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完璧歸趙(2)

講的是一個農村婦女到城裏尋找自己一去不返的丈夫。她沒有收入,靠種地過日子,每當收成的季節到了,她就把糧食賣掉換成路費,來往于城市與鄉村之家。這部電視劇中,鏡頭最多的就是一條土路,那是村口通向外界唯一的通道。

那條路崎岖不平、坑坑窪窪,四周長滿了怪模怪樣的植物,一到晚上,張牙舞爪得像一只一只的怪物。那位婦女不厭其煩地穿梭在這條小道之上,白天出去,晚上回來。一次又一次。不過,她到死也沒找到她老公——她被車撞死了。

電視劇最後一集頗為玩味,導演設置了一個長鏡頭,在小道的盡頭架設攝像機,讓女主角從遠處緩緩走來,一邊茫然地哭一邊無助地呼喚她丈夫的名字:“柱子,你在哪啊,柱子,你在哪啊……”

聲音凄涼悲切,在白天與黑夜的臨界點高高低低地響起,讓人看了心痛又慌張。

黃江水不知道為什麽會做這樣一個古怪的夢,只是夢中,那個婦女依舊如多年前一樣悲涼凄厲。她一邊走一邊呼喚,一邊呼喚一邊哭,一邊哭一邊顫抖。那是一條無邊無盡的道路,永遠走不到頭。可在黃江水的夢中,這位婦女慢慢地變了。

不,是整個畫面都變了。

高高低低地怪樹林子變成了整齊劃一的高粱地,那個女子被夾在高粱地中間,似乎随時都會被吞沒。她依然堅定地前行着,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朗化。終于,她走近了,走進了一個完全不需要遮掩的境地。

緊接着,整個夢境都跟着打了個哆嗦——她變成了一個輕飄飄的紙人。

風呼啦啦地刮了起來,越來越有力,她的身子顫了顫,失去了平衡,倒在了路旁。紙做的衣服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在強風的作用下,她緩慢地飄了起來,一點一點上升、遠去,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

她順着風向往城裏飄去,飄過了幾座高樓大廈,飄過了一座動物園,飄過了繁華的步行街,終于,她停了下來。停在了一條深邃黑暗的小巷子裏。風驀然停了下來。女紙人趴在地上,伸出了脆弱的胳膊,支撐着身體一點一點站了起來。

她順着這條小巷子前行,一邊走一邊尋找着什麽。

前方,隐約射來朦胧的光線,她白皙的紙臉上綻放了一絲笑容,似乎是确定了目标。她加快步伐,僵硬地挪動着四肢,很快來到了目的地——是一扇小窗子散射而出的光線。她探頭望了望,透過窗簾縫隙,她看到屋子裏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男人坐在床頭無奈地注視着女人,女人則興高采烈地坐在梳妝臺前,拼命地往身上套着首飾……

天終于黑得看不見天了,女紙人擡頭看了看,低下頭的瞬間,她輕飄飄地隐進了牆壁,穿透、前進、挪動,一點一點地穿進了這間小屋子。此時,那個滿身金飾的女子正滿足地爬在男人身上,睡得極香。

她走近,望着那對熟睡中的男女,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接着,她再次飄了起來,依舊像個人體風筝似的,輕輕地飄在了女子的上空,慢慢地下降、消散,最後,變得透明……

擠在男人懷裏的女子突然笑了笑,那笑容跟女紙人的笑容如出一轍,她呢喃着豐滿的嘴唇,輕輕說:“我終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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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江水醒來時天已明了。因為那個夢,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身旁的林林,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林林是熱的,不像昨晚似的涼得像一塊冰。他想把林林叫醒,可剛伸出手去,卻狠狠地縮了回來。

林林說話了,呢喃着她那豐滿的嘴唇,輕輕說:“我終于找到你了……”

這句話好像平地炸開了一道驚雷,讓黃江水渾身的肌肉都縮緊在一起,腦袋、身體、甚至周圍的空氣似乎一瞬都凍結成冰。他一下就從床上竄了起來,站在床邊,戒備森嚴地盯着林林。林林被他攪醒了,睜開眼詫異地望着床邊的他。

“你怎麽了?怎麽這副表情?見鬼啦!”林林滿不在乎地打着哈欠,坐了起來。

“你剛才說什麽?”黃江水問。

林林一頭霧水:“說什麽?我剛才說什麽了嗎?”

“你剛才說,我終于找到你了!”黃江水嚴肅地提醒道。

林林撥開額頭亂發,回想了一下:“噢,可能是做夢的緣故吧。”她說着将黃江水拉到身邊,把嘴巴靠在黃江水耳朵上,“江水,剛才我夢見我變成了一個紙人,在天上飄啊飄啊,一直在找你,卻怎麽都找不到。”

黃江水一把就推開林林:“你……你……”

林林目不斜視地盯着黃江水,忽然捂住嘴巴笑了,一邊笑一邊說:“看把你吓的,我騙你的。”

“你……你太過分了!”

見黃江水真的生氣了,林林趕緊道歉:“好了,好了,我以後不吓唬你了。你也是的,怎麽現在膽子變得這麽小。不過是開個玩笑嗎,至于嗎。”

黃江水懶得和林林争執,他命令林林趕緊把首飾摘掉。林林白了他一眼,坐在床頭一股氣地摘掉了身上的金飾。之後,沒事人一樣走出房間買早餐去了。黃江水将那些金飾重新裝進包裏,在屋子裏轉了好幾圈,最後,藏在了房頂壞掉的天花板夾層裏。

做完這一切,黃江水的心仍舊踹踹不安。他望着衣櫃裏散落出的林林的一雙紅色高跟鞋,突然覺得,林林變了,她不是開玩笑,就在昨晚戴上那些金飾後她忽然變了一個人。或者也可以這樣說,她只是套着一個舊皮囊的陌生人而已。

吃過早餐後,黃江水出門了,他打算去那個別墅區看一看,他要确定那房子依然無人居住,這樣才能安全地将東西完璧歸趙。另外,他心裏還有一個心結,遠離了西郊村,遠離了藍老頭,他越發覺得他舍不得這些已經到手的東西還回去了。

這是小偷的本性,也是人的本性,到手的東西誰又願意還回去,東西越貴重越重要越是舍不得,越是容易掙紮。

黃江水帶着這種掙紮的心情打車來到了別墅區。他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買了一件價值不菲的名牌外套,以便能堂而皇之地出入這個貴族之地。對于這種地方的保安他明白,有時人之所以仇富并不是因為富人大手大腳,讓他們無法認同的原因是內心深處産生了一絲變态的糾結。

産生了一種為什麽我不能成為富人的糾結。

換句話說,大多情形下并非富人們狗眼看人低,而是普通老百姓習慣了以貌取人,自朝自諷。特別是特定的一些服務業工作人員,比如,商場專櫃的服務員,比如,豪華小區的小保安。

事實上,事情就是這般簡單,穿上一身老板行頭的黃江水很容易就混進了小區裏。

這時人們大都在工作,老板們都去公司忙着掙錢,太太們都去商場忙着花錢,小孩們都去學校忙着補充理論知識,大片大片的空地上,只偶爾能看見一兩位老人。顯得很是空曠死寂。他徑直穿過幽深的花圃小徑,穿過高大的松柏林,穿過卵石路,終于看到了那座白牆藍頂子的別墅。

它還是老樣子,靜悄悄地矗立在花團錦簇之中,如同一只蟄伏千年的猛獸。

黃江水點燃了一顆煙,眯着眼望着別墅的窗子,檢查裏面有沒有人。這幢別墅四面都有窗子,采光很好。他繞了一圈,發現它依舊是老樣子,如同一位未被染指的處女一般空寂。他暗暗放下了心來,但還是有點不安心,決定最後再試探一下。

黃江水掐滅煙頭走向了別墅大門,伸手按了按電鈴。無人回應。他不放心,繼續按,依舊無人回應。最後,他索性砸起了門來,無論找何托詞,他都要确保裏面絕對沒有人在。現在,他不怕裏面沒人,怕的是裏面有人而他卻不知道。

砸了半天門,裏面還是毫無回應。黃江水猶豫了一下,又将耳朵貼在了大門上。

這扇大門是純鋼制作的,傳音效果非常不錯。黃江水貼在門上靜靜地聽,四周很靜,只有風偶爾刮過,吹拂着旁邊的花叢發出沙沙地響動。屋子裏似乎真的沒人,安靜極了。他正要擡起頭來,忽然,聽到了什麽響動,像是什麽人在走路。

那聲音很輕微,但完全不至于銷聲匿跡。

黃江水聽得清楚,那是鞋子敲擊在地板上的聲音。

“咔噠、咔噠、咔噠……”

黃江水的心一點一點地提了起來,似乎有一團冷氣正随着這聲音逐漸向他靠攏,他仿佛長了透視眼一般,看到了屋子裏的情形,一個面目慘白的女子,正機械地拖動着僵直的雙腿,緩緩向大門走來,她面帶微笑,面帶哀怨,面帶欣喜,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刻。

突然,這聲音消失了,就在接近大門內測的一瞬間,止住了!好像門內那個人忽然飄在了門口,一動不動了,正順着貓眼心懷不軌地觀察着門外的一舉一動。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人們不怕嘈雜的鬧事,怕的就是寂靜的死城。

黃江水猛地将脖子挺起來,向後倒退幾步,剛要離開,回頭時卻撞在一個人身上。由于速度過猛,他被撞倒在地,腦袋生疼,感覺像撞在了一塊鋼板上一樣。擡起頭來,才發現面前站着一位年輕力壯的小保安。

黃江水一下就有點慌了。倒是保安很客氣地伸出了手去,将他拉了起來:“對不起,先生,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黃江水定了定神,轉身就走。

“等等。”保安叫住黃江水,緊走幾步,擋在他面前,“先生,您是這裏的業主嗎?”

黃江水一下就慌了,但他很快鎮定下來,演戲誰不會。他整了整衣服,說:“噢,我是來找我一個朋友的。就是這房子的主人,我們好久沒聯系了,已經很多年沒見面了,我偶然來臨江,想來看一看她。”

小保安聽到這話,謙卑地笑道:“原來是這樣啊。不過……這房子好像很久都沒有人住了。”

“是啊,我敲了半天門也沒人出來。”見小保安相信了自己,黃江水放松下來,“對了,你一直都沒見過這裏有人出入嗎?”

小保安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先生,你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黃江水蹙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但還是硬着頭皮說:“是女的。”

“女的?”小保安微微吸了一口涼氣,“您真的是找女人?”

“是啊。”

“死了。”

“什麽?”黃江水刻意裝出一副吃驚的模樣,“怎麽死的?什麽時候的事了?”

小保安安慰了黃江水幾句,這才抓着腦袋說起來:“我也是剛來這上班。都是聽同事們說的。我說了您可別不高興啊。聽說那女人死得挺慘的,是上吊自殺的。好像還是大半夜自殺的。都好多年了,具體什麽時候的事我是真不知道。”

黃江水感覺心裏有什麽東西一瞬間碎裂了,那當然不是對這房子女主人的同情,而是唯一的堅持,唯一的希望。死了,這裏真的死了個人,真的死過一個女人。就是那個陰慘月光下,在相框中露出半張臉來對他不懷好意微笑的女人!

見黃江水呆呆地坐在臺階上發愣,實誠的小保安很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吧。”說完一邊搖頭嘆氣一邊邁開步子,走了幾步,好像又想起了什麽,回過頭來,湊到黃江水耳朵邊上輕輕說,“先生,我勸你以後還是少來這。”

“怎麽了?”黃江水茫然地望着小保安。

小保安四下看了看,确定沒有旁人後,說:“我聽同事說,這房子很不幹淨。有時晚上查夜經過這裏時,經常能聽見裏面有動靜。”

“什麽動靜?”

“像是有人在裏面走動,是那種女人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

小保安留下他善意的忠告後匆匆消失了。黃江水因為這句話凍僵了一般。他怔怔地望着身後的房子,感覺那已不是一幢普通的房子裏,而是變成了一臺巨大無比的冰櫃,在青天白日、明媚陽光下微微散發着一絲又一絲的涼氣。

涼氣之中,還夾雜着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嘤嘤哭聲。

黃江水不敢再停留了,他逃一般離開了這個地方。但他并沒有離開小區,他又在附近轉了幾圈,在老人們閑聊的地方和幾位老人攀談了幾句。這些老人們平時閑來無事,最喜歡做的就是談論各家各戶的柴米油鹽,可以說,小區裏的事他們差不多都略知一二。

其中一個老太太告訴黃江水,小保安的話确實無誤,幾年前那裏死過一個女子。但那女人并不是房子的主人,主人是個大老板,好像是搞房地産的,全國各地都有房産。那女人是他包養的二奶,當初年紀輕輕地便跟了那個老板。

本以為從此可以飛上枝頭當鳳凰,跟了那老板好幾年,從青春少女變成豐韻少婦。一心盼望有朝一日能夠嫁于男人,做個正正當當的女子,生兒育女地過一輩子。可惜那老板一直當她是個玩物,人家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就這樣哄騙了她将近十年。

兩個人就此鬧翻,這女人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時想不開尋了死路。

老太太說的都是實話。黃江水聽了這些話後對藍老頭更崇拜了,他對藍老頭的話更加确信無疑。在離開別墅區時,他告訴自己必須盡快将那些金飾還回去,必須馬上阻止這個噩夢一般的詛咒,否則他無法判斷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坐車回“好再來”時他又開始胡思亂想,眼前掠過一副又一副的畫面,那是他将來注定的一種生活和恐懼。他看到那個女紙人像霧一般時時刻刻跟着他,他們一起吃飯,他們一起睡覺,他們一起看電視。

她的紙肚子在以後的歲月之中逐漸隆起,像吹氣球似的。她拉着他的手,對他說她要給他生個兒子,我要和你生生世世、世世生生。然後,她真的生産了,紙質的臉龐在燈光下抽搐,一團帶血的紙團子從她兩腿之間滾了出來。

她喘息着捧起那團紙團子放到他臉前,笑道:“親愛的,來給我們的兒子畫上眼睛吧。”

……

下車的時候,黃江水就堅定了信心。今晚,他就要把那些金飾還回去。

吃過晚飯後,林林又和男人出去了。夜深時黃江水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把那些金飾收拾好,裹在衣服裏,走出了“好再來”。街上空無一人,灑水車剛剛經過,地面上淤積了一層水,如同鏡子似的,反射着夜空的黑暗。

黃江水踏在這層黑暗之中,漸漸消失在路口。

到了墅區後,黃江水躲在老地方,先是觀察了一番,确定無人之後,利落地翻過了鐵圍欄,順着別墅牆壁攀爬而上,像第一次一樣從二樓的窗戶翻了進去。那窗戶依舊沒有上鎖,看來真的很久沒有人住過了。

屋子裏靜得讓人發怵,越是靜越是容易聽到某種細微的聲音。“咯吧咯吧”的,不知道是木頭幹裂的聲音,還是電器內部熱脹冷縮的現象,或是大門被風吹動的聲音,不經意地響起來,讓黃江水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個環境,讓一切都變得陰森森的。

黃江水輕手輕腳地繞到了主卧室內。

卧室內,一切擺設依然如故。

黃江水徑直來到保險櫃前,由于緊張和恐懼,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打開來。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那些金飾,一樣一樣地放回去,之後,鎖上保險櫃,打算盡快離開。可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又一次停住了,他扭回頭去,目光鎖定在牆壁的相框上。

黃江水想看一看,那照片裏的女人究竟長什麽樣子。

這種好奇心一旦萌生便瞬間膨脹,無法遏制。可今晚實在太黑了,月亮似乎是故意的,死死地躲在雲層之中就是不肯露頭。連半張臉黃江水都看不到。沒辦法,他只好拿出随身攜帶的手電筒打了開來,明亮的光柱立刻穿透了黑暗。

黃江水緩緩移動這道光柱向相框接近,終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相片中的女子。

那是個美麗的女人,不得不承認,即使只是一張照片,依然讓人心醉神迷。黑色如瀑布一般的長發,大大的眼睛像清晨的晨露,白皙的皮膚紅潤細膩,嘴唇豐滿而誘人,這所有精致的五官組合在一張小巧的鵝蛋臉上,再加上那絲甜美笑容,活着的時候一定是個萬人迷。

黃江水竟然看得有些癡迷。這時,走廊中突然傳來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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