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妻(1)

翌日清晨,黃江水伸了伸懶腰,走出了屋子。外面,天高地遠,幹淨透徹,整個世界都像是被雨水洗了一遍似的,碧藍無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長長地吐出來,感覺昨晚的陰霾都随着這口氣散得一幹二淨。東屋的門突然開了,這是幾天來老頭第一次出門。

老頭像個賊似的,探出腦袋來,左看看,右看看,視線落在了涼棚下正在洗菜的陳麻子老婆身上,他很不禮貌地吼道:“喂,你過來!”

陳麻子老婆怔怔地望着老頭,又望了一眼黃江水,這才丢下手裏的活,鑽進了東屋。老頭又把大門關上了。黃江水的好奇心,在那一刻,再一次爆發,可大白天的他又不好意思去扒牆根,只好悻悻地去找陳麻子吃早飯了。剛進屋坐下,陳麻子老婆就火急火燎地走了進來,擦了擦手就要出去。

陳麻子喊住老婆:“你幹什麽去?不吃飯啊!”

陳麻子老婆早就出了屋門,一邊揮手一邊說:“不吃了,我有事!”

兩個男人吃飯很沒勁,陳麻子和黃江水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不自覺地便聊到了昨天晚上那場罕見的大雷雨。說到這裏,陳麻子怪笑起來:“兄弟,知道嗎,昨天大晚上有人敲門,是個女的。”黃江水笑,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他顯得有點錯愕:“你聽見了啊?”

“聽見了。不就是嫂子她表姐嘛。”

“是她是沒錯。”陳麻子笑得更古奇怪了,“第一個是她,可後來又有人敲門,你沒聽見吧?”

“又有人?”黃江水确實沒聽見,他睡了,“誰啊?”

“一個女人!一個很年輕的女人!”陳麻子咂了咂嘴巴,“我老婆回來後跟我說的,說是大晚上要借宿,一個人迷路了。不過,我老婆沒答應,她說她看那女人有點古怪。大晚上的一個人跑到這西郊村來,讓人心裏發慌,她就把她打發到別家去了。那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

“你怎麽知道,你又沒看見?”黃江水也跟着樂。

陳麻子嘆了口氣:“你在這住這麽久了,還不清楚我那老婆,什麽人都能住,男的老的少的,可就是女的她看得嚴。為什麽?還不是婦人家那點醋意,她啊,是怕我近水樓臺先得月。特別是漂亮的年輕女人,你沒來之前,她拒絕了好幾個租戶了。後來我問她是什麽人時,她只說是個女的。那點心思,我懂。”

黃江水打趣:“麻子哥,那你除了嫂子以外,有別的女人嗎?”

“當然沒有!”陳麻子懼內的本質又表現了出來,極力否認,“肯定沒有!”

兩個男人葷味兒的閑聊,很快就被匆匆趕回來的陳麻子老婆打斷了。她一回來就黑着臉,一聲不吭地坐在飯桌上,也不吃,也不擡頭,只是一個勁地咬嘴唇。

黃江心見狀,問道:“嫂子,怎麽了,是不是剛才那老頭給你說了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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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麻子一聽,也忙問:“怎麽了,你這副模樣跟見了鬼似的。”

“可不就是見鬼了嘛!”陳麻子老婆拿起筷子,又丢在桌上,“剛才師傅把我叫過去,你們猜他跟我說什麽了。他說那天的陰親之所以沒有結成,是有個女鬼搶了我侄女的道,來攪亂來了。他剛才對我說,讓我趕緊把這事告訴我表姐去,打聽一下這村裏最近有沒有年紀輕輕、剛剛過世的姑娘。”

“有這事!”陳麻子搓了搓下巴,“沒聽說啊,咱們村子裏的人大概都認識,除了一些租住戶,基本上誰家有個紅白事的,大家都知道啊。”

陳麻子老婆點頭:“是啊,不過,還是問一問比較穩妥,師傅的話不能不信啊。”

陳麻子也連連點頭贊同:“對對對!”又滿臉無奈,“不過,老婆,那師傅到底什麽時候走啊,我這幾天心慌得厲害。你侄女那親不然就算了吧,實在不行,到別人家去你看成嗎?”

“你以為我想啊。”陳麻子老婆端起碗來,喝了一大口粥,“師傅說了,像結陰親這事必須有始有終,不然容易出大事,請來了你就得安安穩穩地給送回去,事答應了就得有個結果。師傅說,這幾天他正在想辦法,要是他走了,萬一出什麽髒事,怕咱們兩個可應付不來。”

聽到這話,陳麻子反而有點懷疑了:“他有那麽神嗎?”

陳麻子老婆斬釘截鐵:“不管怎麽樣,這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這世上有好多事情,在沒有得到一個結果之前,都是如此。尤其是我們無法觸及、無法了解的事情,它好像盤旋在我們頭頂,高深莫測,我們擡頭看時,明知道那僅僅只是藍天白雲,沒什麽可擔心的,可偏偏又一而再地告誡自己,千萬小心,誰曉得那雲彩裏會不會突然霹下一道閃電來,把你霹得灰飛煙滅。

事實上,也确實如此,有些事防不勝防,我們誰都無法預知沒有發生的事情。

吃過飯後,陳麻子老婆便和陳麻子一起出門了,現在,這門陰親已經不僅僅是陳麻子表姐家的事了,也成了他陳家的事,甚至是有關生命、關乎福禍的大事,他們必須讓它有個善終,不然,按照師傅的話說就是誰都安省不了,誰都別想過好日子。

輕則災禍不斷,重則殃及性命。

他們去別人家打聽死人的事了,院子裏只剩下了老頭和黃江水兩個人。

老頭走出了屋子,搬了個矮腳椅子坐在了門前,眯縫着眼睛看了看天,不緊不慢地從兜裏掏出水煙袋,塞上煙絲,點燃,開始一口接着一口地抽。那煙味很嗆人,略微有一絲臭味,一絲一縷地飄進了黃江水的鼻子裏。他盯着那老頭看,老頭也盯着他看,無語。

氣氛有點尴尬,黃江水是個很會圓場的人,他走過去,蹲在老頭身邊,掏出一顆卷煙來遞給老頭:“師傅,抽這個吧。”老頭看了看那顆煙,沒有接,也沒有說話,态度有點傲慢。

他一點都不怯場,繼續說,“師傅,你幹這行多久了?”

老頭開口了依然目不斜視地盯着天空,不知道在揣測什麽:“好多年了,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師傅,這世上……真的有那種東西嗎?”黃江水忍不住問道,下意識地朝東屋望了一眼。東屋的門關的并不嚴密,露出了一截縫隙,透過縫隙,他看到了那兩個靠在牆根排排站的紙人,他們的罩頭已經被拿了下來,機械地對着門縫外的他笑着。回過頭時,他吓了一跳,老頭正盯着他看。

那目光銳利而冰冷,像刀子一般。驀然,老頭樂了,意味深長地說:“年輕人,有些東西你可以不信,可有些東西并不是你不信就不存在。我今年七十多了,走南闖北地也走了大半個中國了,見到的怪事多了去了,若是寫出來,能出一本書。只是我懶得跟別人講,講了別人也不信。”

“那你給我說說吧。”黃江水來了興致。

老頭挪了挪屁股,又望向了天邊,像是在回憶什麽似的,許久,才緩緩開口講了起來。

老頭姓藍,他說他也不清楚自己出生在什麽地方,不清楚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他是被人在亂草叢中撿來的。他跟着他師傅長大,他師傅也姓藍,也是幹這行的。他記事的時候,他師傅已經三十多歲了,沒有老婆,沒有孩子,孤身一人。

他們住在北方一個破敗的小山村裏,那裏的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終日食不果腹。他們卻是村子裏唯一吃得飽的人家。因為他師傅有手藝,有能耐。村裏的人都很敬畏。那時他才知道,師傅的工作很古怪,按照當地的風俗,村民們管他師傅叫陰媒。

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替死人結親的媒人。

這門營生,據說是師傅家祖輩傳下來的,傳到師傅這代已經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了。他只記得,他小時候曾在師傅床底下翻出過一本書,那是一本很厚很滄桑的書,上面的字跡斑斑駁駁,似乎是手抄本,全是繁體字,裏面還有各種圖畫。後來他才知道,那些畫畫的是地獄十八景。

他對那本書充滿了畏懼,也充滿了好奇。可師傅好像并不打算教他什麽。

直到他十八歲那年,師傅才開始傳授他怎樣做一個陰媒。這其中有很多規矩、很多忌諱、很多顧及。他跟着師傅走南闖北,生意很紅火。那個年代由于世道不好,死人很多,再加上他們收取的費用很少,窮人們活着的時候結不起婚,死了反倒能成門親事。

他們每到一個地方,上門求陰親的人總是絡繹不絕。有錢的就适當給些錢財,沒錢的就管上幾頓便飯即可。那時人們還不興火葬,每一次到一戶新人家,等待他們的總是兩具冰涼的屍體,蓋着白布,靜悄悄地躺在木板床上。

老頭說,那場合是很肅穆很莊嚴的,當然,也是很恐怖的。

他記得,有一次他們到了一個叫薩洛村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偏遠很偏遠的小村子。村裏一戶大戶人家裏死了一位小姐。那小姐是殉情而死的,她愛上了家裏的一個長工,可家裏人都不同意,把她鎖在了屋子裏。他們愛得轟轟烈烈、堅貞不渝。

那個年輕的長工每天都要來小姐家哭鬧,老爺和太太找來打手想将他轟走,他就跪在小姐家大門口不走,任打任罵。久而久之人們也懶得管他了。他就像個木頭人似的,一跪就是一整天。那一天,天降大雪,氣溫驟降,冷得人連脖子都不敢伸出來。

翌日清楚,當家丁發現那個長工時,他真的凍成了一具木頭人,連發絲都是硬的。

這消息還是沒能瞞得住小姐,得知噩耗之後,她一天一夜沒吃飯。她在房裏燃着燈燭瘋了似的唱戲,每天晚上大家都能聽到她如訴如泣的唱戲聲,她唱的是昆曲,咿咿呀呀、斷斷續續地,沒人能聽懂她唱得是什麽,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她情郎的最愛。

那聲音就像一只軟軟的小手,飄到誰耳朵裏,誰就癢癢得發冷。

終于,有一天小丫頭去送飯時尖叫了起來——小姐自盡了。她在那個深夜,靜悄悄地登上了板凳,拴上了繩子,套住了腦袋,去另一個世界尋找她情郎去了。只是,她死得很難看,披頭散發、骨瘦如柴,舌頭吐出老長,眼睛充血,金魚一般。可是她卻在笑,她對着那些站在大門口瑟瑟發抖的人放肆地笑着。

小姐死後老爺和夫人悲痛欲絕,他們很後悔,原以為長工死了,小姐會漸漸忘了那個死人,卻沒想到還賠上了自己姑娘的性命。他們決定安撫女兒的亡魂,為女兒和長工舉行一場冥婚。

老頭說,那是他迄今為止,見過最奢華的一場冥婚。小姐的父母找人紮了馬車、丫鬟、傭人,甚至還有房子,這些東西在小姐的廂房裏堆得滿滿的。那都是她的陪嫁。家丁把小姐和長工的屍體擺在床上,男左女右。屋子裏點着許多白蠟,日夜不熄。

那本來是一筆好生意,可那次老頭和他師傅卻搞砸了。

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老頭的師傅站在床前,燃香、念經,待到一切程序都走完之後,便趁着夜色,選良辰吉日,将這對新人入了祖墳。他們離開時那戶人家為了表達謝意,給了不少盤纏。那已是年尾,做完這筆生意之後,他們師徒二人也踏上了歸鄉之旅。

可回到家之後,老頭發現師傅變了。

起初,師傅晚上會說夢話,說什麽卻聽不明白,後來,師傅便開始夢游。老頭說,以前,他師傅從來不夢游,總是躺到床上就睡,一覺到天亮。可那一次回到家之後,他師傅開始頻繁夢游,每天晚上他都能聽到師傅打開大門,走到院子裏的聲音。

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師傅夢游時在幹什麽。他悄悄摸出了房間,跟在了師傅身後。師傅走得很慢,也走得很近。他并沒有走出院子,而是坐在了院子裏的井口旁,他對着月亮,擡起頭,微微笑,似乎在看什麽,可眼睛卻是閉着的。

突然之間,他看出了一絲異樣,師傅好像變了,變得好像一個女人。他的舉手投足都像極了一位大家閨秀,在白森森的月光下,他不時舉起手來挑一下頭發,或微微歪倚脖子,将腦袋探到井口,看井中倒影。很快,他的猜測便得到了應征——師傅開口唱戲了。

是昆曲!是女人的聲音!是那期期艾艾的調子!

他的頭皮一下就炸了開來。這時師傅好像發現了他,他扭過頭來對着他伸出了手去,輕輕柔柔地呼喚着他:“建郎!建郎!建郎……你怎麽不要我了?”這自然不是他的名字,這是那個長工的名字。

他吓呆了,木木地貼着牆根,一動也不敢動,愣了許久,才掉頭跑回了房間。

那天晚上他師傅死了,跳井死的。村裏人幫着他葬了師傅,大家都想不明白,大過年的,他師傅怎麽就想不開跳井自盡了。他什麽都沒說,他知道說出來也沒人信,但他心裏清清楚楚,他師傅不是自盡的,他是身不由己的——他撞鬼了!

藍老頭講到這裏,竟然流下了一滴渾濁的眼淚。黃江水驀然有些同情,不知該說什麽,但還是勸慰道:“師傅,人死不能複生,這世上但凡是活人,總有一天要死的,窮的、富的、殘的、好的,都逃不脫。”

“是啊。”藍老頭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只是,我師傅他老人家死得太不值得了。”

黃江水打住了這個話題,轉到了最費解的問題上:“師傅,那你說,你師傅究竟是怎麽死的?”

“你說呢?”藍老頭眯着眼睛,望着黃江水,滿臉的褶子擠在一起,“我都說了,這世上有好多東西不是你沒聽說過、沒見過就不存在。至于我師傅究竟是怎麽死的?我也是後來才明白,其實很簡單,那一次我們請錯了新娘,那附近村子裏剛好也死了個姑娘,我師傅沒有把小姐引回來,倒把她給引回來了。”

黃江水恍然大悟。

藍老頭繼續說:“結錯了親是會出大事的,我說過,輕則禍事連連,重則殃及性命。”

黃江水笑了:“師傅,你是故意吓唬我那吧,這世上哪有這種事。”

“我沒開玩笑。”藍老頭一字一頓地說,“你覺得我有必要和你開玩笑嗎?你我非親非故、萍水相逢,我只不過是把我經歷過的事情講給你聽罷了,信不信自然由你。但是,年輕人,我還是那句老話,我在這世上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有句話不是說的好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黃江水頓了頓,沒有反駁,也沒有表示贊同,只是繼續說:“師傅,那你相信科學嗎?”

“科學?”藍老頭臉上的褶子一下就舒展了開來,好像這個問題正中下懷似的,“什麽叫科學?探索出來的就是科學,沒探索出來的你能叫科學嗎?年輕人,我并不是老頑固,要知道在英國很早就有一門叫靈魂學的學科,他們一直以來都致力研究人的靈魂是否存在,如果存在究竟又是什麽?”

“那研究出來了嗎?”

藍老頭高深地閉了閉眼睛:“前段時間美國的一個研究小組,成功地進行了一項有關靈魂的實驗。他們利用科研技術,将兩個人的靈魂互相調換,他們發現,只要是有生命的生物,都存在一種類似靈魂的能量。”

黃江水有點吃驚,藍老頭看上去像是一個鄉村莽夫,原來腦子裏懂得這麽多。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黃江水油然而生一種敬佩,這種敬佩是年輕人對長者的敬佩,是無知者對大智慧的敬佩,是失敗者對勝利者的敬佩。

藍老頭似乎也看出了黃江水眼裏的異樣,他補充道:“有些時候科學是真的,但你不能否認它可能就是掩蓋真相的罪魁禍首。”

黃江水覺得,這句話太有哲理了。轉念一想,又覺得很深奧,很恐怖。

這時陳麻子夫婦和陳麻子老婆的表姐回來了,三個人嘀嘀咕咕地進了院子,臉色都很不好看。見到藍老頭和黃江水坐在院子裏,陳麻子第一個走了過來:“師傅,我們按照你的吩咐,都去附近打問過了,沒有人家過白事啊。”

兩個女人也在後頭跟着頻頻點頭。

“沒有?”藍老頭緊緊皺起眉頭來,“這就不對了,怎麽會沒有呢?”

陳麻子忍不住問:“師傅,到底還要等多久這親事才能結成啊?”

藍老頭沒有回答陳麻子的問題,他搓着頭皮似乎在想着什麽。半晌,他才猛地擡起頭來:“對了,你們這幾天有沒有見過什麽人?我是說,晚上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麽怪動靜,或者是遇見什麽怪事?”

三個人面面相觑,陳麻子老婆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我想起來了,就昨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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