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傅承钰這晚回到白璧峰,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他皺了皺鼻子,嗅到一縷濃醇酒香。他循味而去,一路走到後山。
夜色如研開的新墨,浸透整個天空。幽深蒼穹下,一彎弦月朦胧微黃,淡淡的光華瀉于樹林,順着枝幹流到地上,繪出斑駁稀疏的剪影來。許久不見的江則潋屈膝坐在一根高而粗的樹枝上,背靠樹幹,懷抱一只不大不小的酒壇。她顯然是剛沐浴過,黑鴉鴉的頭發披散在身後,米白色的中衣外罩了件薄薄的披風,雖穿着繡鞋,兩只瑩潤的腳踝卻是裸|露在外。
傅承钰的心忽然狂跳起來。他不安地低頭,喚道:“師父……”
江則潋沒有聽見,仍是一動不動抱着酒壇望着月亮出神。
“師父……”他拔高聲音,卻還是未得回應。等了一會兒,他終于又忍不住擡頭。風起,林濤陣陣,穿山而過。江則潋的衣服在風中鼓蕩亂飄,她也僅是縮了縮肩膀。
罷了,師父看來喝了酒,也許是有什麽煩心事,事情明天再說也無妨。傅承钰不敢再看那兩截腳腕,匆匆離開。
曾經的他最不能容忍女子舉止輕佻,然而不知為何,他如今竟然一點也不生氣……
才行十幾步,忽聽得身後什麽東西落地碎裂的聲音,他正欲回頭看個究竟,不料卻被一個人從背後撲過來緊緊抱住。馥郁酒氣萦滿于身,輕柔婉媚的熟悉聲音響起,卻帶了淡淡哭腔:“你終于來了。”
傅承钰盯着自己腰間環繞的纖柔手臂,僵在了那裏。
天地一片靜默,沒有蟲聲沒有水聲沒有風聲,只有他失了節奏的心跳聲。
身後人開始低低啜泣。
他慌了神,驚醒過來,用力掙開她,卻又被她死死扯住了手臂。“別走……”她望着他,眸間盛水,盈盈一汪,倏地從眼眶裏滴落。
他見過她笑,見過她怒,見過她憂,但唯獨沒見過她哭。
江則潋伸手抱住他,将臉埋在他肩處。淚水很快濡濕了他的衣。傅承钰不敢動彈,手足無措,耳朵滾燙滾燙,有什麽東西在腦海裏轟隆隆地喧嚣着,卻抓不住。月色朦胧,地上有裂開的酒壇,壁上酒漬映出一個又一個晃動的模糊的小月亮。
江則潋擡起臉來看他,喃喃道:“我恨你,卻又想你……我知道這樣不該……可是我……”她蜷起肩膀微微顫抖着,像秋風裏瑟瑟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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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承钰被她深深的目光攫住,幾乎溺斃其中,心底有什麽驟然塌陷,漾出一捧悠悠的春水來。像是受到某種蠱惑,他不由自主地按住她的肩頭,說:“你,你別哭……”
“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江則潋睫上猶沾着細碎水珠,在月光下發亮。
萬籁俱寂,在等待他的回答。
嗓子裏幹澀異常,他不知道如何開口,面對她這種表情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鬼使神差地,他低啞道:“……嗯。”
她忽然彎了眉眼唇角,破涕為笑,踮起腳尖摟住了他的脖子:“你說的,不許反悔啊鐘離。”
他擡起的手頓在了半空。良久,他道:“什麽?”
她湊在他耳邊,酒香四溢,卻是有毒的芬芳:“鐘離,你回來,我什麽都不計較……”
傅承钰把她從身上拉下來,退後幾步,緩緩問道:“誰?”
江則潋走過去拉住他的袖子,笑盈盈地說:“鐘離,我真高興。”她眼神清澈幹淨,只是望的是他,眼底倒映的卻分明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蟲聲唧唧又起,風聲綿長不絕。夜露打濕了他的鞋子,好像有冷意一點點從指尖蔓開,直蔓到心底。
不……千頭萬緒紛雜交錯,傅承钰不敢再直視她,掉頭落荒而逃。
江則潋追上來:“鐘離!鐘離!”
“我不是鐘離!”傅承钰不知自己怎麽了,只覺得心裏有一團火在燒,他一揚手,生出一道透明屏障隔開了兩人。
這種伎倆本不能入江則潋的眼,但她醉酒頭腦昏沉,竟一時想不起破解的法子,唯有徒勞地拍着屏障。
傅承钰跌跌撞撞地跑了。
江則潋望着月光下慘淡無人的山色,滑坐在地上,将臉埋進臂彎,雙肩開始聳動。
鐘離冶……你又不要我了。
傅承钰深吸一口氣,将臉浸入冷水裏。
他的耳根還在發燙。心還在狂跳。
師父她……怎麽了?自己……又是怎麽了?
傅承钰擡起濕漉漉的臉,拿過布随便擦了擦,走到窗邊發怔。門前那棵雪翠竹長得越來越高大挺拔,他幾年前就把它從盆裏移栽到了地上,此刻借着清幽月光,綿延的淡翠色似覆着一層薄薄霜雪。
天是冷了。
他一個激靈,抓起外袍往身上一披就匆匆往後山去。
那道屏障早已消失,江則潋蜷縮着身子卧在草叢裏睡得正沉。她臉上還殘留着醉酒的紅暈,眼角還有一點未幹的淚痕,那一點唇色猶如初綻的鮮花,嬌而嫩。傅承钰不敢細看,蹲下身撿起被她甩在一邊的披風給她罩上,推了推她:“師父,師父?”
江則潋呼吸平穩,還在沉眠。
草葉裏挂滿了露水,看着冷意逼人。他雖知道江則潋有功力護體不怕這點寒氣,可他既然來都來了,就不能讓她真在這裏睡一晚。
怎麽辦?
師父醉卧山上,實在不雅,身為弟子,理應照顧。他這樣說服自己,壓下一顆悸動不安的心,跪在地上慢慢将江則潋裹着披風橫抱起來。
江則潋不沉,可他抱着只覺如千鈞,每走一步都是煎熬。江則潋無意識地抓着他的衣襟,就像抓着他的心一樣。
深沉蒼穹中有雲散去,露出璀璨星光,照亮了回院小路。
傅承钰走進江則潋的院子,面對一間間屋子一時愣神。他抿了抿唇,辨出她的屋子,走過去,試探着用肩頂了頂門,那門輕微一響,開出一條縫來。
沒有上鎖。
他進過中院好幾次,卻從未進過江則潋的屋子。甫一進屋,他便聞到一股清淡的香,架子上一顆夜明珠散發出幽幽亮光。他不敢多待,将江則潋往床上一放,拿了被子給她一蓋便倉皇出去了。
外面星河漫天,傅承钰踩着星光回院,卻再也沒能睡着。
晨光從镂花的窗格子裏照進,落在江則潋顫動的睫毛上。她捂着頭,緩緩掙開眼睛。好久未宿醉,頭疼得有些厲害。她從床頭撈了杯冷茶灌下去,才略略好些。她下了床,瞧見鏡子裏自己有些憔悴的模樣,一時怔神。
床上還搭着她的披風。
江則潋一皺眉,有些模糊的記憶慢慢浮上來。她記得自己是心情不好才挖了儲藏的酒到後山去喝的,可是自己喝醉以後,究竟發生了什麽……她記得,她記得自己看見了鐘離冶……
不,絕不可能。她現在清醒多了,知道這個念頭多麽荒誕。
既然不是鐘離冶,那麽是誰……她的頭又隐隐作痛起來,始終想不起昨夜具體發生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是在後山醉的酒,可醒來卻是在自己屋子裏。
有人把她帶回來了,那個人必然被自己誤會成鐘離冶了。
晚上會出現在白璧峰後山的男人……
江則潋一掌拍在桌上,一股子郁氣萦繞在胸口不得出。她頹了半晌,才打來水洗漱,挑了套素色衣服換上。照了照鏡子,覺得氣色實在不好,便開了櫃屜略略上了個妝,這才出門。
她去找傅承钰,誰知他竟然不在白璧峰。
這小子,一大早能去哪……她心下一抖,難不成自己昨晚幹了什麽荒唐事把他吓得再不敢面對自己?她有些焦慮,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醉酒後會幹什麽,尤其是在把他當成鐘離冶的情況下。
是大動幹戈與他鬥個天昏地暗還是……她不能細想了,越想越害怕。都說酒後吐真言,她自己都不知道對鐘離冶是如何複雜的情感。
當務之急還是找傅承钰吧。
江則潋直奔琅琊主峰。
果不其然,一進煉器閣就有原本負責看鼎的仙童過來報告:“十六司主,您的弟子在裏面呢。”
“嗯,”江則潋往那間屋子走去,說,“你下去吧。”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對上傅承钰的眼。
江則潋擡腳進屋,反手關了門。“昨晚……”
傅承钰垂下眼,眼下有淡淡的黑影。
“昨晚為師因為一點瑣事喝了酒,麻煩你了。”
“那是弟子該做的。”傅承钰輕聲說,嗓音有點啞。
“為師可能……酒品不太好……昨晚,是否發生過一些……”
傅承钰別開臉:“沒有。師父多慮了。”
這孩子,會撒謊了。不過怪不得他。江則潋輕嘆一口氣:“若有什麽事,請你忘了吧。”
忘?
傅承钰幹幹地扯着嘴角:“是。”
他既然這麽回答了,就必然有事,但看他這樣子,又不像是自己跟他打過一場。那麽只可能是……江則潋手指有些發涼,她走近幾步,說:“有些事情,知道也要爛在肚子裏。你明白麽?”
“……明白。”
每個人都會有秘密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那個鐘離冶……一夜難眠,他猜到了他和她的關系。只是,那又如何呢?那是與自己無關的事。
一時靜默,氣氛有些微妙和尴尬。
江則潋瞥了一眼鼎,道:“那日為師追靈獸而去,沒有追上,卻發現了更好的靈獸褪下的獸骨,将其與其他材料融合,不多時你的新弓便可以煉成了。”
“多謝師父。”
江則潋轉身欲推門,見傅承钰不動,動作頓在那裏,問他:“你在怕為師?”
“沒有。”
“那為何不跟上來?你是打算在這裏守一天?”江則潋推門,陽光嘩啦啦潑進來,她眸間有流轉的光暈,“該回去修煉了。”