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完璧歸趙(1)

那天,下車之後,黃江水先去了“好再來”。

白天沒什麽生意,“好再來”的大門緊鎖着,黃江水敲開門後,林林一臉睡意地瞪了他一眼,扭着屁股又進了房間繼續睡。黃江水将卧室大門鎖死,提着提包有些不知如何處理,索性抱着包也躺在了床上。昨晚沒睡好,他有點困了。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黃江水感到有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很涼很冰。他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是林林。

“怎麽了?”林林媚笑地望着黃江水,手還是不老實,很快就摸到了黃江水手裏的提包上,“這是什麽?上床睡覺還抱着個包裹,裏面是什麽寶貝啊?”

黃江水将包裹在懷裏:“你別管。”

林林不高興了:“你什麽意思?大中午的,你說來就來,說睡就睡,老娘不要錢陪你,你當我是什麽?你老婆啊!一個破包問問你,你還上勁了。告訴你老娘男人一大把,要錢有錢,要權有權,不稀罕你這麽個沒用的梁上君子,趕緊抱着你的寶貝給我滾!”

“我可提醒你啊,這包裏的東西你最好別碰!”

“你……”林林徹底被這話激怒了,一腳就把黃江水從床上踢了下來,“滾,趕緊滾,白眼狼!”

黃江水冷不丁地滾下床,摔得滿眼金星,爬起來看到林林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地板。地板上,包開了,裏面的包裹也翻了出來,撒了一地的真金白銀,撒了一地的無限誘惑。林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像一只無聲的野獸,默默地走下床,坐在那一地金燦燦的首飾邊上。

捧起一件,林林目不轉睛地問:“這……這些哪來的?”

黃江水一把奪過林林手裏的戒指,大把大把地往包裏塞:“你別多問了。”

“哼。”林林立刻變了臉,“姓黃的,你什麽意思,怕我要你的東西?”

“不是……”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我說了怕你害怕。”黃江水尴尬地望着林林。

林林深沉地望着黃江水,面無表情:“你給我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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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入夜時,黃江水無可奈何地将這些天的遭遇告訴了他的紅顏知己。林林聽後一直沒有說話,她端坐在床頭,一直盯着那個包,似乎在思考什麽。夕陽斜照,映襯着她的身子,緋紅一片,光華燦爛,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吃飯時林林突然問黃江水:“你打算怎麽辦?”

“送回去。”

“真的決定送回去?”林林面有不甘,“這麽多首飾,值不少錢呢。”

“再值錢也沒我的命值錢。”

林林又不語了,低頭吃了幾口飯,忍不住又說:“要不,送回去幾件,留下幾件。就當為我,我長這麽大也沒見過這麽多首飾。”

黃江水搖頭:“不是我舍不得給你,是留給你就是害了你。”

林林皺起眉頭:“江水,你真的相信這世上有那種東西?你真的相信那老頭的話?我覺得有點玄、有點假。我長這麽大,還從沒見過什麽鬼啊神啊,我覺得那東西都是騙人的。我就不信你把這東西留下真的能出什麽事,大不了趕緊轉手銷出去就是了。還回去,實在太可惜了。”

“行了。”黃江水拍了拍林林,“我也有點舍不得,可我不想冒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等我回頭再做筆大買賣,你想要什麽首飾,我買給你就是了。”

林林終于閉上了嘴巴。她轉身打開了身旁的電視機,電視機裏正在播放新聞,一幢新型公寓即将在開發區落成,這是市裏的重點項目,專為高層次人群設計的樓中樓公寓。一群衣裝鮮亮的老板和政府官員正在剪裁,場面頗為隆重。

黃江水借機轉移了話題,他不想林林繼續惦記着那些首飾:“什麽時候,我也能安個家啊。”

林林對這話題似乎很感興趣,笑了:“你啊,做夢去吧,有家也沒人願意跟你。”

“你不就願意跟我嗎?”

“我?”林林撅起嘴巴,“我這輩子是打死不嫁人的。”

兩個人閑聊着将這頓飯湊合了過去。入夜後“好再來”開始躁動起來,各式各樣的男人們走進這裏尋求慰藉,尋求溫暖,尋求歡樂。林林出去招呼生意去了,屋子裏只剩下了黃江水一個人。屋子空了,天擦黑了,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床頭,忽然覺得那個女子又出現了。

屋子裏的聲音很是嘈雜,有男人女人放浪的笑聲,有打情罵俏地嬉鬧聲。可黃江水一點也聽不進去,他總覺得有一種怪異的聲音避開了這些雜聲,正在一點一點像他靠近。那是女人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

黃江水坐了起來,徑直來到後窗口。

這是林林房間唯一的一個窗戶,平時白天黑夜都拉着窗簾,因為外面沒有什麽風景,只有一條空蕩窄仄的小胡同。胡同對面是高大的樓房牆壁,像遮陽的帽子一般,擋住了白天的陽光和夜晚的月光,将這條小巷變成了一個不毛之地。

黃江水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向外望去。

小巷裏空無一人,一陣冷風拂面而來,如同淤積了千年寒冰似的冷冽。黃江水朝左看一看,黑乎乎地望不見盡頭,向右看一看,依舊黑糊糊地望不見盡頭。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的觀察“好再來”的背後,他突然感到這地方很恐怖。

突然發覺,其實每樣東西都有人難以察覺的黑暗。

人如此,動物,如此,就連家具房子都是如此,像影子似的黑,像影子似的讓人難以捕捉。将那些陰暗面、不願示人面、古怪面、怪癖面,都一一藏在裏面。沒人能逃脫,沒人能躲避,沒人能擺脫掉那長長的影子。

後背,忽然傳來林林的聲音:“江水,你看什麽呢?”

黃江水忙将窗戶關好:“沒什麽。”看到林林正在翻箱倒櫃地找衣服,“怎麽,要出去?”

“嗯。”林林拿起一件綠色的連衣裙在鏡子前比劃了一下,迅速套上,“我今天晚上可能回來晚,你別等我了啊。”說完,跑了出去。

黃江水望着林林消失在門口,有些失落,有些想笑。這就是他們的生活,這就是一個小偷和一個妓女如出一轍的生活。無可奈何地生活在黑暗中,生活在別人的施舍中,比起那些光鮮靓麗的白領、銀領、金領,他們一輩子都是下下人。

人都是這樣,想得多了就有些感傷,想得太過長遠了就覺得生活無望。

黃江水打算繼續睡覺,以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他躺在床上,聞着被單上林林身上殘留的餘味,想象着今晚她又要和怎樣一個男人共度良宵,不知不覺間閉上了眼睛。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夢被打斷的那一刻,他感到屋子裏有一種異樣。

是女子身上刺鼻而廉價的香水味道。

黃江水睜開眼吓了一跳,是林林,不知何時回來的,此時正坐在梳妝臺前愣愣地望着鏡子中的自己。頭發有些淩亂,妝容也花了,衣服好像還被扯壞了,露出白嫩的肩膀。她一邊呆呆地卸妝一邊哆嗦着,看樣子像是受了什麽委屈。

“你怎麽了?”黃江水起身走到林林身後。

林林轉身一把摟住了黃江水的腰:“那個男人他不是東西,他是變态!他……他虐待狂!”

黃江水一下就明白了,他緊緊攬住林林的肩膀:“好了,不說了,睡吧,睡着了就什麽都忘了。”

“江水。”林林淚眼婆娑地擡起頭來,“你說,那些有錢人是不是根本不把我們這種女人當人看,在他們眼裏我們就是玩物,就是可有可無的一只狗。江水,假如有一天你也變成有錢人,你會不會也會像他們一樣。”

黃江水的眼睛酸了,這是他第一次見林林如此難過:“不會的,不會的……”

替林林擦幹眼淚,黃江水将林林扶到床上。林林的情緒依舊不高,根本睡不着。她一直在念叨着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黃江水已經聽了不下一百遍。無非是她的出身,她的家鄉,她為什麽出來做了這一行。這一點也不稀奇,“好再來”裏每一個女人的故事,都能拍成一部催人淚下的悲劇電影。

“我十四歲出來,為了那個家,為了我媽我弟弟妹妹們做了這一行。難道是我自己願意的嗎?可又能怎麽辦?家裏什麽都要錢,弟弟妹妹上學要錢,我媽的病也要錢……”林林說着說着又哭了起來,為自己的悲劇命運感到極其不公平。

黃江水深知女人難過時千萬不要阻止她們唠叨,否則她們會沒完沒了,他安靜地聽着,不時勸慰幾句:“別想那麽多了,人嗎,哪個過得容易。”

“那為什麽偏偏讓我過得這麽慘?”林林深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說,“哼!我現在是真的看透了,這世上什麽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只有抓得到的才是有用的。無論如何我以後一定要做個有錢人,過上我想要的生活。”

“是是是,我們以後都會成為有錢人的。好了,睡吧。”

黃江水剛躺下,又被林林一把拉了起來:“江水,我有個事想求求你。”

“說。”

“我……”林林猶豫半天,才說,“我想戴戴那些首飾。不是要,只是戴戴,在你沒有還回去之前,我想嘗嘗做有錢人的滋味,就今天一晚上好嗎?求你。”

黃江水遲疑了。他不清楚該不該答應林林這個有些不必要的請求,但看着林林一臉不平衡的模樣,他最終還是放棄了堅持。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将包裹從枕頭底下拉出來,全部交給林林。林林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她極盡歡喜地抱着包裹又坐到了化妝臺前。

她開始仔細化妝,從未有過的一絲不茍。小心地從包裏一樣一樣地拿出那些首飾,戒指、耳環、镯子、項鏈、胸針……一件一件地佩戴着,一件一件地試着。最後,她的十根手指上戴滿了戒指,耳朵、脖子、手腕上也應有盡有,珠光寶氣地擠在黃江水旁邊。

“幹什麽?”黃江水不解地問,“你不摘下來了?”

林林滿足地閉上眼:“別說話,我要這樣睡一個晚上,做一個美夢。”

“可是……”

“怎麽,你還怕我戴着這些東西跑了不成?”

“不是……”

“那就睡覺。”林林摟着黃江水的脖子,摟得很死,拼命地勒住他的喉嚨,生怕他再提出什麽異議。

黃江水挪動了一下身子,無法動彈,他偏頭看了林林一眼,剛才還哭得臉色泛白的女人,此時俨然變成了一個熟睡中的小女孩,臉膛紅潤,面帶微笑,甚至頭發絲都透漏着一絲滿足之感。難道,金子、寶石對女人的誘惑力就這麽厲害嗎?

黃江水突然異想天開起來,他想起了小時候在孤兒院裏和小朋友們玩的游戲。

那時孤兒院條件很差,大家一年到頭也就能吃上一頓肉,女孩子還好,活動力小,熱量和能量消耗也小,可男孩子就不同了。像他們那種七、八歲大的男孩子,正是能吃能喝的時候,一天三頓素,常常讓他們覺得肚子裏塞了一團棉花,毫無實物。

于是,他們想出了一個主意,逮鳥。

一般都是抓麻雀。那時市裏麻雀還格外多,不像現在難得遇見一群。總是呼啦啦的成群結隊、數不勝數。他們捉麻雀的工具很簡陋,一個竹筐子,一條繩子,一把小米。小米要在燒紅的磚塊上焙出香味,将竹筐子用木棍支起來,一頭拴根繩子,把香氣撲鼻的小米灑在裏面。

這種辦法百試不爽,有時一個下午他們能捉到幾十只。

這個時候他們是最快樂的勝利者,他們會歡呼着将那些捉到的麻雀開膛破肚,燃起熊熊篝火,在上面架上一口大鐵鍋,鍋裏倒上水,等鍋裏的水翻滾起來後,将那些剝得幹幹淨淨的麻雀放進去,待香氣四溢,便能大快朵頤。

他們連湯汁都不會剩下一滴。

吃飽喝足後,他們便躺在草甸子上,睡大覺。

那時他們只有饑餓和飽足感,只有滿足和缺失感,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後來,他們長大了,分道揚镳,失去了聯系。

可在成長的歲月裏黃江水對這些回憶卻漸漸升起一絲恐懼感。有一次,他在另外一個城市中,無意之間發現了兩個孩子,那是兩個小乞丐,那兩個孩子像他小時候一樣,在路口架起一口大鐵鍋,身旁擺放着許多死鳥。

不同以往的是,那些鳥種類繁多。

他很好奇,上前詢問其中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喂,小孩兒,你們這些鳥都是從哪捉來的?”

那個孩子根本不理會他,只是全神貫注地對着火口吹氣,以便讓火勢更旺一些。倒是那個小一點的孩子看上去很願意和人交談,他撲閃着兩只童真的大眼睛,舉起一只死鳥,對黃江水解釋道:“這些都是我和我哥哥一起捉來的,沒有偷。”

黃江水樂了:“這都是些什麽鳥啊?”

小乞丐很認真地回答道:“有麻雀,有鴿子,有鹁鸪,還有喜鵲和烏鴉。”

小乞丐一邊說一邊一只一只地舉起來給黃江水展示,很是得意。這時他哥哥催促着他做什麽,他便扭過頭去不再理會黃江水,專心致志地“工作”起來——他在殺鳥。他的技術非常娴熟,放血、開膛、剝毛,一只剛才還活生生的鴿子,眨眼便在他手裏變得光溜溜了,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這場面對于黃江水來說太熟悉了,可那一次,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他望着那個只有四、五歲的孩子,像個劊子手似的,麻利、迅速、熟練地解決一只又一只的飛禽。他忽然發現自己小時候其實很可怕,特別是時隔多年再次目睹這樣一種血腥場面時。也許一個大人殺雞宰羊沒有什麽可怕的,可一個小孩做這種事,總讓人心頭發毛。

但那次黃江水并沒有走遠,他鑽進對面一家小飯館,專注地盯着那兩個小乞丐,看着他們用髒手将那些煮得發白的鴿子、麻雀,甚至烏鴉和喜鵲撈出來,大口大口地吃。那天他的晚飯變成了空氣,一想到那個場景,他就有一種想要幹嘔的沖動。

後來,黃江水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做過兇手,做過死神,做過掌管命運的獨裁者。甚至,是每一種生物。這是一種誘惑力,就像老鼠對貓充滿了誘惑力,羚羊對獅子充滿了誘惑力,大馬哈魚對棕熊充滿了誘惑力。

男人對女人充滿了誘惑力,女人對男人充滿了誘惑力……

誰也難于幸免。

這種誘惑力總會披上迷惑人心的外套,讓你難以辨認,甚至難以察覺,再甚,根本就不知道。然而它的殺傷力卻足以致死。同理,就像寶石、裘皮、房子、車子對女人的誘惑力一樣,有多少年輕的女子,終生奮鬥地不就是這些嗎。

黃江水想到這裏,腦海中漸漸顯現出一幅畫面。

成年的他,和一群成年的夥伴,七、八個大男人像兒時一樣,舉着一只巨大無比的竹筐子。他們興高采烈地将那只竹筐子架設在地上,支起一根小木棍,拴上一根粗繩子。然後,從包裏掏出一枚金戒指放在竹筐子裏。

幾個人開始擡頭翹首以盼。

天空上,不時有生物飛快地掠過,不是鴿子,不是麻雀,不是烏鴉和喜鵲,是人,一個又一個的女人。終于,有一個女人發現了地面上金光閃閃的金戒指,她不顧一切地俯沖了下來。站在竹筐子邊沿,謹慎地看了又看。那枚戒指太漂亮了,充滿了無法抵抗的誘惑力。

最終,她奮不顧身地走了進去。

幾個大男人見機行事,狠狠拉下了繩子——一個女人捉到了。

他們歡呼,故伎重施,于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紛紛落網。

臆想到這裏,黃江水忍不住笑了。他望着懷裏金光閃閃的林林,猛然意識到其實這個女人很危險,也許,下一秒她就會被這些金光閃閃的寶石、黃金吞噬掉。就像他們兒時吃麻雀肉一樣,連骨頭都剩不下。他伸出手去,輕輕抓住了林林的一只手。

不知道是摸到了金屬還是皮膚,黃江水感到一陣冰涼,縮回手來,又再次伸出去,想要叫醒林林脫下那些首飾。他微微推了推林林:“林林,林林……”

林林絲毫沒有反應,她好像早就睡着了。

“林林……”黃江水又推了推林林,提高音量。突然他停了下來,他看到林林竟然哭了,眼淚無聲地從她的眼角淌了下來,滑進了嘴巴裏。他又一次心疼起這個命運比他還要坎坷的女人來。他想,戴就戴吧,不就是一晚上嘛,他還是有這個能力實現這卑微的小願望的。

黃江水翻了個身,閉起了眼睛。林林在睡夢中呢呢喃喃地動了動手,将胳膊伸進了他的胸膛,金屬寶石的寒氣穿透衣衫直接侵襲了他的皮膚,他好久才适應過來。朦朦胧胧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出老電視劇,那還是早年間的一部鄉土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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