故事時一點都不相信,甚至很是鄙視。他覺得這都是虛構的。但這并不影響他關注這些奇聞轶事。依舊是在那本雜志上,他看到了更貼近他的生活、更貼近他的命運的報道——龍。

這個故事黃江水記得很清楚,因為寫得很真實。

那是源自一張舊報紙的報道記錄,只是這張報紙歷史真的太過久遠,雜志上記錄,是一張屬于民國時期的名為《盛京時報》的報紙。

報紙的标題是“蛟類涸斃”,上面記述的是在1934年的營口,曾經有過一次持續時間長達四十多天的大雨,大雨過後,遼河北岸的蘆葦叢中便出現了一只奇怪的大型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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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位看管蘆葦的村名無意中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腥味,順着味道,他在蘆葦叢中發現了這只類似蛟類的奇怪生物。當時,這位村名回家後由于驚吓生病了,之後,這件事情便在附近傳了開來,大家紛紛前往蘆葦塘一睹神秘生物的風采。

但是,人們并不知道這是什麽動物。若幹年之後,通過查訪,記者才從一位高齡老人嘴裏求得了這只奇怪動物的基本特征。按照老人所說,那動物頭頂長有光滑的犄角,身下有四只爪子,鼻子兩旁還有黏糊糊的胡須,無毛,身上有類似蛇鱗一般的鱗片。

這些描述和中國古代神話故事中的蛟龍非常相似。

老人說,見到蛟龍的那一年他還很小,只記得那只蛟龍爬在蘆葦叢裏奄奄一息,身上的皮膚幹裂,村民們為了讓它活下來,不停地往它身上澆水,可悲的是它最後還是死了。幾天的功夫,肉體便腐爛掉了,散發着一股惡臭,只剩下了一堆枯骨。

慶幸的是,這位老人保留了幾塊龍骨,并将其交給了研究人員。經過研究,科學家初步判斷這很可能是村民的誤解,那幾塊骨頭也許是屬于一種鯨類。但後來,通過進一步的研究,科學家又推翻了這種假設,直到現在,也沒有一個确切的定論。

而《盛京時報》這篇報道,則是中國有史以來唯一一次關于真龍現身的記錄。

但究竟是真是假,則沒人能說得清楚了。

只是,這報道寫得非常真實,讓黃江水不得不半信半疑。尤其,是在今晚親眼目睹那場陰親之後,他腦子裏就像塞滿了糨糊。既然,紙人都能動,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好像忽然找到了一個藏匿在地縫之中的真理——這世上只有你沒見過的,沒有不存在的。

這個世界太深了,深得就像一個無止盡的黑洞。

那天晚上,黃江水又做夢了。

他夢見了那對紙人,在東房中,它們安安靜靜地站在骨灰盒前,一動不動。老頭已經睡得很死了,發出沉重的鼾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一切東西似乎都在這一刻停止了生長、蠕動。

突然,那清脆響聲再一次響了起來,在寂靜的房間內,顯得格外清晰。

那對紙人動了,先是動了動黑色的鞋尖子,然後是手,那手順着紅布一點一點下移、抖動,終于掀開了罩布,露出了十根白漆漆的手指頭。緊接着,那塊罩布滑落,它終于解脫了。是那個女紙人,它渾身僵硬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目标明确地向大門外走去。

它走得很慢,但終于挪到了大門口,推開大門,一蹦一跳地走了出去。

那個男紙人也按耐不住地動了起來,它緊緊尾随着女紙人,一蹦一跳地也走出了屋子。老頭還在睡,一點沒有察覺這對新人已經逃之夭夭。外面的天很黑很黑,兩個紙人一前一後地跳出了院子,跳出了胡同,跳到了高粱地裏。

那個女紙人蹦得很快,那個男紙人追得很急。它在後面呼喚它:“娘子,娘子,你要去哪?”

女紙人頭也不回。

忽然,起風了。像是平地刮起的旋風一般,将兩只紙人吹上了天空。蒼穹開始閃爍,大地開始顫抖,雲層開始翻滾,一只龍頭悄無聲息地從天際彈出了腦袋,銅鈴一般的大眼睛,精光發亮地盯着那對飄在半空中的紙人。遠處,傳來了機器的轟鳴聲,一架飛機晃晃悠悠地沒進了雲層裏,消失不見了。

那個女紙人還在飄,那個男紙人還在追,它手舞足蹈,緊張極了:“娘子,娘子,你要去哪?”

終于,它抓住了它的手。它卻想要掙脫,幾次不成功,便憤怒地扭回了頭來,但它沒有表情,依舊是那張勾勒如初的笑臉,帶着一絲陰氣,喝到:“你放開我”

“娘子,娘子,你要去哪?”它還是那句話。

“我不要嫁你!”

“你……要嫁誰?”

“他!”女紙人猛地伸出一只手來,指着地面。

那條蛟龍像是得到了某種指示似的,嘴裏吐出一道霹靂,電閃雷鳴地霹在了地面上的高粱地裏。高粱地被燒出了一個圓圈,黑糊糊的。圓圈裏躺着一個人,一個死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天上的女紙人,一臉驚恐。

那是黃江水。

女紙人飄了下來,依舊笑眯眯的,在黃江水耳邊說:“現在,你死了,我就能嫁你了。”

這是個很混亂的夢,以至于翌日醒來,黃江水還沒理清頭緒,不知所謂。當然,他也沒放在心上。

大概,是因為昨晚睡得晚了,黃江水依舊是中午起的。院子裏很安靜,陳麻子正在東屋門口巴望着什麽,他走過去拍了陳麻子一下,陳麻子一驚,急忙拉着他走到了正房裏。這時午飯也做好了,陳麻子老婆端着菜走了進來,一臉陰郁。

兩個男人坐下來,準備吃飯,陳麻子老婆則端着飯菜去給老頭送飯。她走得很小心,一直到房門口,都惦着腳尖,好像生怕驚動了什麽似的。片刻之後她就急匆匆地退了出來,臉色慘白,似乎還停留在昨天那個駭人的深夜。

黃江水見狀,主動問道:“嫂子,昨晚怎麽樣啊,還順利吧?”

他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陳麻子老婆的臉色更難看了,壓低聲音悄悄說:“別提了,昨晚出怪事了。”

“什麽怪事?”黃江水裝作不知道。

“那門親事沒結成。”陳麻子老婆嘆了一口氣,“兄弟,我告訴你你可不要給別人說啊,這事現在想起來我都心慌。知道嗎,昨天晚上師傅請魂的時候出了古怪,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就倒地上了,吐得滿地都是,那香爐還着火了,最離奇的是那兩個紙人居然動了!”

“有這事?”

陳麻子忙說:“你嫂子不會騙你的。”顯然,他老婆已經把昨晚的事告訴他了。

黃江水接着問:“那師傅怎麽說?”

“嗯……”陳麻子老婆猶豫着,似乎在考慮該不該把真實情況告訴黃江水這個外人,不過她還是開口了,“兄弟,我說了你可別怕啊。師傅說,他昨天晚上請錯了人,本來要請我侄女的,沒想到卻請來了另外一個女的。”

“什麽意思?”黃江水有點糊塗。

陳麻子快人快語:“就是說請錯了女鬼。”

堂屋裏一下就靜了下來,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屋裏的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了,一股風從外面竄了進來,風并不大,一點一點吹拂到飯桌上,吹拂在每一個人的臉,像是一雙冰涼的手,柔柔地撫摸着他們。好像,有一個什麽東西默默地走了進來,不,是飄了進來。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都打了個冷顫,陳麻子低聲喝道:“好了,別說了,吃飯。”

三個人像達成某種協議似的,繼續低頭吃飯,那陣風在屋子裏轉了一個圈子,又從大門飄了出去,沒有蹤影了。這陣鬼祟的風把三個人藏在骨子裏的某種天性提取了出來,特別是陳麻子的老婆。黃江水甚至能從她明亮的眼神中看到一絲恐懼。

許久,陳麻子打破了沉靜:“老婆,那師傅說沒說,什麽時候重新結親?”

黃江水注意到,陳麻子對那人的稱呼已經從“老頭”變成了“師傅”。這證明,陳麻子已經完全不敢小瞧那個老頭了。但陳麻子老婆好像不想聽到這個問題,煩躁地回答道:“不知道。”

“那他什麽時候走?”

“不知道。”

“那……”

“我說了不知道!”陳麻子老婆語氣中帶着一股火氣,乒乒乓乓地收起碗筷,走進廚房洗碗去了。

黃江水也識趣地回了屋。一回到房間,他的電話就響了,是林林打來的,他挺高興,急忙接聽。兩個人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接着轉為打情罵俏,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個小時,就在他要挂斷電話的時候,林林突然喝止了他。

電話那頭,林林思慮許久,才開口說:“江水,有個事我想跟你說,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但不說出來我心裏總是七上八下地不安分。你知道嗎,我最近晚上老做噩夢,老是夢見你。我夢見你一個人走在大道上,穿着一件花裙子,留着女人的長頭發,還有一雙紅色高跟鞋,一邊走一邊傻笑,把我吓壞了。”

黃江水一愣,但很快又開起玩笑來:“不會吧,這麽久不見我,你就這麽想我啊。”

“做美夢去吧你!”林林也被逗樂了,笑了笑,語氣又變了,“不過,江水,你最近還是小心為妙。我們老家的老人都說,夢這東西是預兆,夢見好的,說明就要發生好事情,夢見壞的,沒準就要出大事。總之,你自己還是小心一點。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

“好。”黃江水拉着長音答應着,總算挂斷了電話。

不管怎麽說,有人惦記着都是一種幸福,不管這個人是情人、朋友、父母兄弟,都很窩心。黃江水被這通電話“打幸福了”。他美滋滋地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真的開始白日做美夢了。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真該結束這種颠沛流離的單身生活,是不是真的該有個家了。

林林雖然是風塵女子,但對于黃江水來說,卻是這臨江城裏唯一不必對其隐藏身份的人。

黃江水的腦袋裏,慢慢湧現了一幅會動的畫:是良辰吉日,他和林林攜手坐在這間小堂屋裏,他着中式新郎服,林林正襟端坐在床頭,穿着描金秀鳳的大紅嫁衣,頭上罩着大紅的紅蓋頭,旖旎光線下,能窺得幾分朦胧容顏,美到極致。

這是黃江水的夢想,他一直想,假如有一天他會結婚,他要辦一場風光的老式中國婚禮。只不過,現實是殘酷的,以他現在的身份,以他現在的生活環境,這都是奢望。

黃江水一直自認自己是一個理智的人,所以,他從來沒有對林林過分表達過自己的意思。他嘆了口氣,又走出了屋子,鎖好門,沒進了胡同裏。他想去散散心,這幾天沒出院門一步,早就憋得慌了。村頭的高粱地應該是個不錯的散心場所。

高粱地裏沒什麽人,這個時間,大家都在午休。

黃江水一個人緩緩地朝高粱地裏走去。高粱地的高粱已經開始吐穗了,沉甸甸地壓在枝幹上,暗紅如血。他随手揪下一把,在手裏搓了搓,搓出麸皮,迎風一吹,把幹淨新鮮的糧食大把地放進了嘴裏咀嚼起來。他一邊吃一邊走,走得越來越深。周圍也越來越靜,只能聽見枝葉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空氣清新宜人,黃江水感到渾身上下都松懈了下來。他躺在了地裏,閉上了眼睛。

似睡非睡之間,不知是什麽聲音響了起來,那應該是某種鳥叫聲,可是聽上去又不大像:“系啦,系啦,系啦系啦……”

黃江水睜開了眼睛,有風在高粱地裏肆虐地轉着圈子,卷着那陣若有似無的聲音飄來蕩去,他忽然打了個冷顫,一下就坐了起來,這聲音太古怪了,怎麽聽怎麽不對頭,好像那不是“系啦、系啦”,而更像是“新郎、新郎”。

更像是一個女子在高粱地裏呼喚她的新郎。

黃江水身不由己地想起了昨晚的那個怪夢來,飛機、濃密的雲層、一條巨龍口吐霹靂,那個女紙人飄在半空僵硬地對着高粱地裏的他笑,尖叫着說:“我要嫁給你!”他一咕隆就從地上竄了起來,眺望遠方,發現天真的灰蒙蒙的,好像随時就要電閃雷鳴。

這高粱地猛地變得陰氣沉沉起來。黃江水決定回家。他現在有一種無法遏制的預感,如果,他再不離開的話,周圍這些茂密的高粱之中,就會突然伸出一只手來,緊緊拉着他,緊緊拽着他,把他帶上天空,飄向一個未知的異世界——那是一雙慘白的紙手!

那個晚上,果然又下雨了,這一次下得很大,真的是電閃雷鳴。外面炸開一道閃電,屋裏也跟着炸開一道閃光。黃江水吃完晚飯後,早早就睡了。陳麻子老婆的表姐又來找老頭了,可老頭只是黑着臉什麽都不說,讓她回去等,那模樣就跟要發生什麽大事似的。

讓人看了都覺得心慌。

外面的雷太響了,黃江水一直耗到深夜也沒睡着,好不容易小睡了一會兒,又被一陣怪聲驚醒。他仔細聽,發覺外面的雨雖然一直未停,但雷聲好像已然停止了,外面傳來的似乎是敲門聲,很怪的敲門聲,時輕時重,像是故意讓人聽見,又生怕被人發覺似的。

敲門聲驚醒了陳麻子老婆,這女人睡覺時耳根子總是很輕。黃江水聽見正房大門打開的聲音,聽見陳麻子老婆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踩水的聲音,聽到院子大門打開的聲音,接着,他聽到了兩個人對話的聲音。确切地說,是兩個女人對話的聲音。

那好像是陳麻子老婆的表姐,不知道大晚上又來找陳麻子老婆做什麽。

不過,黃江水沒在意,趁着雷聲消失,他閉上眼睛,趕緊睡覺。這一覺,他睡得很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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