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是誰(2)

老頭吃了幾口蘋果之後,就開始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一聲高過一聲,一聲強過一聲。

黃江水突然擔心起來,這老頭不會是有什麽傳染病吧,他下意識地向旁邊偏了偏身子。這時老頭已經把那只啃了一半的蘋果收了起來,又翻過身去,繼續睡起了覺。對面的老太太忽然打破了病房的靜默,她擔憂地望着老頭,說:“你沒事吧?”

那個老頭并沒有回答什麽,只擡起左手無力地揮了揮。

老太太嘆了口氣,又轉過頭去,繼續望着窗外發呆。

臨近傍晚時天空轉晴了,一片紅霞,甚是美麗。黃江水實在受不了病房中這種壓抑的死氣,他下了床,打算去醫院的小花園裏逛逛。他傷得并不重,只是右手輕微骨折。他捧着那只打石膏的右手走出了病房,來到了小花園。

此時,已經快到放飯的時間了,醫院裏的病人、家屬都去食堂排隊打飯了,小花園裏只有他一個人。他一點也不餓,腦袋裏、胃裏像是鼓脹着一股氣體不停地在身體中游竄。這樣安靜的場所,讓他又不由自主陷入回憶之中。

這種自我催眠是很厲害的。

一個人若覺得這個世界黑暗無比,那他自己的世界也就跟着暗無天日了,而且越是這樣想,越是這樣鑽牛角尖,就越覺得這是個不可救藥的世界,終究走上不歸之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心理疾病——心魔,往往比任何利器都可怕。

黃江水現在就被心魔控制了,他擡眼看,遠處的大樓內,不時有年輕美麗的白衣護士穿梭不停。隔着老遠,似乎就能聞到她們身上的來蘇水味兒,可他偏偏不這樣認為,他總覺得她們很危險,她們身上的味道會發生變化,變成高檔的香水味兒。

白色的護士鞋會變成紅色的高跟鞋,白色的護士服會變成藍底黃花的花裙子,紅潤可人的臉龐會變成白漆漆的一張紙臉,然後,從各個窗口飛下來,張牙舞爪地向他飄過來……

黃江水用力晃了晃腦袋,告誡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開始在小花園裏散步,想要以肢體運動替代大腦運動。他走得很快,像競走。直到冷汗從額頭滾下來才停止。擡頭看時,發現天竟然不知不覺黑了,他掉轉方向向病房走去。

病房內,依舊靜寂。

一男二女三位病人剛剛吃過了晚飯,屋子裏還萦繞着一股醫院食堂劣質飯食的泔水味。他們都躺在床上,閉着眼像死人一般在睡覺。偶爾,有人發出輕微的鼾聲。

黃江水也爬上了床,側躺下,閉上眼打算睡覺。

人多的地方總是讓人心安,雖然醫院走廊中不時傳來各種雜音,但黃江水很快就睡着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黃江水醒來時天還是黑的。病房裏沒有表,他也不知道幾點了,只是覺得肚子很餓。這種揪心的饑餓感攪得他難以入眠。外面走廊已經靜下來了,白天的喧嚣歸順了夜晚的死寂。他閉上眼,捂着空蕩蕩的肚子有些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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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病房裏突然有了響動,是從黃江水背後傳來的。不多時,這響動轉變成了一種真實的聲音。

有人在黑暗之中呼喚着什麽,輕輕地、微微地:“老公……老公……”

黃江水的身體一下就蜷了起來,緊緊縮在被子裏。他感到後背一陣發涼,随着那呼喚一次又一次地發涼。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希望這是一個虛幻的夢境,可惜疼痛告訴他這是真實的。背後的呼喚依舊沒有停止,且越來越詭異,越來越輕微,像是風中吹來的一縷游絲。

黃江水想回頭看一看,可是他怕。

他怕他一回頭就撞上一張紙糊的臉,撞上一個身穿花裙子、紅色高跟鞋的女子,笑眯眯地對着自己不停地吐着冷氣。他只有抱緊身體,無助地等待着。過了不一會兒,那聲音終于漸漸消失了。

為以防萬一,黃江水特意又等了幾分鐘,這才回過頭去望了一眼。背後什麽都沒有。那個老頭依然睡得很沉,身體随着呼吸均勻地上下起伏。不遠處,病房大門大開着,他怯怯地走下床來到門口,向走廊中張望。走廊中漆黑一片,空無一人。

一股濃重的鬼氣,猛地侵襲了黃江水。

重新回到病床上,黃江水的饑餓感已蕩然無存,但睡肯定是不可能了。他想了想,翻出了手機,決定給林林打個電話,他要把這幾天的怪事告訴林林,他現在急需安慰,急需開解,急需另一個人的幫助。不一會兒電話就接通了,裏面傳來雷震一般的音樂聲。

林林在電話裏大聲喊道:“喂!江水!有事嗎?”

黃江水随口問了一句:“你在哪?”

“在酒吧!”

“林林,我有個事給你說……”黃江水簡潔明了地把這幾天的遭遇講給了林林聽。

林林還是那套陳詞濫調:“你又做夢了吧!你能不能安省點,這世界上哪來那麽多鬼啊,要真是那樣的話,我還這麽辛苦幹什麽,求神拜佛,讓他們給我個幾百萬不就得了嘛。好了好了,你就安心在醫院養病吧,我過幾天去看你,聽話!”

顯然,林林依舊沒把黃江水的話當事,她的口氣像在哄孩子。不是當事人,永遠無法體會事情的真實和虛幻,不管是真是假,都當故事去聽。黃江水有些失望,但還想說些什麽以便取得林林的信任。可林林很快就挂斷了電話,她可不想把自己歡快的夜生活浪費在恐怖故事上。

黃江水無奈地收起了電話,他知道再打也無濟于事,乖乖地又縮進了被子裏。

一直到天光放明黃江水才敢坐起來。門外的走廊中,人群又開始穿梭不止。似乎昨夜只是一個夢罷了。他懶懶地爬起來,獨自一人去食堂裏吃了點東西,在外面逛了一圈,又回到了病房。病房中,護士正在給中年婦女發藥。

發完藥後,小護士轉身又走了出去。

黃江水停頓了片刻,飛快地追了上去。

護士見他追來,很和藹地問:“你怎麽了?需要什麽嗎?”

黃江水想了想,才說,“護士小姐,我覺得我那間病房不幹淨。”

護士的眼神立刻變了,很明顯她看上去雖然小,但工作時間并不短。在醫院工作的人,多多少少都聽過一些類似的傳聞,對這種事的态度一般都保持中立,甚至,相信。她聽了之後,一把就将黃江水拉倒了僻靜處,帶着幾分好奇問:“你什麽意思?怎麽不幹淨了?”

黃江水一五一十地把昨天的事說了出來。

護士聽後,咬着嘴唇不說話了。

黃江水小心翼翼地問:“護士小姐,那間病房裏是不是死過人啊?”

護士的回答很籠統:“這病房本來就是病人住的,這醫院建了這麽多年了,我哪裏知道哪家病房裏死沒死過人。”

“能不能給我換一間?”

護士搖頭:“現在床位本來就緊張,好多人都排不上號,住在走廊裏呢。”

“那你說,那間病房裏是不是死過人啊?”

護士安慰黃江水:“你不要多想了,養病要緊。再說了你心裏沒鬼,即使有又害怕什麽。就算給你換了病房,誰又能保證那裏沒死過人。醫院就是這個樣子,你想開了也就沒事了,好多事都是自己吓自己。”

這個護士變成了另一個林林,開始規勸黃江水。說了幾句後便匆匆離開到其它病房去發藥了。黃江水望着小護士遠去的背影心裏很慌。他清楚,護士是相信他的話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對他的故事處于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中間點上。

其實,黃江水想要得到的答案很簡單,他不過是想護士告訴他,那間病房以前的确住過一個女人,一個後來死去的女人,一個因為老公抛棄而離開這個世界的女人。她死後便成了這間病房裏的游魂,每天晚上都要來這裏尋找男人,尋找一個可以替代她老公的男人。

黃江水不過是想要個安慰,哪怕護士編故事騙一騙他。反正,那女鬼不是來找他的,他的邏輯思維和大腦神經已經徹底混亂了。

晚上,黃江水很早就去食堂等着買飯,吃過飯後,趁着天邊還有一絲殘陽,他早早睡下了。他希望自己整晚都沉在夢鄉中,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明天的太陽,這樣就能躲避可怕的夜晚。可人真的很奇怪,有時候越是觊觎成功,失敗便來得更快。

十二點時黃江水又醒了。是被某位送急診的病人攪醒的。一輛擔架車夾帶着刺耳的車輪滾動聲,和護士、醫生、家屬的哭喊聲匆匆從走廊中穿過。這一“穿”,他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了。他擡頭看了看四周,一男二女都睡得很穩,早已熟悉這裏的環境。

黃江水又側過身去,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入眠。

不知是什麽時候,黃江水朦朦胧胧、半睡半醒之間,那個聲音又來了。他一激靈,猛地睜開了雙眼。這一次,聲音似乎清晰了不少,依舊很鬼魅,飄忽不定地在他背後一聲一聲地炸開:“老公……老公……你怎麽不要我了……”

黃江水的後背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像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上下撫弄着。一陣微弱的冷風在他耳邊不停地吹着,吹得他渾身的汗毛孔都長了開來。他感到冷,從未有過的冷,如同被人分屍後丢進了冰箱裏。

可事實上,什麽危險的事也沒有發生。

呼喚聲在幾分鐘之後,像昨晚一樣再一次消失不見了。

黃江水回頭看,病房大門開着,走廊漆黑——他覺得,那更像另一個世界的出入口。不是都說醫院是生死輪回的地方,醫院是最詭異的地方,醫院是最多情也是最無情的地方嘛。

第二天,黃江水一早就決定,吃過早飯後他就去要求換病房,哪怕是睡在過道裏也無所謂,再不然就提前出院,反正不在醫院裏呆着了。這樣想着,他心事重重地來到了樓下的小花園裏。今天花園裏人挺多,太陽明媚,大家都來享受自然了。

出乎意料的,黃江水看到了同病房的那個老頭,他正慢悠悠地在園子裏散步。

看到黃江水,老頭停竟向他走了過來。走到黃江水身邊,很自然地坐在了黃江水身旁的石凳上,從懷裏摸了半天,摸出一盒香煙,遞給黃江水一支,自己叼起一支,很享受地抽了起來,一邊抽一邊對黃江水說:“別讓護士看見了。”

黃江水不好推辭,點燃抽了幾口。

老頭突然冷冷地說:“這兩天吓到你了吧,我看到你找護士要求換病房是吧?”

黃江水一愣:“大爺,你也聽見那聲音了?”

“嗯。”老頭點點頭,“別害怕,那根本不是什麽鬼。是那個老太太,她有夢游症。”

那個老太太确實有夢游症,只是那個小護士不清楚罷了。在黃江水沒有住進這間病房之前,老頭就知道這件事。老頭告訴黃江水,那個老太太很可憐,她一生無兒無女,早年喪偶,聽說,她老公很愛她,她也很愛她老公。她老公死後,這個老太太一直沒有離開祖居,直到那裏拆遷,她才迫不得已離開。幾年前,她大病一場住進了醫院,一住就住到現在。老頭說,這都是他住進醫院後老太太親口告訴他的,她還給他看了她老頭的照片。

後來,偶然的一天,老頭發現那個老太太有夢游的毛病。且發病的時間毫無規律。老太太第一次發病時他也吓了一跳,不過後來慢慢就習慣了。久而久之,他甚至覺得這老太太挺偉大的,即使住了院,即使睡着了,都沒忘記她死去的男人。

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很感人的故事。

一切原來是虛驚一場。黃江水聽了老頭的話後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大爺,你說的是真的嗎?”

“這有什麽好騙人的。”老頭有些不悅,“那個老太太很可憐的……”

那天回到病房後,黃江水故意去找老太太聊天。老太太很高興有年輕人願意和她暢談,她講了許多自己年輕時的故事,包括死去的老公。講到興頭上時,她還拿出了老公年輕時的照片給黃江水看。

黃江水安下了心來。

那天晚上黃江水果然看到老太太夢游了,大概一點多時老太太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木頭一般下了床,然後,套上鞋子,緩緩地走到了老頭的床頭,蹲下身子,用很輕的聲音,一聲一聲地喚着“老公”,喚完之後又乖乖地回床躺下了。

事實勝于雄辯。

黃江水無話可說了。那一刻,他的思想大扭轉,若換了旁人看到這一幕,不管是不是夢游都會覺得背後發涼,可他卻一點也不可怕了。他甚至覺得這老太太像老頭說的一樣很可憐、很偉大。那一聲接一聲的“老公”聽上去,格外溫暖感人了。

之後的幾天,黃江水睡得很香。

大概是自我安慰的一種心理狀态吧,人都是如此,在遇到困難時總是找不到出路,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屬于自己。可一旦遇到一點點的釋然,便很容易豁然開朗。不過這種豁然開朗都是間歇性的。

在黃江水的心裏已經埋下了恐懼的種子,那種子很強大。他經常不經意地為其澆灌、施肥,現在他不再這樣做了。于是,那種子生長而出的枝葉被迫枯萎。但根還是在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嘛。

幾天後林林來看黃江水了。那天正趕上黃江水出院,繃帶和石膏都拆了。他很輕松,但醫生警告他,還是不要搬運重物,以免影響骨骼愈合。林林不得已充當了一次搬運工。

臨走時黃江水和病房裏的人告別。那個老太太不在,不知幹什麽去了,病房裏只有老頭和中年婦女在。他先和老頭說了幾句話,又轉頭望了望中年婦女,對方一直在翻雜志,他也就省了這套虛假的儀式。

走出病房大樓時,黃江水意外碰見了老太太。

是老太太主動上前打的招呼,她看到黃江水換下了病號服,知道他要出院了,帶着幾分不舍和祝福拉住黃江水的手,說:“孩子,你要走了啊?”

黃江水握住老太太的手:“是啊,大娘。我好了。你在醫院要好好養病啊。”

老太太突然哭了:“又走了一個,又走了一個……”她松開黃江水的手,兀自念叨着什麽,蹒跚地向大樓裏走去了。

黃江水回頭看老太太,他覺得這個老女人真的很可憐。孤獨、寂寞、病痛,所有的不幸都疊加在了她蒼老的肩膀上。她在這裏住了多久,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又有多少人在那間病房和她相遇又分離,即使只是一面之緣,可終究是要離開的。

人最可悲的是什麽——寂寞。

“大娘!”黃江水叫住老太太,又追了過去,他想安慰她些什麽,“大娘你別難過。這世上的人有生就有死,誰都逃不了。大爺雖然去得早,可好歹你守在他身邊,這就夠了。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夠做到你這樣的,以後別老跟自己過不去,好好養病。”

這一番感性的言語出自肺腑。

可老太太好像并不買賬,她瞪圓眼盯着黃江水,問:“你是不是聽那老頭說我什麽了?”

“沒有啊……”黃江水沒想到老太太會這樣問。

“我告訴你我沒有夢游症!”老太太一把甩開黃江水的手,緊走幾步,又回過頭來,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我——沒——有——夢——游——症!”

黃江水很郁悶,他是好意,沒想到落得這種下場。他幹笑兩聲,望着老太太逐漸消失的背影很無辜。不過他也沒在意,人老了大概都如此吧,脾氣古怪、性格古怪,生活都古怪。身後,林林已經攔好了出租車,正站在車旁大聲喊他。他掉轉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醫院大門。

這一次,黃江水沒有去林林那裏,他讓林林把自己送到了一家旅館便放林林走了。

又剩下黃江水一個人了,一個人時就容易胡思亂想。他知道這事不算完,他不能一直被動,他要查清楚那個“花裙子”究竟是誰,掌握一些基礎信息。他決定過幾天再去圖書館一趟。這一次,他膽子大了很多。

經過醫院老太太的故事後,黃江水有點恍然大悟了。也許,事情真相就像林林說的,有人故意裝神弄鬼吓唬他。那這個背後的“鬼”又有何目的?沒準查到“花裙子”的信息,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起碼能摸到一些頭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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