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是誰(3)
幾天之後,黃江水又來了圖書館。
這一次,黃江水先去了別墅區。在別墅區裏,他從旁人嘴裏得知了“花裙子”自殺時的準确日期。來到圖書館,報刊館的管理員也換了,換成了一位和藹的中年大媽。黃江水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次直接向管理員求助。
“請問,能幫我查一查2001年3月24日的《臨江晚報》有沒有嗎?”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別墅區那群碎嘴老太太告訴他,“花裙子”死後有《臨江日報》的記者來采訪過。
管理員大媽很敬業地敲打起電腦,擡頭,微笑:“有的,在左邊第十三排。”
黃江水點頭致謝,走到了十三排前。十三排裏沒人,他蹲在地上翻了起來。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天的《臨江晚報》。他有些緊張地拿着報紙翻閱着。這是臨江城一份大報,到現在都在刊發,版塊很多,有娛樂版,有生活版,有經濟版。
徑直翻到生活版,黃江水一個字一個字地查起來。在報紙的右下角,他終于找到了那篇報道。別墅區的老太太們沒有說瞎話,2001年3月24日,那裏的确有一個女人自殺了,只是報紙報道的很簡短。
上面說,死者二十四歲。她死了之後,那個大老板遲遲沒有出現,也沒有見其家人來認領屍體。那具冰涼的屍體在火葬場的停屍間足足擱置了一個多禮拜,最後,才不得已燒掉。
這是一個很物質,但也很可憐的女子。
人們總是如此,人活生生時找不到對方一點好處,等到人真死了反而覺得很可憐了。黃江水現在就是這樣,這個終日讓他惶惶不安的女人,透過文字後反而變得楚楚可憐起來,他甚至看到了她死亡前的那一刻。
她是多麽的絕望、多麽的無助。她顫顫抖抖地拿着那條繩索,擡頭,那璀璨的水晶吊燈将照亮通往黃泉的大道。她毫不猶豫地把繩索抛了上去,捆住吊燈,系上死結,套在頭上,腳下微微一踢,凳子倒下,人懸了起來……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那可恨之人是不是也必有可憐之處呢?
黃江水決定晚上再去一次別墅區,他要給她送行,他要做一回好人。他想,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黃泉陰司,真的有魑魅魍魉,真的有徘徊人世久久不肯離去的怨念,那一定也是因着它們過于寂寞、過于悲涼。尤其是那個女人,這麽多年了,恐怕還沒有人為她燒過一次紙。
人的膽子大起來就如同小起來一樣,無理由、無邊界。
幾天後,黃江水感覺手臂沒什麽問題了,特意去紙紮店買了些紙錢香燭。深夜,他一個人悄悄溜進了別墅區,駕輕就熟地翻進了房子裏。房子裏依舊很黑,像沉了幾個世紀的海底世界。
環境,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左右人的思想。
Advertisement
現在,黃江水忽然又有點後悔了,望着四周空曠陰冷的家具,他覺得自己有些沖動。但來都來了,他還是硬着頭皮向卧室走去。卧室內是老樣子,那張照片陰沉沉地挂在老地方,不動聲色地注視着黃江水。這一次,他沒有躲避,他擡起頭來仔仔細細地觀察着那張照片。
手電筒的光柱映射在照片上,上面好像還有一行小字。
上面寫着——張美麗,二十四歲留念。
黃江水沒敢多看,拿下背包開始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金色的紙元寶、白色的蠟燭、成捆的冥幣,還有一件女孩子的連衣裙。這是他特意去買的,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電視上玉女明星的最愛,無論多麽邪惡的女人穿上它就散發出一股清新和善意的美感。
黃江水點燃蠟燭,又去洗手間拿來一只鐵制的臉盤,拿起紙元寶,借着蠟燭的火焰燒了起來。
屋子裏一下亮了起來,火光忽大忽小,明滅不定。照得整間屋子都飄忽忽地,好像歪掉一邊。
家具、人、花草的影子在火光的作用下映照在牆壁上,格外的黑、格外的誇張,變成了一只又一只張牙舞爪的怪物,好像随時都會從牆上沖下來。
黃江水一邊燒一邊四下環顧,一邊環顧一邊念叨着:“張美麗,張美麗,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從哪來回哪去,千萬別再纏着我了。以後,我每年清明為你燒紙送錢。人鬼殊途,你要快快投胎……”
這是黃江水從恐怖電影裏學來的,他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也顧不得管用不管用了,反正念叨念叨他心裏就安心許多。臉盆裏的火越來越旺了,屋子裏也越來越亮了,怕被外面的人發現,他匆匆燒掉了那件連衣裙後決定熄火走人。可就在他準備熄火時樓下突然傳來了一陣聲音。
一陣腳步聲!
屋子裏驀地起風了,黃江水慌了。他端着臉盆飛快地向廁所跑去,一不小心,臉盆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這聲音像一個開關似的立刻制止了所有的響聲和活動,包括他和樓下的腳步聲。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撿起臉盆放好,踮着腳尖向外走去。
飛快地收拾好東西,黃江水原路返回。
爬下樓時黃江水的心才稍稍安穩一些,他翻過欄杆并沒有走遠,而是躲在了旁邊一根電線杆後。剛才的腳步聲告訴他,一定是有人進入了別墅。他想看一看那是誰。可等了許久也不見窗戶有燈光。
難道是聽錯了?黃江水的頭皮麻了一下,事實告訴他,那絕不是幻聽——他看到一個白影在窗前忽悠一下飄了過去。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女人,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長長的黑發極腰。
黃江水決定等一等,如果真的有人進入別墅燈一定會亮。等了将近十分鐘之後,別墅裏依舊漆黑一片。他不得再一次懷疑起自己的聽覺和視覺。他打算離開了。就在他轉身的剎那間那個影子再一次出現了。
是二樓的窗口處。
黃江水再一次确定那絕對是個女人。在窗簾的縫隙之間,隐隐約約可以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那裏。她黑發蓬亂,紋絲不動,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久久地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景。
只是夜太黑了,黃江水根本看不清女人的臉。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控制着他,讓他不敢随意亂動。他能感覺到那個女人也看到了他,正深邃地與他對視着。
那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悚然——你越是看不清楚,看不明白就越恐慌。
事實上,有些東西的确如此,看得明明白白了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可世上太多東西難以窺其真實面目。試想一下,假如你深夜路過一條胡同,迎面走來一個人,不管他是男是女,你是願意看到一張一目了然的臉,還是願意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臉。
答案顯而易見。
黃江水覺得那張模糊不清的臉很恐怖,他正不知所措時,那個女人忽悠一下又不見了。窗簾後只剩下一片漆黑。他趕忙背過身去,穿過馬路,匆匆離開了。轉身的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今晚不該來,今晚他做了一件不該做的錯事。
第二天,黃江水在旅館裏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今天天氣不錯,外面陽光普照、陽氣盛興,從窗戶望下去,馬路上行人如織,幾角旮旯都透着生命力,每個角落都在像世人訴說着生命的活力——這是一個活的世界。只要是活着的就沒有什麽可怕的。黃江水心頭的陰霾消散了不少。
轉身,黃江水進了廚房,他餓了。他泡了一碗方便面,坐在客廳裏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活動着手臂。右手的五根手指靈活地轉動、彈跳着,應該完全沒有問題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心裏琢磨着,該是重新投入工作的時候了。
黃江水喜歡他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屬于工作狂。盡管做的是人人喊打的營生,但他時常想假如自己是一名辦公室白領,那絕對是提拔最快、工作最賣力的一位。只是由于這一陣子“花裙子”事件攪得他惶惶不安,根本沒有心思去工作。
想到這裏,黃江水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窗簾縫隙間那張模糊不清的女人臉。
盡管那張臉讓他很不舒服,但現在他确定那是一個活人的臉。他想,那或許是別墅新的女主人,也可能是張美麗的姐姐、妹妹、朋友等等,也許,她是借宿一夜,總之,那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活人。
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見過了許多生死,黃江水的內心也變得夯實起來。不再像以前似的疑神疑鬼。但不可否認在他內心深處張美麗依舊存在,只不過是暫時藏了起來,藏在了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
就像是捉迷藏。
這個游戲我們小時候幾乎都玩過。你蒙起眼睛,面朝大樹,一聲一聲數數,周圍的小朋友們便鳥獸一般四下散開,各自躲避起來。這時你才能睜開眼尋找他們。有時候,你很容易就會找到他們,有時候,直到游戲結束你都找不到一個人。
這取決于那些“做鬼者”的智商高低。
也可以說他們想要你找到你才能找到,不想讓你找到你就是找不到。
在黃江水的內心深處一直沒有放松警惕,不知道為什麽,潛意識裏他總覺得張美麗這只鬼藏在了一個很秘密的地方,只是,游戲沒有結束之前,她不會輕易露面。沒準,她就躲在他的身後,只等時機恰當時,偷偷地拍一拍他的肩膀。
現在回憶起來,黃江水覺得捉迷藏是一個很恐怖的游戲。事實上也确實如此,無論你最終找到還是找不到那些“鬼”,在過程之中你總是避免不了被人吓一跳,那些“鬼”可能會突然蹦到你面前,從漆黑的地窖裏,從朦胧的窗簾後,從死氣沉沉的壁櫥裏……
黃江水感覺自己現在正在和那個張美麗玩捉迷藏,只不過他們玩得很大,他們在和整個世界玩,在和所有人玩,在和全部的活人和死人玩,在陰間和陽間玩。輸贏誰都不知道,但都竭盡全力地隐藏着。
但一生為人總難免痛苦、生老病死,醫院一趟讓黃江水明白了一些大道理,活着就要快快樂樂,和尚的話不謂箴言,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做一天人就要快活如初,否則死了也悔恨不已。他真的不願意去想這些亂七八糟影響情緒的事情。
可有時人總會受外力影響,不是你想怎樣過就能怎樣過的。
當天晚上,黃江水就出去踩點了。
今天的天有點陰,雲層很亮,壓得異常低,似乎就盤旋在人腦袋頂上,随時都會從十萬八千裏之遙狠狠地砸下來,将這個世界砸成一灘爛泥。黃江水選擇了一處城中村。這個村子坐落城市中心,是典型的小康村,家家戶戶都蓋有三層小樓。
初來臨江城時,黃江水就聽說那是一塊肥得流油的土地。
據說,很多開發商都想拿下這塊風水寶地,蓋大樓、蓋商業中心,絕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可村子裏的村民很難對付,開發商來了一撥又一撥,提出的條件也非常優厚,有的甚至答應他們按照原有面積在郊區再為其蓋一座別墅,且每家賠償幾十萬的拆遷費外加一輛小轎車,村民們仍舊不同意搬遷。
無奈,這塊地皮一直沒人翹得動。
不過,最近聽說,有一位地産商拿下來這塊地皮,價格高得驚人,給村民們的賠付卻不見提高,反而比過去還不如。可見這世上沒有辦不成的事,現在社會,只要你有門路、有錢有勢、閻王見了都要懼三分,何況是塊地皮。
有人說,物質社會,有價錢的東西都能買到手。
只是苦了這些村民,大家怨聲載道,紛紛表示不公,找村辦,找市領導,找省領導,甚至有人帶頭要去北京告狀,折騰了幾年,卻不見有什麽改動。村子裏大部分村民也因此默認倒黴,該搬的搬,該簽合同的簽,現在整個村子一半的房子都已夷為平地。
另一半的釘子戶,也漸漸在停水停電中繳械投降。
這樣一來的局面是,以前幹淨整潔、物業盡職的村子變成了一個三無地帶,閑雜人等随意出入,亂得很。不過,有失者必有得者,像黃江水這樣的梁上君子倒因此得了便宜,自從拆遷開始之後,這個城中村盜竊案件頻繁發生,俨然成了“君子”們的天堂淨土。
黃江水就很喜歡這塊淨土。
打從第一步踏進這個村子,他就發現,剩下那一半的釘子區的确很容易得手。這裏的環境簡直亂透了,拆遷人員,三無人員,還有租住房子的外來打工人員齊聚在此,每天川流不息,你根本就不知道哪位是村民,哪位不是,也懶得有人管理這些。
最重要的是,這裏的地形簡直是上天特意為他們這種人安排好的。
房子是一幢連着一幢,成排連脊,從這一座房子的房頂可以很輕松地跳到另一座房子的房頂。地面基本成胡同形小巷,四通八達,每一個轉角都是出入口,都是逃生口,而且小巷很窄仄,也就一輛三輪車寬,汽車根本就進不來。
最重要的一點是,到了夜裏,由于環境不好,大都關門閉戶,巷子裏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
黃江水覺得自己撿到寶了。他一個人在小巷子裏東串西串,看到不錯的人家就停下來,先觀察一下院牆高度,再試探地敲一敲房門,如果有狗叫就直接排除,如果沒狗叫就在院牆外畫上一個不起眼的标記,以此為印。
此時,天越來越沉、越來越黑了。黃江水走得慢悠悠地像在散步。他已串了一大半的房子,剩下一小半本打算明天繼續串,可今晚夜風襲襲,狀态非常不錯,小巷子裏也空無一人,他決定既然串就串完,權當是遛彎消食兒了。
前方,出現了一個岔路口,黃江水一閃身鑽了進去。
這是另外一條小巷子,不長不短,目測大概有四百米左右,依稀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巷子口。黃江水一邊走一邊打量周圍,左鄰的一幢房子建得頗為豪華,連院牆都貼着進口的白瓷磚,院牆大門外擺放着兩尊栩栩如生的石獅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貴。
黃江水不會放過這樣的大戶人家,他蹑手蹑腳地靠近了大門,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門。裏面一陣死寂,他又加重力量敲了幾下,還是沒人回應。看來這家人是睡死了,也沒有養狗。他很滿意,撿其地上一塊磚頭在院牆上畫下标記。
随手丢掉石頭,黃江水轉身打算離開,轉頭的瞬間他愣了一下。
不遠處,巷子口站着一個人,看不清長什麽模樣,只能看到一襲慘白的衣裙,應該是個女人。
黃江水的心跳一下快了起來,如今,他本能地對女人有一絲忌憚。特別在這樣一個黑夜,這樣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子裏。他站在巷子裏不知該退出去還是繼續往前走,退出去會遇到什麽,繼續前進又會遇到什麽。
那個女人也一直未動,似乎在僵持着、等待着。
隔壁院牆裏,猛地傳出一陣狗吠聲。
剛剛還毫無回應的房子裏,突然鑽出了一條狗。那狗叫得很凄涼,聲嘶力竭地,好像有人勒着它的脖子,要它的命似的。它一直吼,吼得嗓子都啞了,仍舊拼了命地吼着。這聲音一下一下打在黃江水身上,讓他很不舒服。
他總覺得,這狗叫得很是意味深長,又非常準确。
黃江水不打算冒險,這個女人的出現太讓人多疑了。這個時間,這個夜晚,這個環境,但凡是個女子都不該獨自一人出現。不合常理的事總讓人感到不踏實。就好像汽車不在馬路上跑了,飛機不在天空上飛了,人不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了。
院子裏的狗叫得越來越兇狠了,把主人叫醒了。
黃江水聽到圍牆內有人起來,連罵帶打地吆喝着那條死狗住嘴,可那條狗像是瘋了一般,幾步跑到大門後,隔着鐵門對門外的世界瘋狂地吼着,鐵門振動的聲音嗡鳴不止。那應該是一條大型犬,沉悶而富有爆發力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一聲緊過一聲。
像是催促着門外的人趕緊逃命似的。
黃江水終于轉過身去,快步走出了這個不詳之地。他在曲裏拐彎的小巷裏轉來轉去,想要盡快離開,可越是着急越是轉向,越是轉向越是走不出去,越是走不出去越是着急。這裏像極了一個迷宮,進去就出不來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